洪放
長夏至
雨是在黃昏開始落下的。雨絲綿長,從草房子的檐上清淺而下,眉眼生動,好似在看著你。而你也正在看著她。門檻光滑,屋內是粘土屋基。這是堂屋,一群半大的小雞,逃過了端午,現在正歡快地啄舔著彼此的羽毛。
整個屋子都是靜的。長夏至來了。
南方的河流此時才真正地發動了。后院子里的貓,開始從叫春變成了微微拖著小腹。早年的紡車還架在偏房里,只是上面都積滿了灰塵。那個坐在紡車前的人早就走了,但紡車前還是有一股幽冥的氣息。這氣息與這長夏至的綿長揉合到了一塊,就像一只青團。然后被這黃昏的雨水一淋,青團慢慢地生發出香氣,生發出個頭,生發出骨骼。
農事漸緊。蛙鼓更緊。在雨水的那邊,準備出遠門的人,正站在檐下。
雨水帶著他開始行走。長夏時日,他的心里一點底也沒有。除了這莊子,他從不知哪里會讓他穩妥。堂屋的桌子,端午飲剩的酒還在。半人高的艾蒿卻已的的確確地枯黃了。
枯黃了的艾蒿有醇厚氣息。而新鮮的艾蒿卻更多是辛辣氣息。
雨很快就停了。雨來,只是趕這長夏至的趟子。不過它造成的那些小小的池塘,現在卻正盛滿了一年中最長的天光。
漠漠水田
只有春水浸潤的水田才能算作是漠漠水田。那種透明的與天與地渾然一體的闊大的鏡子,雖然被時而坐起的田泥給俏皮地分割得大大小小、極不規則,但是,水在田泥之下,互相交織,親吻,促膝。白鷺真的飛過了,影子從鏡面上劃出波紋。
一切都與秋天迥然不同。秋天的高遠,現在是密密地往下低。低到了春水里,低進了泥土里。
有人從田埂上經過。他彎下腰,試了下水。水有些冷。他的皺紋掉進了水里,一晃一晃。他又將手伸進水的深處。于是他觸摸到了田泥。
濕軟。經過了一個冬天,田泥像大姑娘似的,在他的手掌心里羞澀又暗含著淺淺的萌動。他抬頭看天。一架飛機剛剛飛過去,長長的噴氣留下的白色長帶,束在天空之上。而那些白鷺,停在不遠處的老墳的油桐樹上。
其實,他清楚這漠漠水田里還有著許多跟他一樣在動著心思的活物。細小的蛙,更細小的蟲子,水草中的銀白的小魚,還有去年曾被他一再看過的那只青花的長蛇……
節令改變一切。水田這巨大的鏡子,照著南方寥廓春天前的最后片刻的靜寂!
木槿和異鄉的說唱人
木槿花先于黃昏,緩慢而有層次地進入了暮靄。當南方大地長夏這夕暉,如同一匹終將逝去的流水,木槿安然沉靜。它的花朵開始藏進濃密的枝葉。遠望,單朵的木槿花很容易被忽略。而在鄉間生活了許多年,我幾乎不曾注視過單朵的木槿花。它一出現便是一大堆一大堆,甚至趨向于喪事般的素白。連同它微微的辛辣的氣味。人們走過用木槿扎成的籬笆,總是側著身。木槿將菜地與行人的道路分開。人們更多注視的是菜地,或者菜地那邊田埂上正走過來的異鄉說唱藝人。
說唱藝人走過田埂,來到木槿扎成的籬笆前。他順手拉過一朵木槿,沒有摘,只是湊近鼻子聞了聞。他說:“這無窮的辛辣啊!”鄉村上的人并不理解。鄉村上的人給他水,給他米,給他堂屋里昏黃的燈盞,給他那沙啞的嗓子以淚水的應和,給他那陳年的牛皮鼓以高亢的節奏,給他忽然從漫長的情節中掐斷嗓音和鼓聲以滿懷虔誠的靜守……
那一夜,木槿從籬笆上起身。它們三五成群地擠在門外。
直到異鄉說唱人離開這南方的梔子河,木槿依然回到黃昏。只是它辛辣的氣味里,有了緩慢而分層次地進入黃昏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