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其

《建筑論談》曾昭奮著天津大學出版社,2018.
上世紀50至60年代之交,我從哈工大畢業后剛剛留校教建筑學,深感自己知識面狹窄,特別是由學校派到清華大學進修一年,領略了那里的學術大師們的高深造詣后,更加自愧淺薄,于是猛讀一些文科理論書來自我補課。那是在1962年,讀到一本大學文學概論教材,其中講到文學理論包含三大部分:文學史、文學創作和文學評論。多年來反復思索,建筑學理論的構成應當也是如此,包含建筑史、建筑創作、建筑評論;這也就是學科結構的共性吧。我國建筑前兩部分在教學和研究中早已形成體系,大師輩出,毋庸多慮。而后者,與國際建筑界的情況相比,則大為滯后和缺失,反映出我國這門學科的發展還沒有達到完整和健全的階段。這就是在文革結束,撥亂反正初期我國建筑界的狀態。
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到來,面對世界性挑戰,中國建筑向何處去?這個大論題及相連帶的無數具體論題,都需要中國建筑學人認真研究和回答。那時候左的習慣觀念仍然強固,有的建筑師只顧埋頭做方案,不講理論,不談觀點,模仿抄襲西方的新東西,悶聲發大財;然而可悲的是他們放棄學習,失去了鑒別能力和創新活力,忘記了承擔建筑事業在文化意義上的現代化從而振興中華的使命。更由于缺少評論環節,好比產品沒有檢測手段,良莠不分,導致城市空間的文化危機。現在許多人懷念上世紀的八十年代,那個百廢待舉,思想解放的時代。有較少的一批建筑學者,盡管甚至可說是寥若晨星,卻毅然地擔當起建筑評論這個舍利求義的時代角色。清華大學的《世界建筑》創始人集體,包括這部文集的作者,其中最重要的骨干之一的曾昭奮無疑是披荊斬棘開拓的新時期我國建筑理論特別是建筑評論的先行者。
我有幸于1960—1961在清華進修的一年中,恰逢曾昭奮剛由華南理工畢業分配到清華,兩個20多歲的“小毛頭”同在一個教研組,很快成為摯友。在清華他雖然算是“外來者”,但在基本功、刻苦勤奮和學術造詣方面獨具特色,很快入列成為這座全國頂尖學府的一位杰出的青年教師。文革風云過后,到80年代,在汪坦先生的支持和學術領導下,《世界建筑》率先打開了引進國際建筑新風的一扇窗戶,對國外理論和作品的介紹和評論都是嚴肅認真的,對促進我國建筑創作和設計思想的現代化起到了春風化雨的積極作用。我也榮幸地與《世界建筑》結緣多年,承擔通信編輯并撰稿數篇。步入壯年的曾昭奮直到退休以后,一直堅守在《世界建筑》這塊基地和建筑評論的學術陣地,一方面謙遜地承襲清華老一代偉大學者的嚴謹學風,更進一步發揮了舍我其誰的學術膽識,四十年來,著述三百余篇(部),無一不緊扣時代脈搏,步步著地有聲,或為進軍鼓,或為警世鐘。對新生事物熱心左攙右扶,對不良傾向敢于前阻后貶,這就是曾君一貫的學術風格。
文集自選87篇“建筑論談”。全書包含五大部分:評論(22篇)、雜談(19篇)、讀書編書寫書(20篇)、青年建筑師(14篇)、世界建筑(12篇)。洋洋灑灑,有的如金雞報曉(《后現代主義來到中國》),有的是解悟大師(《一代大師出梁門——梁思成先生創建清華大學建筑系五十周年》、《上下求索,指點江山——讀吳良鏞院士城市規劃論文集》、《云歸嶺南——莫伯治與嶺南佳構》),有的是鼓舞后進(《崔凱的兩個臨街建筑》、《青年建筑師的盛大節日》),有的是匡扶真理 (《給徐千里、支文軍信》),有的是辨偽求真 (《一種嚴重倒退的建筑創作指導思想》、《西客站的故事》)。如此等等,毫不夸張地說,幾乎每篇都是一個建筑事件的歷史里程碑。
在“讀書·編書·寫書”這一輯中的最后一篇《<圓明園園林藝術>(中英合刊版)后記》(386頁),讀來令我感到震撼和慚愧。早在上世紀80年代,他就同清華的何仲義先生奮力完成了這部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皇家園林的研究并寫成專著出版。而那時我剛才結束十年的學術荒廢,由一個工廠土建技術員身份調入重建工做教師,為備課上講堂已經不得不全力以赴。在80年代初聽說清華學者包括老友曾兄參與發起重建圓明園的志愿組織,曾經覺得“四化”目標尚且如此遙遠,當下哪有閑心去管圓明園廢墟。那是個中華民族百多年來的歷史傷心之地。誠然早就讀過李大釗的憑吊詩:
玉闕瓊樓委碧埃,
獸蹄鳥跡走荒苔。
殘碑沒盡宮人老,
空向蒿萊撥劫灰。
但是重建的事,留待新世紀以后再說吧。也就沒有湊熱鬧去報名參加,甚至也覺得不夠資格。但是,80年代的后期我還是去圓明園廢墟舊址著實走了一遭,后來又閱覽了相關圓明園的資料和研究成果,才深深感到昭奮的文化襟懷、學術遠見和不凡功力。這是一個杰出的建筑評論家的深厚的學識底蘊。他們的超前工作,為中國文化的復興埋下了伏筆。倏忽光陰,40年過去,我們都到了耄耋之年,而曾君留給祖國下一代建筑學人的這一份學術貢獻,實在彌足珍貴。
文集的最后一輯“世界建筑”的12篇文章,一是生動地記錄了改革開放后我國建筑學人逐步走向世界的歷程,其中曾昭奮主持的《世界建筑》雜志起了重要的組織、總結和鼓勵推動作用(《走向世界,為國爭光——記兩次國際建筑競賽獲獎者座談會》);二是他放眼世界,博學縱覽,及時把國外的建筑動向系統地介紹到國內,觀點鮮明而不偏頗,引領著我國建筑文化發展的健康走向(《后現代建筑30年(1960—1989)》);三是從一個重要的側面反映了我國改革開放后的前中期建筑學術刊物新生和發展的艱辛和成長壯大。我們看到的頭幾期白報紙印的《世界建筑》今天看來是多么簡樸,但是那優雅大方的手工電子排版已經帶來新時代的氣息。不用說而今我國各地的建筑刊物無論是印刷、紙張和版式,都不遜于國外期刊了。曾昭奮先生以他的勤奮勞作,崇高人品,交班時向中青年一代建筑學人贈送了一份豐厚的建筑文化資產。
進入新世紀以后,我國經濟社會文化全面加速發展,以歷史空前的速度躍升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城市面貌日新月異,建筑創作呈現一派欣欣向榮的局面。這里不能不念及80—90年代建筑理論特別是建筑評論的勇敢、熱情的開拓者。在此小文結束之際,謹愿我國的建筑評論家人才輩出。作為建筑理論的三大組成部分之一,建筑評論以追求真理,不畏權威,對建筑文化和城市歷史負責為準繩,是提煉真金的純青爐火。關于中華建筑文明的盛衰榮辱的軌跡和教訓,在曾君的這部文集中言之切切,據之鑿鑿,發人深省,立下了學術專攻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