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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斷槐風

2019-06-26 02:24:04王永坤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9年3期

王永坤

草根才子入仕途,身負眾望,兢兢業業得遷升。

各色親友享特惠,賣官受賄,利欲熏心無底線。

利益織網,千瘡百孔;郎舅反目,夫妻離心。

不舍功名利祿,一錯再錯;難逃法網恢恢,一悔再悔!

600里黃河故道流經江淮省北部古黃縣,淤積成一片水草豐美、沙壤層厚的河灘沃土,盛產皮薄多汁、酥脆甘甜而聞名中外的酥梨。解放以后,當地政府在其地建起一個以栽培酥梨為主的果園場,因其職工多來自改造出獄后的勞改犯,人們私下便將古黃果園場視作“發配之地”。

1968年,古黃果園場居然新分配來一位畢業于北京農機學院的大學生,頓時引起不小的轟動,職工們爭相圍觀。

大學生姓王,名叫王文昭,年方24歲,山東人,身材不高又略顯單薄,眉清目秀的書生模樣,一雙眼睛格外有神,透著聰明和靈秀勁兒。

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的大學生,怎么也“發配”到這個四省交界的旮旯里?好奇的人們對王文昭的身世和經歷刨根問底,很快從老場長口中得知了實情……

王文昭的籍貫,就是大名鼎鼎的《水滸傳》里108個好漢造反的水泊山寨之地。滄海桑田800多年,山寨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浩淼水凼,盡變做村莊良田,好漢們的子孫也全變成了鄉野農夫,民風雖依舊剽悍義豪,但村民們的日子日趨安穩。王文昭出生于抗戰勝利的前一年,下有一弟一妹,其父王成金在他們這個名叫小王莊的村子里算得上是個頂尖人物——頂尖聰明而又頂尖迂腐。他沒有上過一天學,卻憑著聽學堂窗臺的功底識文寫字,算命之術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還能畫老虎圖,著實令人稱奇!農閑時節,王成金便于周邊鄉村說書賣畫、打卦算命,養活一家老小。

有其父必有其子,王文昭自上學之后,也是學校的“頂尖”,小學畢業竟然考了個全縣狀元。

王文昭讀中學時,適逢三年“自然災害”,王成金夫婦每星期輪流著進城給兒子送高粱面窩窩頭,一家人吃糠咽菜嚼草根……

待王文昭去北京上大學,王成金又一咬牙,拋家別口自個兒闖關東下煤窯!

窮人的孩子自會體恤家中之苦。王文昭讀大學期間,除了身上的衣服和一床鋪蓋之外,別無他物,連枕頭也不舍得買,兩塊大青磚枕了四年。王文昭學習刻苦,門門功課都是優分,畢業時學院本打算把他作為優秀生分配至湖南長沙的農校任教,不料同室學友為了搶名額,檢舉王文昭批判“大躍進”假大空。結果,王文昭被扣了個“落后分子”的帽子,命運徹底轉向!

“真是個苦娃子,只怕這一生難有翻身之機了!”果園場的職工大都是經過社會上的大風大浪的,無不同情王文昭。然而讓人驚訝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大學生絲毫也沒露出垂頭喪氣的頹唐模樣,而是樂呵呵地向老職工學習果樹栽培和管理,稍有空閑,臟活重活搶著干。只是每到夜深人靜,王文昭輾轉反側,離別老家時父親對他的叮囑總在耳邊縈繞:“昔年孟圣有言,‘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你人生還長,這點兒波折算得了什么?到了果園場要埋頭苦干,早晚定會一飛沖天!”

于是,他悄悄拾起了專業課本,又自做了幾件測量工具,工作之余測量起黃河故道的水文情況來。故道雖廢,但河床依舊壯觀,有的年份仍會造成洪患。

一天午后,王文昭又沿著黃河古道東行,這回他的目標是黑龍潭。這黑龍潭位居大堤之下,乍看表層清波蕩漾,細看潭水黑幽幽的,深不可測。更有傳說黑龍潭“雨天不見增,旱天水不減”,頗為神奇,他決定一探究竟。

支好水平儀以后,王文昭伏在潭邊的草叢里,剛記錄下幾個數據,忽聽一陣窸窣之音,抬頭一望,只見一個妙齡姑娘正娉娉婷婷地往潭邊走來,再一細瞧,這不是縣沙河調劇團的女演員馮小艾嗎?

馮小艾是縣劇團的臺柱子,身子高挑,面容白皙,俊麗的扮相和圓潤悅耳的嗓音似有巨大的魔力,不少頭臉人物都對她五迷三道的。聽說馮小艾眼界高,找對象非要找個名牌大學生,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對象。

這馮小艾到黑龍潭邊干什么?王文昭奇怪,伏在草叢里一動也不動地看動靜。只見馮小艾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隨之挺胸收腹,雙手叉腰,口里發出“哦哦啊啊——咦咦呀呀——”的聲音,原來她是在吊嗓子呢!

馮小艾吊了一會兒嗓子,見四下無人,長辮子一甩,又清唱起淮北民歌《摘石榴》來:“姐在南園摘石榴,哪一個討債鬼隔墻砸磚頭,剛剛巧巧砸在了小奴家的頭喲!要吃石榴你拿兩個去,要想談心你隨我上高樓……”

王文昭一驚:這《摘石榴》可是小資情調的民歌,是受批判的!但這曲調太美啦,他曾從園藝場的老職工那里聽過,偷偷學會了。他情不自禁接著唱了下去:“一不吃你石榴二也不上樓,談心怎么能跑你家里頭?砸磚頭為的是約你去遛遛呦……”

聽到草叢里有人接唱,馮小艾嚇了一大跳,一雙眼睛四下里尋找,顫聲道:“你……你是誰?”

王文昭連忙站起來現身,結結巴巴地道:“馮小艾同志,你,你不要怕……我叫王文昭,25歲,籍貫山東,出身貧農,畢業于北京農機學院,現在是果園廠的職工……”

見王文昭憨厚的“山東侉子”模樣,馮小艾“撲哧”一笑,道:“我又不是公安,要你交代這么多干嗎?老實說,你在干什么?”

王文昭忙拖出自己的水平儀,紅著臉說出了真情。兩個年輕人越說越投緣,馮小艾也半遮半掩地述說了自己的家世和經歷:她家在古黃縣城馮家巷,她是長姊,下有兩個弟弟馮小峰和馮小章,只是在她5歲那年,父親一病不起,母親章氏為生活所迫,帶著他們姐弟仨改嫁到楊家……

不知不覺間,已是夕陽西下,雖然兩人都有相見恨晚之意,但見時間不早,只得打住話頭,要就此暫別。馮小艾臉紅得像蘋果,道:“那首《摘石榴》咱們還沒唱完呢——‘昨個天我為你挨了一頓打,今個天我又為你挨了一頓罵,挨打受罵都為你這小冤家喲!”

王文昭興奮地接著唱:“聽說你挨打我心難受,小妹妹挨罵如割我的肉,不如跟我一道下揚州!”

馮小艾撲閃著嬌俏的大眼睛,火辣辣地望著王文昭,唱道:“聽說下揚州正中我心頭,打起個小包袱跟哥一道走,一下揚州再也不回頭!呀兒吆呀兒吆,相親相愛偕老到白頭……”

唱完,長辮子往腦后一甩,轉身跑了。望著夕陽下姑娘遠去的嬌美背影,王文昭癡了!突然,他一個猛子扎進了黑龍潭,好大一會兒才從水中浮起,甩甩頭上的水珠,仰天大叫:“我的愛情降臨了!”

王文昭和馮小艾戀愛了,兩人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為方便馮小艾來果園場,王文昭攢了三個月的工資,為她買了一輛女式自行車。馮小艾也把王文昭領到了家中與家人相見,馮小艾當小學老師的母親和繼父都對王文昭非常滿意。

半年后,眼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王文昭對老場長透了底,拜托老場長做媒,去馮家提親。不意滿以為板上釘釘的事,老場長乘興而去,卻敗興而歸。他垂頭喪氣地告訴王文昭,馮家族長怎么也不同意他們的婚事!

王文昭急道:“啥,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有族長?再說《婚姻法》頒布多年了,父母都不得干涉子女的婚姻,所謂的族長居然敢不同意,他哪來的權力?”

老場長一聲長嘆,道:“在古黃,他們馮家與眾不同,在以前是不得了的門第呢,有句老話叫‘古黃三同馮,四省任意行,只別的不說,如今的縣委大院就是他們馮家當年的祠堂!我再想想辦法,你先別急!”

王文昭無法,只得靜觀其變。

不承想沒等老場長想出辦法來,馮小艾居然雇了輛馬車,不管不顧地把自個兒“嫁”過來了,嫁妝就是那輛自行車!她手拉著喜出望外暈了頭的王文昭,就在果園場領了結婚證——果園場大小也是個縣級單位,有權力開結婚證明。見馮小艾如此果斷干脆,老場長大喜,立即命令幾個職工騰出兩間場房給王文昭當新婚洞房。舉辦結婚典禮的場所就在那棵百年老梨樹下,全場的職工都參加,食堂里多加了幾個菜,大家集體會餐。婚禮的高潮則是馮小艾和王文昭對唱《摘石榴》,別提多熱鬧了!

新婚之夜,擁著心愛的姑娘同床共枕,王文昭自然是情難自控,幾番蜂顛蝶狂……

天亮后,王文昭起身整理鋪被,只見雙喜印花被單上點點紅梅!此前曾有人半遮半掩地提醒他——自古戲子無情,女戲子有幾個能保持清白之身的?他心里忐忑不已。而如今馮小艾守身如玉,王文昭不由得激動萬分,把馮小艾攬往懷里,道:“小艾,我發誓,我一定要讓你過上幸福的生活!”

不料,馮小艾卻抖動著肩膀,啜泣起來。

“小艾,你怎么了?”王文昭期期艾艾地道。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急匆匆地嫁給你嗎?”馮小艾淚水順著臉頰流。

“我聽老場長給我透了一句,他說你們那個會計族長好像要把你嫁給縣革委會的一個副主任。這都什么年代了,你不同意不就完了嗎?有《婚姻法》哩……”

馮小艾搖搖頭,道:“我們馮家還真有點兒與眾不同。‘古黃三同馮,四省任意行,你知道我嫁給你會對我的兩個弟弟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嗎?”

又是“古黃三同馮,四省任意行”!王文昭的臉色不由凝重起來。

“我把我們馮家的往事全告訴你,你就權當聽一段故事吧!”馮小艾緩緩講述起來……

馮姓一氏,堂號眾多,其中一脈叫“三同堂”,也稱“三同馮”,始祖乃是北魏馮太后之侄馮誕。馮誕與孝文帝同歲,一塊兒長大,后來又娶了孝文帝之妹安樂公主,攀龍附鳳,因其曾與孝文帝“同輿、同硯、同案”,故其后人立堂號為“三同”。當然世事變遷,“三同馮”早已風光不再,“泯然眾人矣”。只說“三同馮”在古黃有一支脈,繁衍到了清朝康熙年間時,其中孤兒寡母的一戶人家出了一個神童,據說他一出生就能開口說話,無師自通會識字,古黃城中的幾個老秀才一見之下,驚呼馮神童才學天授,若是使之就學,將來必成大器!馮寡婦無錢送束脩,族長便帶領全族人捐款,湊齊了學費。但族長有言在先,將來馮神童學成,做官發達了,須提攜這些窮族人,俸祿之外的一些盈余給族人,并且還簽字畫押了……

馮神童果然不負全族人的殷殷期望,12歲中秀才,18歲中舉人,21歲又進京趕考,名列三甲,被皇上欽點為翰林院的翰林。

然而,翰林之名雖然好聽,實則并無半點兒實權,只不過是給皇上寫些御旨批答之類的文字活兒,并無油水。馮翰林大為苦惱,愧疚不已。這時候,老族長又領著幾個族人千里迢迢來到了京城,找到馮翰林的家,門一關,解開肩背上沉甸甸的褡褳,里面全是銀子!老族長熱淚長流道:“這是咱們全族人賣地賣房子兌來的銀子,你拿了去,找門路托關系,只要能離開翰林院,外放個州官府官就行。如今的世道,人們都說‘三年州知府,十萬雪花銀。翰林老爺,如今咱們全族幾乎都沒有了立錐之地,眼巴巴等著你外放為官才能翻身呢!若是這事兒辦不成,我們無顏回家見父老,就只有跳大運河了……”

見比自己長兩輩的老族長一口一個“老爺”地跪著自己,慌得馮翰林也連忙跟著跪了下去!

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馮翰林懷揣銀子,“朝叩公侯門,暮逐肥馬塵”,東奔西跑幾個月,終于外放為官,而且是富庶之地,江南的江寧知府。馮翰林自然守著前約,提攜族人做衙役、做捕快、做書吏、做錢糧或刑名師爺……“你升官,我發財”,馮姓族人紛紛將當差貪賄得來的銀子捎回老家,置宅買地,富甲一方。而馮翰林自己卻心中有愧,始終清廉。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康熙駕崩,雍正繼位,以雷霆手段整頓吏治,殺貪官以攬民心,聞馮翰林貪墨之名,當即一紙詔書,命將馮翰林綁縛京城,刑場問斬,同時抄家起贓。刑場上三聲炮響,馮翰林跪倒在地,手指蘸了自己的血,在地上寫起字來。監斬官好奇,走過去一看,竟是個“冤”字!劊子手終于將馮翰林首身兩段,卻又飛起一腳,把馮翰林的頭顱踢到了刑場邊,讓野狗子銜了去,無處可尋!

監斬官回去復命,如此這般一說,雍正心中驚疑,恰在這時,奉旨抄家的朝臣也趕了過來,稟告說馮翰林家中清貧如洗,掘地三尺也未搜出多少銀兩。這下,雍正認為自己是因太心急冤枉了馮翰林,追悔不已,下旨厚葬馮翰林并撫恤其家人。據傳,棺中的馮翰林被朝廷賜了個金頭隨身下葬……

馮翰林雖死,但古黃的“三同馮”族人并沒有因此敗落——馮翰林以自己難言的冤屈保住了眾族人的貪賄之財!更可稱道的是,“三同馮”宗族格外團結,修家譜、建祠堂、選族長,管理宗族大小事務,在官場上則同族為親,你墊我一肩,我拉你一手,逢喜慶自然錦上添花,遭困厄更要雪中送炭,官位越做越大,官脈越來越強。后來,蘇魯豫皖四省十八縣都有其族人占據要職,執牛耳,掌權柄,因此人謂“古黃三同馮,四省任意行”!只是解放后,古黃“三同馮”幾乎家家都成了剝削階級,官運才算到了頭!

不過,樹倒根難斷,他們仍暗中維持著“宗族團結”那一套。近年來,馮姓族人一個“干部”也沒有出,稍有點兒地位的便是土產公司的馮會計了,因此他便成了族長,包攬族內的婚喪嫁娶等事務。聽說縣革委會有個副主任喪妻,馮會計心中盤算——如果把家族中最出色的姑娘馮小艾嫁給這位副主任,馮姓家族可就有了翻身之機,當年的老祖宗不就是這樣攀龍附鳳發跡的嗎?誰知馮小艾卻要嫁給王文昭,他自然斷然拒絕——王文昭一個發配到偏僻地方的書呆子,又是外地人,能有什么出息?

苦勸不成,馮會計一怒之下,當眾宣布把馮小艾的兩個弟弟從族譜內除名,理由是他們的母親改嫁給楊姓之人,就讓他們跟隨著也姓楊好了!

王文昭聽了馮小艾的敘述,猶如兜頭潑了一桶冷水,只覺得渾身發冷:沒想到“三同馮”代代人為當官,竟然如此極端!

馮小艾從王文昭懷中抬起頭,揩凈淚水,又幽幽地道:“你想知道馮翰林的直系后代如今何在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的后代如今就剩下我們姐弟三人了!馮翰林幾代單傳,也沒有再出過像樣的讀書人去做官,很為其他的族人看不起。我現在仍然記得那年我父親臨去世時拉著我們姐弟說的話,他要我們姐弟爭口氣,以后像翰林祖宗那樣成為一方封疆大吏,榮宗耀祖……可惜我是個女流,當不了什么大干部,以后可就全靠你啦。”

“靠我當干部?”王文昭臉上泛出苦笑。

馮小艾認真地道:“是啊!別看現在只有工農兵‘大老粗才能當上干部,但這個樣子不會老持續下去的,國家總會有一天要用有知識的讀書人做干部的。有句戲文唱得好,打天下靠武將,治天下靠書生。你是大學生,只要咱努力,早晚會出人頭地的。”

聽了馮小艾的話,王文昭不由對妻子刮目相看:原以為只會唱戲的她竟有如此不凡的見識!他渾身血脈賁張,心中升騰起一個強烈的、不可遏制的愿望,使勁點了點頭,把馮小艾擁得更緊。

雖然身處他鄉,但少小離家的王文昭再一次體會到了家的溫馨。新婚蜜月夫妻恩愛自不必言,岳父岳母也對他格外體貼,兩個小舅子也把他當作哥哥一樣尊重。馮小峰正上高中,性格文靜愛學習,當時的學校教育一團糟,王文昭稍有空閑便為馮小峰輔導功課。至于初中剛畢業的馮小章,恰與哥哥性格相反,天性不喜讀書,每天捉鳥遛狗,頑劣不馴,章氏很是擔憂。王文昭發現馮小章動手能力強,便把馮小章領進果園場,讓他跟場里開大車的師傅學開汽車。幾年后,隨著女兒王真和兒子王洋的相繼出生,一家人更是親密無間,其樂融融,王文昭完全融入了馮家。

不過,畢竟在天子腳下讀過幾年大學,都市生活和現代文明在王文昭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如今發配山鄉野處,每日面對漫漫黃沙和荒灘,巨大的反差使他心中不甘。他心中下定了決心,說什么也要走出黃河古道,決不能終老此地!

機遇終于來了。1972年春,江淮省決定整治、浚疏黃河古道,先期派出由水利專家組成的治河規劃小組,沿黃河古道勘察其水文水質情況。當治河規劃小組工作到古黃果園場河段時,老場長想起了水利專業出身、口才又挺不錯的王文昭,當即派他為治河規劃小組做向導,并介紹一下河灘積沙情況。這下,王文昭多年來記錄黃河古道水文狀況的第一手資料實實在在地派上了用場,不僅是果園場河段,就連近百里的上下游河段,他都了如指掌,因此侃侃而談。見王文昭如此內行,治河規劃小組為首的水利專家陳總工程師對他大感興趣,不由究問起他的學歷來。

得知王文昭畢業于北京農機學院農田水利專業,剛從“牛棚”中解脫出來的陳總工程師對他惺惺相惜:這個年輕人,臨厄不墜青云之志,是個人才呢!

隨同治河規劃小組來的,還有省報的一位姓李的記者,陳總工程師讓李記者采訪了王文昭,把他大學畢業后扎根農場的事跡作個報道,立個典型,好想辦法把他調進城里工作。

半個月后,一篇《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人物通訊登在了省報上,文中報道王文昭大學畢業后,扎根山鄉河灘果園場,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并接受他們的再教育,“滾一身泥巴,磨一手老繭,煉一顆紅心”,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把自己所學的知識與生產實踐相結合,真正做到了又紅又專……

這篇報道一登出,王文昭頓時成了“知識分子與工農群眾相結合、又紅又專”的典型,他先后出席了縣、地、省的英模事跡報告會,回來后即被領導一紙調令調到了縣城,去縣革委會下屬的生產辦事組當了秘書。原來時任古黃縣革委會主任的胡一道是行伍出身,文化水平并不高,在陳總工程師向他推薦王文昭是個“人才”時,他聽岔了耳朵,認為王文昭是個“文才”,就讓王文昭當了搞文字工作的秘書。

兩年后,縣革委會要換屆,按上級文件精神,需要一名工農出身、走“又紅又專”道路的知識分子擔任革委會委員。這個“又紅又專”名額的條件簡直是為王文昭量身定做的!

王文昭起初興奮不已:自己從此要走上仕途了!但過了幾天,同他關系還不錯的縣革委會副主任兼生產辦事組組長悄悄告訴他,胡一道主任打算把“又紅又專”的名額讓周大學來擔任。

周大學本也是一名商業學院的畢業生,被分配到古黃最偏僻的鄉供銷社擔任售貨員,多年來,他一肩挑著兩個貨筐子,翻山越嶺,走村串巷,一個筐子出售生活商品,另一個筐子收購山貨土產,又練得稱重和算賬“一口清”的絕活,深受農民歡迎。去年秋,他的事跡被國家大報的記者挖掘出來,成了全國供銷系統的優秀售貨員。在縣革委會換屆的籌備會議上,圍繞“又紅又專”這個名額爭議很大,胡一道認為周大學是國家級的“紅專典型”,王文昭只是省級的“紅專典型”,因此偏向于周大學……

聽了生產辦事組組長的這番話,王文昭臉色變得煞白,跌跌撞撞回到家,一頭癱倒在里間的椅子上。看到王文昭這副頹喪模樣,馮小艾一問之下也著了慌,期期艾艾地道:“難道煮熟的鴨子要飛了?這事情還能不能兜轉一下?找人向胡一道說說情,行不行?”

王文昭無奈地直搖頭。由于多年來在部隊養成的過硬工作作風,胡一道這人從不收受任何人的禮品,不喜歡阿諛奉承,不少說情者在他面前都碰了壁。

馮小艾急得直搓手。說實在的,她心里比王文昭還要著急——自從被“三同馮”從家譜中除名以后,馮小峰和馮小章都作為知識青年下鄉勞動,生活苦不堪言,而住在同一條巷子里的其他馮姓青年因為家族中互相幫忙互托關系,大都留在了縣城當工人。為此,馮小艾一家人成了馮家巷的反面榜樣,受族人恥笑。馮小艾便把為兩個弟弟翻身回城、為家庭爭光的希望寄托在王文昭能進縣革委會當干部這件事上……

馮小艾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不時自言自語:“難道胡一道真的是針插不進、水潑不濕,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弱點?哦,對了對了,他喜歡聽‘清唱……”

“胡一道喜歡聽‘清唱?這是什么意思?”王文昭詫異地追問。

馮小艾突然臉漲得通紅,頭一低,聲音也跟著低了下去:“胡一道喜歡聽戲,幾乎每到月末都要到縣劇團里來聽戲,戲唱完之后他還賴著不走,在團長住的宿舍里面指名女演員為他‘清唱。我們團的報幕員常娟子和扮青衣的劉曉莉都為他‘清唱過……后來,常娟子和劉曉莉都升職了。胡一道也有好幾次指名要我給他‘清唱,但我都找借口拒絕了。后天就是月末了,你看我們該怎么辦?我聽你的……”話到最后,馮小艾的聲音已低得像蚊語。

這不是賣身求榮、以妻換貴嗎?王文昭渾身一震,胸中氣血翻涌,揚起巴掌差點兒打在馮小艾的臉上。但他的巴掌抖了幾抖,最終還是沒有落下去。

在縣生產辦事組,雖說他是個看起來挺有面子的秘書角色,實際上絲毫權力也沒有,若是進了縣革委會,他不至于再瞧別人的臉色了。

恍惚中,王文昭似乎看見自己穿著四個兜的毛藍色中山裝,端坐在臺上抑揚頓挫地講話,臺下的人都在正襟危坐地聽講……但一個眼花,他似乎又看見體瘦若猴、鼓眼闊嘴的胡一道淫笑著撲向懷抱二胡的馮小艾,馮小艾驚叫一聲,二胡落地,弦斷柱裂……

王文昭又一次頹然地癱倒在椅子上,椅子發出“吱嘰”一聲怪響。馮小艾抬眼一望,夫妻倆的目光相對,都耷拉下了眼皮……

這個月的月末之夜,王文昭一夜未眠,蜷縮在椅子里抖個不停。直到凌晨,馮小艾終于回來了。披頭散發的她一頭撲倒在丈夫懷里,嗚嗚哭道:“我……我為你搭了個做官的臺階,你以后休要嫌棄我!”

這年的古黃縣革委會換屆,胡一道一錘定音,王文昭被推選為縣革委會成員,隨又調任縣水利局副局長,從此踏上了仕途,不再是“布衣”了。

只是此后夜間夫妻親熱時,他的眼前總是閃晃著胡一道的淫笑面孔,令他的身心頓如掉入冰窖一般,敗下陣來。

面對馮小艾幽怨不解的目光,他一味躲閃,心頭似打翻了五味瓶……

拿到縣水利局副局長的調令后,王文昭特意請假回了一趟山東老家,要向父親報告這一喜訊。

來到魂牽夢縈的家門口,王文昭大吃一驚,只見大門的木門額上立起四塊大青磚,一筆一畫地雕鑿著“三槐遺風”四個隸書大字,鐵劃銀鉤,遒勁有力,一看就是老父親王成金的筆跡。

王文昭的弟弟王文光從院子里迎了過來,一邊接過哥哥的行李,一邊抱怨著父親:“大哥,今年春上接到你的家信后,咱爹激動得不得了,吆喝著我同他一起脫土坯壘院墻,還破費錢建脊瓦大門,天天累個半死。大哥你也知道,在咱們鄉下只有有地位的干部貴人才壘院墻建脊瓦大門,可人家壘的都是磚頭院墻,大門上的枋額是大青石雕刻的。咱家呢?院墻是土坯壘的,枋額是青磚刻的,讓四鄰們看笑話!”王文光又指著堂前的三棵胳膊粗的小槐樹道,“院墻和大門建好后,咱爹又念叨說要栽三棵小槐樹苗。小槐樹苗咱這兒到處都是,他偏偏又專門跑到莘縣挖回這三棵小槐樹苗來。莘縣離咱們這兒200多里路,一來一回走了整整三天!唉,大哥你看,咱爹是不是昏了頭?”

“你懂個 ,對你哥哥瞎胡咧咧!”沒等王文昭回答,門口傳來一聲暴喝,原來是王成金下地牽著牛回來了。王成金將牛拴好,父子倆一陣寒暄之后,即吆喝王文光速去買酒買菜。

王文昭的母親炒了幾個菜,父子三人便在堂前對飲。喝了兒子敬的三杯酒之后,王成金一臉滿足,指著門額上的大青磚,對王文昭道:“三槐遺風者,三槐堂所遺風骨也!你我乃三槐堂王公之子孫。”他拉腔拖調,滿口之乎者也,講起了“三槐堂”的故事……

俗話道,九李十八張,三十六家王。天下姓氏,王氏源頭最多,其中有一支溯源于山東莘縣的王氏,遷居太原,枝繁葉茂。到了五代及北宋初年,太原王氏出了個才子王祐,品學兼優,官拜監察御史和兵部侍郎。但因為王祐不肯順從皇帝的旨意去誣陷魏州節度使符彥卿謀反,宋太祖罷了他的官。王祐心中委屈,回家后便在庭院中手植三棵喻指三公之位的槐樹,對天祝禱子孫中能有為三公者!后來王祐的兒子王旦果真在宋真宗時做了宰相。從此,王祜以下的子孫便尊王祐為一世祖,以“三槐堂”為堂號。

王旦之后,三槐堂王姓子孫在家風的熏陶下,進入仕途之后大多留有清名賢譽。

“昭兒,我們小王莊王家便是堂堂正正三槐堂王姓的一個支脈!根據先祖的遺言,家中有入仕為官者,門額雕刻‘三槐遺風,須從莘縣三槐堂移植三棵槐樹,以表繼承家族遺風!昭兒,如今祖宗有靈保佑你走上仕途,為父高興之余,須將祖宗的‘文正遺訓告知于你。你以后為官定要清正廉潔,萬不可納賄收禮,中飽私囊,以致貽羞先祖也!”王成金講完“三槐堂”的故事,又語重心長、諄諄教導王文昭。

王文昭心頭一熱,感動至極,道:“爹,祖先的遺訓和您老人家的話,兒子都謹記在心!”

王成金道:“你有才識和能力,只要努力上進,組織上會重用你的。槐樹苗有長成參天大樹的那一天,你也會有大展宏圖的那一天!”

以后的事實證明,王成金對形勢的預測是對的!王文昭趕上了好時代,一入仕途就踏上了快車道。

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中央撥亂反正,在解放、啟用老干部的同時,又提倡干部“四化”——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和專業化。王文昭很快引起了上級組織部門的關注,首先把他轉正為水利局局長,不到一年又被提拔為副縣長,歷練兩年之后,王文昭擔任了縣委書記,而且在當年的省黨代會上當選為省委委員,預兆著他的前程一片光明!

仕途上的一帆風順,使王文昭心情大好,工作也格外有動力有激情。此時,江淮省在全國率先實行農村土地承包責任制,農村工作成為各地市的重中之重。多年的農場生活經歷讓王文昭對農村和農民有較為深入的了解,他帶領地委行署一班人,針對本地區的實際,根據省委的政策,制定了切實可行的土地承包細則,使墉州地區的農村土地承包工作在全省率先完成,而且效果也最好,時任省委書記對他大為贊賞。

一年之后,省委調整王文昭擔任穎昌地委書記。穎昌是江淮省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地區,淮河流經此處,大小支流常年洪澇為災,且民風強悍,治理極為不易。王文昭被派到此地擔任一把手,頗似臨危受命,可見省委對他的看重及期望之殷切!

王文昭自是深感重任在肩,來到穎昌下車伊始,即著手抓治安工作,強力解決土地承包過程中遺留的問題,引導農民因地制宜開展多種經營。這“三把火”一燒,很快扭轉穎昌的負面影響,贏得上下一致好評。

似乎上天要特意考驗他似的,第二年一進夏天,江淮流域天氣異常,梅雨期持續長達兩個多月,導致華東地區發生特大洪災,淮河中心區域的穎昌地區更是災中之重,大河漲水小河滿,一片汪洋,實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全力抗洪,確保淮河大堤的安全!王文昭帶領的區委及各縣縣委成員全體出陣,動員組織30萬民工,聯同前來支援的解放軍舟橋部隊,開始了最緊張的40多天的抗洪救災。他日夜巡視在淮河大堤上,指揮抗洪隊伍堵管涌,排險情,轉移險區的群眾……

淮河第三次洪峰到來時,考慮到下游的工業城市為重及京九鐵路的安全,王文昭毅然拍板,決定炸掉穎昌的阻水工程草廟大壩,強行泄洪。

爆壩時刻,王文昭含淚打出了信號彈,隨著一聲巨響,大壩的口門壩被撕開一道二里多的口子,滾滾洪水濁浪呼嘯而出,撲向田野和清空了的村莊,很快吞噬了一切。隨行的央視記者記錄下了這一無奈而又悲壯的時刻,隨著淮河泄洪的畫面在電視上播出,不少人記住了王文昭這個當機立斷的山東漢子。

這天,站在河堤上,眼見淮河水位逐漸回落,王文昭剛舒了一口氣,秘書疾步趕來報告,說剛接到通知,中央領導正來災區視察,指名要聽取他的匯報。

王文昭趕到地區小會議室,中央領導和省領導已經在等候他了。看到王文昭渾身泥巴、頭發蓬亂、雙眼布滿血絲的模樣,中央領導為之動容!匯報工作時,面對張掛著的淮河水域地圖,王文昭雖然嗓子沙啞,但此次洪水受災面積、村莊、人口等數據,他了如指掌,對穎昌地區所采取的抗洪措施,也條理清晰地娓娓道來。中央領導對王文昭的匯報非常滿意,對身后的幾位省領導道:“王文昭同志身先士卒,是我們領導干部奮勇抗洪的典型。有這樣的干部堅守崗位,人民放心,中央放心!”

抗洪搶險之后,王文昭得到中央領導的當眾贊賞。來年春,桃紅柳綠,王文昭坐車來到穎昌下轄的穎右縣交通局考察調研。這個縣級交通局膽大妄為,濫用執法權力,在央視聚焦節目上曝了光,影響極為惡劣!其中有個情節在全國傳為笑談:當記者來到這個交通局采訪時,局里的幾個領導都東躲西藏。記者好不容易在樓道口攔到一個行色匆匆、年約三十四五歲的女子,忙問她是不是交通局的工作人員,那女子慌慌張張,手擺得似風吹荷葉,說:“不,我不是,我是垃圾……不不不,我是打掃垃圾的清潔工……”

但她腳上的高跟鞋露出了“馬腳”——哪有穿名牌高跟鞋打掃垃圾的清潔工?記者心生疑竇,再細一打聽,那女子竟然是交通局的一個副局長!電視播出以后,人們給那個女副局長起了個綽號:“垃圾女局長”。

王文昭看到這段電視新聞之后,非常氣憤,他決定來穎右縣交通局考察整頓該局的工作作風和領導成員!

到了穎右縣后,王文昭察看了該局幾個科室的工作狀況,又查閱檔案,發現這個交通局問題不少。下午,王文昭在三樓會議室聽取工作匯報,該局的幾個領導在匯報工作時,說的話都是官腔官調的“假大空”。王文昭心中已拿定了要徹底整改這個交通局的主意,但不知怎的,總感到會場上有人在偷窺他,令他隱隱不安。

會場上確實有人在偷窺王文昭——準確地說,是在暗中觀察、琢磨他。此人就是會議室中的唯一女性、排名最末的“垃圾女局長”夏之華。

夏之華本是個初中畢業生,她一米七五的個子,十分高挑,臉蛋兒粉面紅腮的,尤其是那一對雙眼皮的桃花眼,永遠水汪汪,秋波一輪,迷倒不少男人。當年縣交通局招一批交管員,本不打算招女性的,夏之華對招工工作組長死纏爛打,一趟又一趟往他的家中送禮,最后索性躺倒在他的被窩里,才終于轉行成功,當上了湖上交管所的一名女交管員。經過這件事后,夏之華悟出了一個“硬道理”——在男人當權的社會,只有懂得以“自身資源”去充分開發利用男人價值的女人,才能算得上高明的女人。

按照這一思維方式運作,她“扳”倒了自己升遷途中的一個又一個男人,終于在30歲的時候爬上了縣交通局副局長的位置。只是她在這個位置上呆了幾年后,幾經“努力”卻再也轉不了“正”。她明白自己還需要再扳倒一個能有權力讓自己“轉正”的男人!

今天王文昭來單位調研,夏之華便盯住了他,認定他就是自己要扳倒的最合適的目標。

會議中間小憩的時候,心緒不佳的王文昭自個兒走出了會議室,搬了把椅子坐在走廊上,瞇起眼睛暫養精神。夏之華則邁上樓梯來到四樓女用盥洗間,關緊門來到側窗下,透過這扇窗可以看到三樓走廊上的王文昭。夏之華目不轉睛地盯著王文昭,突然她看到他睜開了雙眼,眼光放亮,嘴角也泛溢出笑意,似乎在無聲地哼唱小曲。夏之華忙又側耳傾聽,聽到從交通局隔壁的一戶人家傳來淮北民歌《摘石榴》。

夏之華笑了,打了幾個自鳴得意的響指……

匯報會結束后,已是日落西山,天色已晚,穎右縣交通局局長賠著小心,建議王文昭就在局小餐廳吃過晚飯再回賓館休息。王文昭想了想同意了——中午的工作餐就是在小餐廳吃的,只不過加了一個菜而已,想來晚餐更是要簡單些。

不意一進小餐廳,只見餐桌上竟然擺著十個碟子八個鍋兒,海參魷魚、烏雞湯、王八羮俱全,格外豐盛,每個座位上還放著一瓶茅臺酒!

“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還好意思大吃大喝!”王文昭勃然大怒,轉身就往門外走。穎右縣交通局的幾個領導頓時呆若木雞。

就在這時,夏之華從餐廳門一側閃了進來,身子一扭擋在了王文昭面前,脆聲道:“王書記,您誤會了!為改善職工生活,我們局的湖上交管所自辦了個水產養殖場和養雞場,今晚這頓飯的食材全是我們自力更生的呢,特意請王書記品嘗品嘗我們的勞動成果呢!”

王文昭抬頭一看,只見此女粉面含春,笑意盈盈,火氣不覺消了大半。見王文昭的臉色有所緩和,夏之華趁勢近身,雙手一抄,挽住了他的胳膊,高聳的上身往他的肩膀上輕輕一頂,使他回轉身來。王文昭身子一陣酥軟,明知這個“垃圾女局長”的話真假參半,也只得故作糊涂,就坡下驢,說:“既然如此,那就把酒水撤掉,換成飲料!”

眾人長舒了一口氣,重新落座。夏之華趁便坐在了王文昭的身旁,不時為他夾菜移碟,言語得體,風趣橫生,小餐廳的氣氛漸漸熱鬧起來。

王文昭一向以嚴肅面孔示人,女下屬們都對他敬而遠之,今日夏之華的潑辣大膽帶給了他一種全新的體驗,身心放松,言談之中也開了幾句帶葷的玩笑。夏之華見時機成熟,借口天熱,外衣一脫,露出貼身合體的毛衣,更顯身材窈窕誘人。她提議道:“無酒不成歡。今日我就給大家唱一曲《摘石榴》,也算湊趣熱鬧一下,大家邊吃飯邊聽歌,怎么樣?”

作陪的眾人正擔心“全軍覆沒”,今見王文昭對夏之華心生好感,自然把轉敗為勝的希望全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哄然叫好。

“只是這曲《摘石榴》是要男女對唱的,沒有男角難不成讓我唱獨角戲?”夏之華挑逗地對王文昭努了一下嘴。眾人明白,一迭聲地順水推舟:“近水樓臺先得月,男角自然是王書記了!”

王文昭正在猶豫——他心中雖然已被撥撩得癢癢,但畢竟在下屬面前唱曲有失領導威嚴。夏之華已撲了上來,一把把他拖離座位,將一支唱筒塞到他的手里,還不輕不重地在他手心里捏了一下,隨之輕啟丹唇:“姐在南園摘石榴,哪一個討債鬼隔墻砸磚頭……”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王文昭情緒亢奮起來,仿佛回到了當年的黑龍潭,眼前的夏之華幻化成了馮小艾。他再也沒了顧忌和拘束,接道:“一不吃你石榴二也不上樓,談心怎能跑你家里頭……”

眾人雙掌拍得“啪啪”作響。曲至最后,夏之華來個即興表演,偎靠著王文昭的肩頭,身子半歪在他懷中,脂粉氣息撲鼻而來,目光也變得滾燙滾燙的……

飯局結束,王文昭要坐車回賓館,眾人送至大門外。夏之華走上前,手中多了幾頁報告紙,道:“王書記,我送您一下,順便把我負責的工作作個匯報!”

到了賓館房間,無需暗示,一切水到渠成,面對玉體橫陳的夏之華,王文昭渾身燥熱,體內似有一股遏制不住的電流在突奔。兩人幾番鏖戰,酣暢淋漓。

王文昭恍然如夢醒:自己多年的隱疾已不治自愈!

第二天,王文昭驅車返回家中,急不可待地一個電話叫來了正在上班的馮小艾。隨著丈夫職務的上升,馮小艾如今早已離開了縣劇團,調進了市文化局工作。馮小艾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正要開口,王文昭已餓狼般地把她推倒在了床上……

驚喜交加的馮小艾抱著丈夫又啃又咬,又哭又笑說:“你莫非得了老神仙回春的靈丹妙藥?你欠了我這么多年,以后都要補回來!”

王文昭閉目不語,心中自嘆:當年胡一道留在自己心中的陰影一掃而空了,難怪人說權力是最好的春藥!

穎右縣交通局整改的最后結果是:局長和分管副局長就地免職,繼任者卻是“垃圾女局長”夏之華!消息傳出,一時輿論嘩然。

兩個月后,時入初夏,馮小艾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再過幾天,就是母親章氏去世十周年之日了。當年母親去世時,由于丈夫尚未發達,喪事辦得極為冷清,馮姓族人竟無一人前來吊喪。如今丈夫官居一方書記,馮姓族人立馬態度大變,有個叫馮德貴的馬屁精,不僅主動將馮小峰和馮小章兄弟兩人重新入了族籍,還逼著那個老馮會計退位讓賢,推舉馮小峰為族長。馮小峰在恢復高考后考取了大學,畢業后就在古黃師范學校教書,自然不愿干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差事,馮德貴轉而又推薦在縣運輸公司開大車的馮小章。

馮小章自由散漫慣了,不過是掛了個族長的空名而已,族內的一切事務都由馮德貴打理。不論怎么說,如今姐弟三人都成了馮氏家族的“頂尖”人物,馮氏家譜中有為先人“三年封墓,十年立碑”的規定,如今何不借為母親立碑的機會,彌補當年喪事的缺憾,揚眉吐氣呢?

主意一定,馮小艾立馬給馮小章打電話告知此事,馮小章連連應承,又找到馮德貴,把立碑的一切事宜交給他去張羅。

到了立碑之日,馮小艾拉上王文昭,夫妻二人坐車直奔古黃縣城馮家巷。岳母十年大奠,王文昭再忙也得來。

夫妻倆一下車,便見馮家巷口各家門戶盡掛黑幛白幔,穿戴白孝服的馮姓族人列隊相迎,一口一個“王書記”、“馮科長”地叫。年已八旬的老馮會計顫巍巍地走到王文昭面前恭身一禮,道:“王大人駕臨,窮巷寒舍盡皆生輝!”弄得王文昭哭笑不得。

正在這時,兩個拎包的中年陌生漢子一前一后闖到了靈堂前。這兩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瘦者戴著秀瑯鏡,文質彬彬,矮胖者禿頂油臉,大腹便便。兩人來到祭桌前,就要祭奠。

堂堂“三同馮”家的靈堂豈容外姓之人擅自祭奠?老馮會計和馮德貴齊聲喝止。高瘦漢子臉一紅,掏出一張名片道:“我姓彭,是章老師當年的學生。哦,對了,這位是我表哥,他也是章老師的學生……”

馮德貴打斷他的話道:“你們先別祭奠,等我進去向王書記匯報一下,你們再祭奠不遲。”

馮德貴進到靈堂內,王文昭和馮小艾接過那張名片一看:此人乃《穎昌晨報》的主編彭洪亮。彭洪亮確實是章老師的學生,后來考取了復旦大學的新聞系,參加工作以后,每年都給章老師寫信、寄賀卡,有時逢年過節還買些禮品前來探望章老師。章老師生前常把彭洪亮這個優秀的學生掛在口邊,馮小艾在家中也見過彭洪亮幾次,因此對他印象頗為深刻。

只是今日回鄉為岳母立碑,王文昭怕影響不好,也沒張揚,真不知這彭大主編的消息怎么如此靈通?但人家既然來了就是客,況且學生祭奠老師也在情理之中,王文昭便對馮德貴點了點頭。

得到允許后,彭洪亮和他的那位胖表哥便從包里掏出四個白色小磁碟,分別將一把芹菜和一把青蒿以及一捧紅棗和一瓶酒擺了上去,然后兩人才畢恭畢敬地倒退著三叩六拜。眾人面面相覷,馮老會計恍然大悟道:“這是學生祭拜老師的釋菜禮,從孔子那兒來的,兩三千年了,老禮節了呢,難得這兩個學生有心……”

靈堂內的王文昭和馮小艾聽了,心中一熱,著實感動。

祭奠罷,兩人來到靈堂內與王文昭相見。寒暄之后,王文昭問彭洪亮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彭洪亮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章老師的栽培之恩,我們永遠難忘。這十年來,章老師的忌日我一直記在心里,本打算今天到墳前祭奠章老師的,來到之后方才聽說王書記和馮大姐要為章老師立碑,我們便順道過來了……”

王文昭注意到彭洪亮的那個胖表哥在彭洪亮的背后探頭探腦,躲躲閃閃的,似乎很面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那胖子硬著頭皮走上前,干咳一聲道:“王書記,我叫趙建國,是咱們穎昌地區太上縣劉橋鄉的書記,去年秋,您……您視察我們鄉的大棚菜種植情況,是我陪同……”

王文昭想起來了。去年秋天,他從報上看到一條消息,說太上縣劉橋鄉的農民種植大棚菜,形成了一定的規模和市場,不由大感興趣,便特意前往考察。到了鄉政府,就是這個胖子趙建國出面迎接的。在介紹會上,趙建國侃侃而談,滿嘴時新的政治術語說得頭頭是道,但到了大棚菜現場,他一問三不知,甚至連辣椒苗和芹菜苗也分不清。王文昭明白這個胖胖的鄉書記是個不干實事的庸才!奇怪的是,趙建國是地地道道的太上人,怎么成了彭洪亮的老表、還是岳母當年的學生呢?

面對王文昭困惑的眼神,彭洪亮結結巴巴說話了:“王書記、馮大姐,是這樣的,我有個姑媽遠嫁到太上,就是我這位表哥的母親,我表哥小時候在我家暫住了一年,和我一塊兒到彭家灣小學上學,也是章老師的學生,但第二年他就轉學回去了,所以,馮大姐你對他印象淺……”

趙建國眉飛色舞地接口道:“是咧!章老師當年給我買過寫字的本子,還有鋼筆,對我諄諄教誨,我一直牢記著呢!哦,對了,馮大姐,我還記得你當年的模樣呢,你扎兩個小羊角辮,穿著花格子小褂。有一回章老師生病了,你還替章老師為我們上課,領我們齊讀課文,也算是我的小老師了呢!”馮小艾恍惚記得似乎有這么一回事,不由點了點頭。

“我和洪亮能有今天,全是章老師栽培的結果,我們本打算為章老師立一塊師恩碑的,可時間緊,一時又不好操辦,只好請王書記和馮大姐代我們具體操辦了!”趙建國說著,從包里拿出兩沓捆扎好的錢。

王文昭不動聲色道:“這是多少錢?”

彭洪亮紅著臉囁嚅道:“我們倆一人2萬……”

至此,王文昭對他們兩人的來意已完全明白了,他們倆是以立碑的名義來送禮的!彭洪亮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向來兩家的交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瞧他這尷尬的神態,就可以判斷出今天這事定是趙建國一手攛掇起來的,4萬塊錢也十有八九全是趙建國的。

趙建國一個鄉書記送如此重的禮圖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升職嗎?說白了,就是買官!近年來,官場風氣日漸敗壞,跑官、買官之風越刮越盛。正如一道順口溜所說:“不跑不送,降職使用;只跑不送,平級調動;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在穎昌,也有人或明或暗的給王文昭送禮,但全都被他嚴辭回絕了,但像趙建國這樣變著花樣送禮的還真是頭一遭。

王文昭略一沉吟,將錢推回給趙建國,道:“對不起,這碑你們還真不能立!”

趙建國和彭洪亮愣了。

王文昭對立在一旁的馮德貴道:“你把你們馮氏家譜上寫的立碑規矩,對他們二位背誦一下。”

一直察言觀色的馮德貴眨眨眼,背誦道:“凡馮氏故去者,一墓一碑,非馮氏子孫,不得立碑。”

趙建國聽了,沮喪萬分道:“原來……原來是這樣。我們告辭。”

馮小艾覺得丈夫的言語過于生硬,令彭、趙二人難堪,連忙對馮德貴道:“來的都是客,今天中午不是準備了飯嗎?你領他們吃了飯再回去。”

王文昭猜測得不錯。此次借立“師恩碑”送禮全是趙建國的主意,目的正是為了升職。他今年44歲了,恰逢換屆選舉之年,心里著急得不行——科級干部一般過了45歲就不會再提拔了,若是這回不能弄上個副縣級,此生永遠無望了!因此,他千方百計打聽上層的人際關系,精心導演了這么一出戲——其實,他壓根兒不是彭洪亮的老表,更沒在彭家灣上過小學,靈堂里說的那些鬼話全是事先設計好的臺詞。不承想王文昭不吃這一套!

這頓午飯,趙建國吃得無滋無味。飯后,趙、彭二人正要開車回去,忽然聽到一個消息:悲情難抑的馮小艾打算到彭家灣再看一看母親工作了一輩子的小學校,誰知地委來了個緊急通知,催促王文昭趕緊回去處理一樁突發事件,這下馮小艾大不高興。

趙建國連忙扯著彭洪亮的衣袖,二人重又回到靈堂,主動要求陪同馮小艾去彭家灣小學,然后再同回穎昌。這下矛盾化解,馮小艾坐進了趙建國的車……

一個月后,各縣陸續開始換屆選舉。一天晚飯罷,馮小艾忽然對王文昭道:“太上縣劉橋鄉的那個趙建國,你關照一下。”

王文昭一怔,敏感地道:“那天你去彭家灣小學,是不是收了人家的錢?”

馮小艾嫣然一笑,道:“人家替你揚了名呢。”說著拿出一份《穎昌晨報》,只見上面有一則題為《愛心匯聚教育情》的通訊,文中報道穎昌地委書記王文昭同志的夫人、市文化局干部馮小艾不忘家鄉教育,向彭家灣小學捐資1萬元用于維修校舍。

王文昭報紙一扔,問:“還有3萬呢,你裝兜里了?”

馮小艾眼一白,道:“什么我裝兜里了!真真今年大學畢業了,女孩子是要嫁人的,咱做父母的要給她置一份像樣的嫁妝,我在省城給真真買了套房子,只是付了個首付,還差幾萬塊,恰好……”

“什么恰好?你這是在賣官!”王文昭氣極,“你這樣做置我于何地?我豈不成了三槐堂的不肖子孫?有違老祖宗的遺訓!”

馮小艾嘴一撇,道:“你們王家的《文正遺訓》我也讀過,那可是一千年前的老古董了,散發著迂腐氣味兒。先說第一條——讀書守分者,多吃胙肉。啥是胙肉?就是豬肉,豬肉吃多了不好,有害健康呢!第二條,婚娶擇賢不擇富,這么多年,你工作在外,我為你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如今兒女都學業有成,你總不能說我不賢吧?”

王文昭哭笑不得,道:“你別胡攪蠻纏。我畢竟是共產黨的地委書記,不興買官賣官的!那個趙建國是個庸才,群眾都反對他,不行!”

“豈不聞有副對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橫批是‘不服不行。趙建國行不行,誰說了算?還不是你們上級領導說了算,群眾說了不算的!”

王文昭語塞,半晌才道:“記住,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馮小艾笑了。

但凡事情開了頭,總會一發不可收拾。

第二年春節剛過,王文昭被提升為副省長,而且還是省委常委。這一任命著實不多見,一般情況下,除了常務副省長,其余的副省長是不可能進入省委常委的。

離開穎昌之前,馮小艾對王文昭大吹枕頭風:在省城給真真買的房子尚未裝修,比真真小兩歲的洋洋即將大學畢業,更要在省城買套房成家立業,而夫妻倆以后進了省城工作,又豈可居無定所?然而在省城買三套房子,需要一大筆錢的!

“文昭呀,從政這十幾年來,你風里來雨里去,苦得要死,累得要命,一點兒實惠也沒有。咱們夫妻倆也總是聚少離多,瞧你頭上都有白發啦!”偎依在王文昭懷中的馮小艾一邊心疼地揪下丈夫頭上的一根白發,一邊抹著眼淚道,“在咱們地委大院里,你地位最高,咱家卻是最寒酸的!別人雖沒有你的職務高,但有的孩子出國留學了,有的家屬做生意賺了大錢,還有的在北京、南京都有房子,哪一個不比咱家風光?咱家呢,兩個孩子雖然都上了大學,但都是挺普通的大學,在省城買一套房子都只能湊個首付,吃大虧了呢!反正你就要提拔了,咱也動動腦筋掙一筆安家費,以后就像你說的,下不為例就是了……”

王文昭聽著這話,只不作聲。

升任副省長后王文昭分管全省的農村工作,他工作很努力,常年下基層搞調研,走村串鄉到戶,現場做指導,還不時把自己的調研報告或工作建議往上報送。幾年后,王文昭又升任省委副書記,成為有實權的省委第三把手,并根據中央安排到中央黨校省部級干部進修班學習,這意味著通往中央的一扇大門為他打開了。王文昭暗下決心:爭取再用幾年時間進中央,實現自己作為三槐堂后人的“三公”之夢!

水漲船高、夫唱婦隨之下,馮小艾也隨之調進了省城,在省行政事務管理局工作,不幾年又順理成章地成了一個科室的科長,養尊處優,逍遙自在。

這天,馮小艾正在家中做家務,有人敲開了房門,竟是他的小弟馮小章。馮小章將兩袋子古黃土特產往沙發前一丟,滿臉不高興,一聲不吭。

“出了什么事?”馮小艾問道。

馮小章吭哧半天,嘴一抽道:“大姐,我還是不是你親弟弟?你把我當親弟弟看了嗎?”

“我……我怎么不把你當親弟弟看了?”馮小艾一頭霧水。

馮小章自從學會開汽車后,起初在縣運輸公司當司機,開公司唯一的載重四噸的“解放”牌CA10大汽車,人送綽號“馮解放”。那年頭兒,汽車司機挺吃香,拉的貨又都是緊俏物資,順便沾點兒油水不說,戶主們都還要請吃請喝的,馮小章日子過得挺舒心。但隨著改革開放的進程加快,民營運輸業發展起來,縣運輸公司的生意日漸慘淡,最終開不出工資了,司機們各找門路謀生。馮小艾便托關系把他安排進了屬于古黃縣政府管轄的古黃賓館,依舊開大車,吃上了旱澇保收的財政飯。如今他又對馮小艾生哪門子氣呢?

馮小章半天后又憋出一句:“大姐,手心手背都是肉,為何你讓我哥當官,我卻當工人?”說著,他竟“叭嗒叭嗒”直掉眼淚。

就在王文昭當上副省長那一年,厭倦了在師范學校吃粉筆灰當教書匠的馮小峰找到姐姐和姐夫,希望幫他改行從政。王文昭認為馮小峰一身書生氣,性格文弱,不適合在行政機關工作,很是不贊成。馮小艾生了氣,自個兒坐車領著馮小峰一起回到古黃,一番奔波終于使馮小峰改行成功,去了縣氣象局當副局長,兩年后自成了局長,如今已升為市氣象局局長了!

馮小艾向來疼弟弟,忙道:“哎呀,你不是一直喜歡開大車嗎?再說,你是初中畢業,工人身份……”

“工人身份怎么了?縣政府里以工代干出身的干部一大堆。哦,對了,我現在已經不是初中生了,我是大專畢業,有畢業證的!”說著,他拿出一張大紅畢業證給姐姐看。

馮小艾看了那張畢業證也分不出真假,嘆口氣道:“你先住下來,等我把手頭的幾件事處理一下,明天或后天就同你回古黃一趟,把你的身份轉一下,找個清閑單位任個職,去縣工會或者婦聯什么的,不然到老干部局也可以……”

“不,我不干什么閑職!”馮小章叫了起來,“我要到縣委組織部去當管官的官,別的單位我都不去!”

馮小艾這才意識到,向來辦事無頭腦的小弟這回是有預謀而來的,不由問道:“你為什么要去縣委組織部當管官的官呢?”

馮小章拳頭一攥,道:“還不是讓人給氣的!”

那天馮小章為古黃賓館拉貨,大車剛開上大道,對面縣委大院突然沖出了一輛藍鳥王,駭得他忙來個急剎車。藍鳥王“咯嘰”一聲停下來,司機對馮小章破口大罵,罵完就走了。后來氣急敗壞的馮小章打聽到那是城管局的唐局長的車,當下起了報復心。

馮小章沒有頭腦,凡事都依賴馮家巴結他的族人馮德貴。馮德貴給他出主意,先跑檔案局,弄個以工代干的假身份,然后跑人事局,再買了個大專文憑……

聽馮小章這么一說,馮小艾明白了。不過,組織部是黨政機構中最重要的部門,這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圍,必須讓王文昭親自出面才行。

中午,王文昭下班回到家,見到馮小章來走親戚,起初很高興,忙問他有什么事。

“姐夫,我想進組織部當管官的官!”馮小章粗喉嚨大嗓門地直言道。

王文昭嚇了一大跳:這小舅子發什么神經?

馮小艾瞪了小弟一眼,忙上前為他圓場美言。王文昭一聽哭笑不得,說:“開什么玩笑,你膽子也忒大,別的不說,你腦袋空空,會臨場講話嗎?”

馮小章笑了,說:“當了干部,自有人為我寫講話稿,只要我會念就成。姐夫,你不知道咱古黃的干部是什么水平,好幾個副縣長都是和我一樣初中畢業的呢!”

馮小艾也幫腔道:“對呀,不是說當官的水平就是秘書的水平嗎?”

王文昭更覺好笑,從公務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對馮小章道:“你給我念念這份報告。”

無知者無畏,馮小章拿起這份蓋著省政府大印的紅頭文件,裝模作樣、拉腔拖調地念了起來,開頭的幾句套話還能念順溜,但幾行字讀下來,已變得磕磕巴巴,錯別字迭出,“開拓進取”念成“開石進取”,“永不停歇”念成“永不停喝”……

王文昭忍不住哈哈大笑。馮小艾回過神來,忙從馮小章手中搶過文件,狠狠地摔在茶幾上。

王文昭對馮小章道:“你回去吧!回去好好開你的大車。不然,我給你們縣長打個招呼,你給縣長開小車也好……”

“讓我小弟伺候別人,不成!”馮小艾代弟弟一口回絕。

“這不成那不成,難道真讓小章當官不成?”王文昭生氣了。

“這事包在我身上,丟不了你的人的。學中干,干中學,沒誰天生是當干部的料!”馮小艾強詞奪理。

“你們馮家的人,怎么個個都官癮這么大?我家的我可是一個忙都沒有幫,我弟弟是個合同制的工人,我妹妹仍在家務農,老父親提都不讓我提!”王文昭氣不打一處來,最后甩了一句,“我下基層了!”夾起公文包沖出了門。

見姐姐和姐夫為自己的事鬧上了氣,馮小章惶恐了,忙表示要回去。馮小艾扯住了他,道:“我一直記著父親臨終時希望咱們姐弟將來光宗耀祖的話。你們兄弟倆都有了一官半職,才稱得上光宗耀祖。你這個忙,姐姐幫定了!”

馮小章的底氣又來了,心安理得地在姐姐家里當起了“常駐大使”。

半個月后,王文昭回到家,看到小舅子仍在家里住著,頭發也梳成四六分的大背頭,官樣十足,氣得他“哼”了一聲,回到省政府住起了辦公室。不承想在馮小艾的指點下,馮小章以“王副書記”親戚的身份,居然一路找到他的辦公室為他送衣送飯!同時,馮小艾又讓女兒和兒子找到爸爸,為小舅舅講情……

王文昭只得“休兵罷戰”,重新回到家,對小舅子道:“你回去吧!這次省里要開‘三農會,我同古黃縣的書記和縣長都聊聊,為你的事打個招呼。”

王文昭打招呼還真管用。一個月后,馮小章到縣委組織部走馬上任,而且是副部長!開會時,看到臺上端坐的馮副部長,縣委大院里的不少人認出了他,竊竊私語:這不是開大車的“馮解放”嗎?臺上的馮小章鼓足勇氣念報告,短短的一頁紙憋得他出了一頭汗。但等他一念完,臺下掌聲如雷!本來心虛的馮小章腰桿一下子又挺直了,心想:當官,不就是這么回事嗎?

不承想,按下葫蘆又浮起瓢。馮小峰看到弟弟一入仕途便當上了縣委組織部的副部長,大為羨慕——自己雖說貴為局長,但氣象局乍一看高大上,“上管天下管地,中間還管空氣”,實際上是清水衙門,沒有多少油水可撈。與“管人”的組織部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便趁著放中秋節假也來到省城串親戚,杯盞之間含蓄地表示自己“不喜歡一輩子和老天爺玩”,該玩玩“人事”了。

見丈夫面露不悅,馮小艾索性主動進攻,速戰速決,不再像上次那樣打“持久戰”,臉一沉道:“小峰擁有碩士研究生學歷,做一個小小的市氣象局局長,也未免太屈才了,你應該主動提攜他才對!”

王文昭臉一沉,正欲發火。馮小艾臉一變,流淚道:“我為你忍氣吞聲這么久,你和那個‘垃圾女局長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王文昭面紅耳赤,唯恐她再說出令人難堪的話來,連忙一迭聲地答應幫馮小峰“活動活動”。馮小艾破涕為笑,端起酒杯,為丈夫斟滿酒。王文昭卻感到美酒變了味兒,多了苦澀……

1999年初,王文昭將大舅子扶到省氣象局副局長的位置上,一年后又安排馮小峰下派到位于省南部的宛陵地區做掛職副專員。宛陵撤地建市后,馮小峰順順利利當選為副市長。見兩個娘家弟弟在仕途上都心想事成,馮小艾又提醒丈夫關心自己的兒女的職務升遷。王真是個女孩子,又嫁人了,在家相夫教子,不必操心了。而兒子王洋師范大學畢業以后,被馮小艾分配到穎昌市政府辦公室“鍛煉”,到如今剛剛兩年。王文昭為兒子考慮了一條最佳的升官路線圖,借口到共青團省委考察工作,只一個暗示,王洋便到了共青團工作。眾所周知,從共青團出來的干部,升職最快。

與此同時,王文昭深感“高處不勝寒”,有必要在江淮政壇上扶持一批聽命于自己的人馬,“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必勝”,從而擴展自己的權力。王文昭有意識地在幕后組建了兩個老鄉會——古黃老鄉會和穎昌老鄉會。凡“老鄉會”中人,大都走上了官場快車道,幾乎壟斷了江淮省北部的縣市要津……

就是如此,把對聯“諸葛亮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涂”視為座右銘的王文昭仍擔心樹大招風,更擔憂家族成員行為不檢點而使自己精心構筑的權力網毀于一旦。有一天,他把馮小艾扯進內室,關上門悄聲道:“近日,省委又讓我分管政法和維穩工作,責任很重大。但你懂的,責任就是機遇,責任越大,機遇也越大!把這兩項工作干好了,差不多我就可以更上一層樓,要進中央了。”

馮小艾聽了心中一喜,卻見丈夫臉色一寒,嚴肅地對她道:“以后兩年是關鍵。但我總擔心你那兩個弟弟和咱兒子,怕他們惹出事端來。如今王、馮兩家,已經成了命運共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工作忙,而你的工作清閑無事,我委托你專門管理他們仨,萬不可出一點兒紕漏!”

見丈夫如此神態,馮小艾不由心中一凜。最后,王文昭千叮萬囑,要求妻子對兩個弟弟和兒子實行制度化管理,“天天監控,月月報告,不出岔子”,還要不定期地到他們的工作單位走訪問談、考察核實。馮小艾連連點頭。

按照丈夫的要求,馮小艾按時向丈夫匯報兒子和弟弟的“成長”情況,還以書面的形式寫成“考察記錄”呈送到他的案頭。兩個小舅子“思想覺悟”也挺高,主動向姐夫“匯報思想”,匯報自己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績。馮小章被評為“優秀組工干部”,馮小峰成了掛職干部的優秀典范,王洋也有一大堆獲獎證書……

王文昭總算放寬了心。工作上的“努力”換來的是職務上的進步。在王文昭的關照和提攜下,只幾年的時間,馮小峰由掛職的副市長轉成了實職,還升任市委副書記;馮小章則先是調到古黃的一個鄰縣當上了縣委常委兼組織部長,兩年后又調到市委組織部當上了副部長,實現了令人瞠目結舌的“三級跳”;王洋則一步到位,直接被提拔為團省委聯絡部的副部長!

這年春節,馮小峰和馮小章不約而同地拎著好禮來姐姐家拜年。馮小艾別提多高興了,她親自下廚,整了一桌格外豐盛的酒菜。

王文昭雅興大發,當場潑墨揮毫,手書條幅: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馮小章知道自己肚里沒墨水,不敢亂評,只夸姐夫的毛筆字寫得好,很像毛主席的字體呢!

馮小艾從廚房里走過來,看了條幅笑道:“咱這房子才200多個平方,能稱得上廣居?立天下之正位——等你把書記前面的‘副字去掉,才能算有正位;天下大道——我看咱省政府門前的主干道夠寬的了!”

王文昭白了妻子一眼,道:“亂解釋什么?幸虧是在自己家里,你這話傳出去能讓人笑掉大牙!平常讓你學點兒傳統文化,你總是這借口那理由的不學習!”

倒是馮小峰慢悠悠地道:“姐夫志向高遠,佩服!居仁、立禮、行義,真大丈夫之志哉!”

王文昭哈哈大笑。馮小艾被丈夫搶白了兩句,心生不快,但見郎舅言談甚歡,心中的不快頓時煙消云散,忙招呼眾人到餐廳入座。

酒過三巡,王文昭提議道:“今天這頓飯,咱們樂呵樂呵,但猜拳行令,未免太惡俗。咱們文雅一些,就以大家的日常工作為內容,每人說上一首詩或詞,甚至順口溜,好不好?”

馮小艾因為剛才被丈夫批評沒文化,有心找回臉面,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手道:“我先說一個仿照《陋室銘》改編的《科室銘》,拋磚引玉!”筷子一放,脆生生地吟誦道,“才不在高,應付就行;學不在深,能說則靈。斯是科室,唯吾獨尊。下班要早走,上班不用急。談笑無邊際,往來有人請。可以打毛線,練氣功。無書聲之亂耳,無公事之勞神。調資不落后,級別一樣升。古人云,樂在其中!”

幾個人聽了都叫好,只有王文昭皺眉道:“這什么《科室銘》絕對不是你編的,定是你聽別人編的。”

馮小艾只得實話實說:“是聽我們辦公室的老胡說的。老胡干了十幾年副科,轉不了正科,一肚子牢騷。”

“這個老胡是諷刺你呢,你還當好話!”王文昭道。馮小艾紅了臉,氣狠狠地道:“這個老胡真可惡。過了年假上班,休怪我給他穿小鞋!”

“大姐,休要動怒。”馮小峰連忙勸解,“我這兒倒也有一首仿《陋室銘》,是加強版的《開會銘》。大家請聽——室不在大,有座就行;人不在多,有頭則成。要求很嚴厲,遲到不要緊。談笑任自由,往來無拘謹。可以抽香煙,玩手機,侃大山。材料兩公斤,內容只一錢。臺上照稿念,臺下隨手翻。無動腦之勞神,無記錄之麻煩。茶水喝了幾大杯,廁所去了四五番。有的直瞌睡,有的打呵欠。時時抬手腕,盼望快點散。怒聞一聲‘同志們,接著又是‘一二三。眾人嘆:有完沒完?”

大家哈哈大笑,都說這《開會銘》編得太好了,簡直惟妙惟肖!王洋開口道:“說到開會,是要講話的,講話總要講究方式方法的。我總結了幾句順口溜:對下級講話要說我強調幾點,平級講話后要說我補充幾點,上級講話后要說我體會幾點。”

王文昭向兒子投去贊許的目光,道:“洋洋這幾年在工作中進步不小,長了不少見識!”

馮小章吞了一口古井玉液,道:“今天咱們聚在一起,有酒有菜的,我就說說這酒。這兩年我同村、鄉、縣、市、省的五級干部都打過交道,發現各級干部喝的酒大不一樣,做的事也大不一樣——村級干部喝燒酒,說騷話,做騷事;鄉級干部喝白酒,說白話,打白條;縣級干部喝啤酒,穿皮衣,拎皮包;市級干部喝黃酒,亮黃牌,看黃碟;省級干部喝紅酒,畫紅線,收紅包。”

大家連連鼓掌稱妙。只剩下王文昭的壓軸戲了,大家眼巴巴地看著他。王文昭不緊不忙地喝了兩口紅酒,道:“如今大家都是官場中人,我希望大家都要牢記這幾句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穩扎穩打!在官場上,首先要學會琢磨人,特別要小心這么三種人——第一種,官職不大,特能辦事的人;第二種,掙錢不多,特能花錢的人;第三種,不太熟悉,特能套近乎的人。”

馮小章聽不太明白,只有馮小峰輕輕點頭道:“這三種人都是會壞事的小人,一不小心就會斷送人的前程,要把他們看成敵人……”

“小峰啊,你的悟性雖然不錯,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文昭意味深長地繼續解說,“官場上應該沒有敵人才好。換句話說,做官的最高境界是化敵為友——讓反對你的人理解你,讓理解你的人支持你,讓支持你的人忠于你,讓忠于你的人捍衛你。萬一他要恨你,也要讓他怕你!”

“怎樣才能讓官場小人怕你呢?”馮小峰一臉虔誠地向姐夫求教。

“人都有軟肋的,酒色財氣就是人的四大軟肋。抓住對方的軟肋,他就會怕你!”王文昭把酒杯往桌子上重重地一頓。

然而,王文昭怎么也想不到,他所看到的“管理記錄”和聽到的匯報,全是馮氏姐弟和兒子糊弄他的!

先說馮小章,人民幣是他的最愛,一朝大權在手,他就開始賣官。不到兩年,馮小章輕輕松松成了“百萬富翁”。

對于為自己出謀劃策的“有功之臣”馮德貴,馮小章當然更加器重。馮德貴先是弄了個已經破產的縣制藥廠副廠長假身份,然后找到馮小章,一番“包裝”之后搖身一變,正兒八經地管理起了“醫藥”。

馮德貴不甘心當一輩子商人,刻了5枚假章,做了幾張假表,偽造了自己“公務員“的身份和工作經歷,在馮小章的推動下當上縣藥監局副局長。

再說馮小峰,自擔任宛陵市副市長后,和妻子長年分居兩地,但他并不寂寞,身邊總不缺少“紅顏”相伴,成了頗有名氣的官場“情圣”。

馮小峰相熟的某公司總經理帶一個少婦來到馮小峰的辦公室。那少婦叫吳紅,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風姿綽約,正是馮小峰喜歡的類型,他于是放下手頭的公務,熱情地接待了她。

原來,吳紅的丈夫開了一家貿易公司,其因涉嫌走私問題被海關查處,他本人也因此被刑事拘留,吳紅請求馮小峰出面協調此事。馮小峰一口應承下來。隨后,他代表市政府去海關協調此事并施加壓力,終于使吳紅的丈夫被取保候審。

吳紅為感謝馮小峰,多次約他吃飯,等馮小峰去北京學習了,還經常打電話問候,兩人越談越細致,越談越投合……

吳紅死心塌地愛上了馮小峰。

但是馮小峰畢竟是情人眾多的“情圣”。一個周末,馮小峰和吳紅正在做足療,手機響了,他一看,是情人之一的張慧蘭打來的,于是回了短信說自己正在開會。過了一會兒,吳紅突然想起要打一個電話,因為足療館太封閉,她的小靈通信號不好,就借馮小峰的手機用,無意中看到手機顯示的張慧蘭發來的短信:“我已在南天賓館老房間等你。”言語曖昧不說自明。

吳紅突然涌上了濃濃的醋意,但努力克制著。足療后,馮小峰借口有事離開,吳紅招了一輛“的士”尾隨他到了南天賓館,眼睜睜地看著他進了房間。

她憤怒極了,在房門外拼命擂門,抬腳踹門。

馮小峰衣冠不整地開了門,鐵青著臉罵道:“你跟蹤我?你有什么權力跟蹤我?”

見馮小峰變臉如此之快,吳紅只得蒙羞而去。回到家里,吳紅一夜未睡,痛苦極了,最終還是努力地說服了自己:自己的老公何嘗不是一樣的花心?這么多年不也是忍了?如今自己愛上了馮小峰,如果不想丟掉他,就得忍,就得包容他有別的女人!

幾天后,吳紅鼓足勇氣乞求馮小峰原諒她,解釋她昨天那般失態只是太怕失去他!馮小峰欣慰地說:“從古到今,優秀男人哪個沒有三妻四妾的?但在我心目中,你是永遠排在第一位的!”吳紅再次被感動得落下淚來……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一天傍晚,馮小峰接到張慧蘭的電話,再次約他在南天賓館見面。馮小峰本已答應和另一個情婦黃燁共度良宵,但他無法抵擋張慧蘭的邀約——張慧蘭是他幾個情婦中最令他銷魂蝕骨的一個,于是對黃燁編造了一個理由,說今天不能過去了。他萬萬沒有想到,當他和張慧蘭一前一后走向南天賓館時,被馬路對面坐在車里的黃燁看得一清二楚。

黃燁遠比吳紅性格火爆,當即沖到街對面,撲上去搧了張慧蘭一耳光,兩人扭打在一起。眼見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馮小峰慌忙扔下兩個女人,拂袖而去。

郁悶之下,馮小峰馬上約見吳紅,訴說了情人間爭風吃醋的過程,無奈地說:“我只有這一個身體,她們卻在那里爭來搶去的,難道要把我分成幾瓣,讓她們個個都滿意不成?罷了罷了,干脆將那幾個女人都交給你管理了,有什么事你出面幫我解決。”

這番話讓吳紅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決心拋卻嫉妒之心,擔起為馮小峰“管理情婦”的重任。兩人當時就在燈下,細細盤點了幾個情婦的優缺點,把幾個人的性格特點作了分析。馮小峰學以致用,運用剛學的人力資源管理知識,制訂了周詳的管理情婦方案,并為眾情婦作了排序:吳紅當仁不讓坐首席,依次是二號張慧蘭、三號李艷、四號黃燁、五號林玉華、六號陳靜、七號劉姍。除了吳紅之外,六個情婦的性格特點大抵可以分為四種類型:愛錢型、愛帥哥型、愛權型、愛吃醋型。馮小峰又提出,人盡其用,安排合適的人做合適的事情,有的主攻上級領導圈子,有的經營公司共享利益;將情婦們組織起來,結成嚴實、隱秘的網,不為人察覺地分散在各地。

吳紅拍手稱好,忽又想起一件事:上一次在足療館,自己就是從馮小峰的手機上發現了他和張慧蘭約會的秘密。于是,她主動向馮小峰提了個建議:為他配備六個手機號,分配給不同的情婦單線聯系,以免“撞車”。看到“首席情婦”如此體貼、能干,馮小峰也投桃報李,動情地吩咐吳紅去單獨開個賬號,那些有求于他的人送來的現金,以后都存入她的私人賬號!當然,卡號密碼要讓馮小峰知道。

在吳紅的“科學”調度下,一時間,馮小峰和情婦們彼此滿意,相安無事。

“官二代”王洋,大學畢業后只五年便成了副處級的年輕干部,他仍心有不足。知子莫如母,馮小艾對兒子的心事如明鏡似的,她又對王文昭吹起了枕頭風:“文昭啊,我們已到了當爺爺奶奶的歲數,可洋洋到現在還沒有成家立業。不是他不愿,而是他沒有經濟基礎,我們該幫洋洋一把!”

王文昭嘆了口氣,道:“我也急著抱孫子呢,可洋洋他在找對象這方面也太挑剔了……”

馮小艾不悅道:“洋洋不結婚是因為他沒有經濟基礎,我們做父母的應當為他創造條件才是!”

“怎么為他創造條件?”王文昭急道。

馮小艾笑道:“墉州和穎昌兩個市不是你多年的老‘根據地嗎?你只要隔三岔五地給‘根據地的一些企業領導打電話表示關心他們就行了,具體的過程就讓洋洋通過下基層去做吧,這對他也是個鍛煉。讓洋洋多接觸社會,對他的成長也是大有好處的。”

王文昭總算同意了,但他又告誡馮小艾道:“你告訴洋洋,他下基層的時候,吃點兒喝點兒,甚至多報銷些差旅費都沒什么,但千萬別收大紅包!”

馮小艾連連答應。

搞定了丈夫,馮小艾叫來兒子,面授機宜:“洋洋,你不是想創收嗎?你是共青團省委聯絡部的副部長,要多開展人際交往才能創收!你到你爸爸的兩個老根據地墉州和穎昌經常走一走,同當地企業的老總多聯絡感情。只要你和這些老總有了‘感情,你就可以對他們開口說你經濟困難,跟他們‘借錢……”

王洋恍然大悟,笑逐顏開。馮小艾又提醒道:“‘借錢的時候,你千萬不要給他們留下任何字據!”

王洋開始下基層“聯絡工作”,起初,他心里沒底,忐忑不安,很怕那些大腹便便的企業老總瞧不起自己,沒想到老總們對他的到來不僅熱情接待,臨走的時候還無須自己說話,他們都會送上一張支票或銀行卡,里面的錢數不菲!時間一長,王洋的膽子和胃口都大了,“下基層”越來越頻繁。

只說穎昌市渦北縣有家大名鼎鼎的雙池酒業集團,其銷售和效益都躋身于全國同類酒業前十強,董事長兼總經理名叫劉漢卿,是個能人。普通工人出身的他硬是憑著出色的管理,將原本破產的雙池小酒廠起死回生,并打拼成明星企業、利稅大戶,他本人也曾榮獲國家優秀企業家的稱號,并兼任縣委副書記。榮耀的光環和名利雙收之下,劉漢卿忘乎所以了,開始貪污腐敗,任人唯親,欺壓工人,成了說一不二的“土皇帝”,雙池酒業幾乎成了劉家的家族企業。工人們怨聲載道,四處告狀,甚至不惜停產罷工,進行抗爭。劉漢卿心慌了,為鎮住“民怨”,他極力想和分管政法的省委副書記王文昭攀上關系,但王文昭很不容易接近。恰在這時,劉漢卿聽說王文昭的兒子王洋很喜歡下基層搞“聯絡”,不由喜出望外。

他主動與王洋聯系,請王洋到雙池酒業集團來“聯絡、視察”。王洋也是對雙池酒業慕名已久,接到劉漢卿的邀請,一拍即合,高調到雙池集團“視察”,從劉漢卿手中拿走了50萬元。得人錢財,替人消災。為了彰顯后臺分量,王洋悄悄慫恿母親,讓母親說服父親到雙池集團“調研”。

馮小艾如此這般對丈夫一說,王文昭勃然大怒,說:“中央一再告誡黨的高級干部不得搞夫人干政,你這不是夫人干政嗎?你知道劉漢卿是什么人嗎?到省里、到中央告他狀的人接連不斷,聽省紀委的同志說,關于他的舉報信少說也有20斤重!這樣的人早晚要被處理的,你竟敢讓洋洋跟他扯上關系!”

馮小艾大吃一驚,但仍心有不甘,吞吞吐吐道:“劉漢卿給了洋洋50萬呢,全讓洋洋裝修新房了。兒子馬上就要結婚了,上哪兒找錢還人家去……”

王文昭一聽怔住了,急得手足無措。思之再三,他只得前往渦北縣雙池酒業集團,名曰“調研”,實際上是為兒子“消災”,更是為劉漢卿壓陣,臨走時還為劉漢卿揮毫題字:當代酒圣,商界奇才。

王文昭此番“調研”登報以后,工人們為之氣沮,劉漢卿更是囂張!

然而,按下葫蘆浮起瓢,王文昭剛回到省城,他從前的老同事、如今擔任宛陵市政協副主席的老蔣悄悄給他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馮小峰如今在宛陵市風流得很,情婦一大堆,爭風吃醋在街上大打出手,鬧得滿城風雨,希望他管一管自己的大舅子。

王文昭大驚失色,立即把馮小艾叫過來,氣急敗壞地一番訓斥:“我讓你好好管束兩個弟弟,你是怎么管理的?居然出了這么大的事!”

馮小艾對弟弟的桃色新聞不以為然,她故作輕松地打趣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誰叫我弟弟長得那么帥呢?那些女人都是主動獻身的啊!”

“你真是糊涂!”王文昭說,“自古紅顏多禍水,許多落馬官員不是被政敵打倒的,是被女人給淹死的。如果小峰再不收斂的話,休怪我到時候不講情面!”

見丈夫兇巴巴的樣子和惡狠狠的眼神,馮小艾不由打了一個寒噤!

半個月后,全省農業產業化工作交流會在宛陵召開。王文昭暗暗拿定了主意:如果馮小峰的“風流韻事”確實是十分惡劣的話,就要立即與他“切割”,不惜大義滅親,決不能讓大舅子拖累了自己的前程!

馮小峰知曉姐夫要來宛陵,心中十分慌亂——姐姐已將此事兜底告訴了他,要他早早做好準備,好好向姐夫解釋,爭取姐夫的原諒。馮小峰明白姐夫絕不會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把事情琢磨來琢磨去,突然一拍大腿,道:“與其琢磨事,不如琢磨人!姐夫當年在穎右縣同那個‘垃圾女局長有一腿,是一首《摘石榴》牽的線……嘿嘿,有妙計了!”

當下,他一個電話叫來了負責“公關上級領導”的張慧蘭,如此這般一說,命她同林玉華今晚一齊去宛陵國際大酒店,來個“雙打”,“攻關”省委副書記王文昭!

張慧蘭知曉王文昭和馮小峰是郎舅關系,先是大吃一驚,又羞又惱道:“你這不是讓我做亂倫之事嗎?我不能答應!”

馮小峰明白張慧蘭其實是拿腔作調,忙許諾道:“我和妻子早已同床異夢,你我情投意合,只要你能幫我化解了這場風波,我一定和妻子分手,同你結婚!”

張慧蘭哪里肯輕信。馮小峰只好跑到內室,一番翻箱倒屜,找出一支筆和一張紙,鄭重其事地寫了一份保證書。張慧蘭拿著保證書,看了一遍又念一遍,小心翼翼裝進兜里,方才點了點頭……

當天傍晚,王文昭剛下榻宛陵國際大酒店,兩位女士敲開了他的房門,其中一個軟聲悄語道:“王書記,晚上好!馮副書記因病住院不能前來匯報思想,特委托我倆向您問候!我們倆是馮書記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您叫我小張,叫她小林好了。”

王文昭一下子愣住了。林玉華則笑盈盈地挽起王文昭的胳膊,道:“王書記,我們已經在酒店訂了一桌酒菜,為您接風洗塵。走,咱們快去吧!”

王文昭情知從衣飾、氣質、談吐等幾個方面判斷,此二女絕非政府工作人員,但還是被她倆半推半就地拉扯著來到了牡丹廳。落座之后,燈光變成了粉紅色,氣氛也變得曖昧起來。兩個美女一左一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妙語如珠,尤其是那個小張,有著甜甜的歌喉,放歌一曲《摘石榴》,王文昭漸漸把持不住了。

說來王文昭并非放縱之人,但這兩年,因馮小艾太強勢加上更年期,對性事幾無興趣,王文昭深感苦悶壓抑。今晚,在兩個青春美麗的少婦左右夾攻之下,他的激情又被激發出來了!

酒宴之后,暈暈乎乎的王文昭又被兩個美女攙扶到一間密室。密室里有一口荷葉造型的大浴池,熱氣蒸籠,碧波清影。三人舉身赴清池,共享鴛鴦浴……

畢竟上了年紀,王文昭一夢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早上,陽光灑滿賓館房間,兩個美女已不見了蹤影。

突然,他發現床頭柜臺上擺著一張剛從電腦上打印出來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赤身裸體,左擁右抱。

王文昭漸漸清醒過來,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巨大的羞恥感使他狠狠地直捶自己的腦袋……

全省農業產業化工作交流會如期召開,又按時結束,王文昭自始至終沒有同馮小峰“單獨談談”。

此后,他對家族腐敗睜只眼閉只眼,因為他自己的把柄握已被在妻兒和小舅子的手中。

“郎舅共享情婦”化解了馮小峰的一場官運危機,為他立下大功的張慧蘭懷揣著那紙保證書天天糾纏著他,催他離婚。沒想到馮小峰翻臉不認人,臉一板道:“這是你情我愿之事,黨紀國法也奈何不得我!”

張慧蘭忍無可忍,從包中掏出了那張保證書。馮小峰只抱膀冷笑,張慧蘭大詫,展開那張紙一看,竟是白紙一張,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原來馮小峰早有預謀,那天書寫用的墨水乃是定期自動褪色消跡的植物顏料墨水!

張慧蘭傻了,只得忍氣吞聲。

2004年春節剛過,馮小峰出任宛陵市委副書記,官場和情場都一帆風順。誰知恰應了樂極生悲這句話,到了年底,他生了一場病,住進了市人民醫院。起先,情婦們“有情有義”地輪番來探望他,然而做了透視后,醫生發現馮小峰的胸部有一個拳頭大小的陰影,懷疑是腫瘤。幾天之后,情婦們一個接一個地銷聲匿跡了,唯有吳紅一天到晚守在他身邊,喂水喂藥端便盆。馮小峰感嘆,真可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他哽咽著對吳紅表示,他余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與妻子離婚,然后和吳紅結婚,愛她到地老天荒!

吳紅聞言好不感動,迅速和丈夫離了婚。丈夫逼著她凈身出戶。吳紅毫不在乎,轉身就去了醫院,繼續照料馮小峰。

十幾天后,馮小峰的病得到確診,腫瘤的懷疑被排除!不久,他就喜氣洋洋地回市委上班了。到了情人節,馮小峰送給吳紅一塊勞力士手表,說她對他有恩,這塊手表略表心意,是對她“勞心勞力”的酬報,還說他心里只有她一人。不過,他再也不提和妻子離婚的事了,吳紅幾次想催他,但話到口邊都因為怕他生氣而忍住了。

不久,馮小峰情緒看上去有些失落,他花心、愛新鮮女人的癮又定期發作。

為了安撫馮小峰,吳紅決心私下里為他物色女人。她看準了一個在酒吧里唱歌、名叫丁小青的女孩,因為她看著很單純。

在吳紅的穿針引線下,馮小峰和丁小青勾搭上了。

其實,這丁小青是故作純情而已。她本為東莞風塵女,因嫖客爭風吃醋引發命案,在東莞呆不下去了,便躲避到了宛陵。為掩人耳目,她特意整了容,順便做了個人造處女膜,以便釣個“金龜婿”,不承想運氣太好,只一竿便“釣”出個市委副書記!

丁小青對馮小峰使出了全身解數,馮小峰哪見過如此清純而床上功夫又了得的“女孩”,沉醉溫柔鄉里,也就漸漸疏遠了吳紅。

有一晚,在吳紅的一再懇求下,馮小峰來到她所在的賓館同她約會。但丁小青的電話一直打過來,馮小峰簡直坐立不安!

吳紅悲從中來,感嘆自己“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她默默地鋪好床,還指望得到馮小峰的愛撫,但沒一會兒他就小聲說:“對不起,我得走了。”

吳紅哪肯放他走,抱住他的腰懇求他離開丁小青,哀求道:“真正的愛情是容不下第三者的,第三者必須離開!對我倆來說,丁小青就是第三者!”

馮小峰別過臉去,道:“我告訴你,現在你才是第三者!”然后用力推開她,就要邁出門去。

吳紅大受刺激,尖叫一聲,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切割自己的動脈,鮮血狂噴而出。馮小峰慌了,不敢見死不救,急忙把她送進市醫院,自己卻轉身離開,但已經被醫生和護士認出來了!

吳紅幸而沒死,住院一星期后回到家,卻發現當初馮小峰交她保管的所有錢物都已被取走了,只剩下一張銀行空卡,而他給她置辦的愛巢房間的鑰匙也不見了!吳紅痛心疾首:自己不為錢不為利,這么多年的情感付出被如此踐踏,真是白白地癡愛一場!

她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瘋了!

瘋了的吳紅走上街頭,像祥林嫂一樣四處向人講述馮小峰對她的所作所為:“我真傻,真的。我不該愛上他……”

路人有的同情她,可憐她,也有的覺得她很可笑,各種各樣的目光都有。更有人拿出手機拍照錄音,然后去了市紀委……

再說王文昭從宛陵回來后,對前途的不祥預感越來越強烈:馮小峰如此行事,早晚要出大事的!

然而這一年對王文昭來說,注定是不平常的一年。先是他在穎昌市的兩個后任——市委書記王堯忠和市長錢少新,雙雙因腐敗被中央查處,先后落馬。最終,王堯忠被判處死刑,而錢少新則被判處無期徒刑。

消息傳來,王文昭大為不安。雖說這一震動全國的貪腐案與王文昭本人并無多大牽連,但這兩人都是當初他一手提拔、舉薦上來的,難保不對他的仕途產生影響。接著又傳來一個令他更心驚肉跳的消息——雙池酒業集團的老總劉漢卿被省紀委“雙規”!他馬上想起了王洋收的那個50萬元的紅包,急令馮小艾母子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渦北縣,退還給劉漢卿的家人。

不承想劉漢卿的家人也全都卷入了劉漢卿貪污腐敗案,行動自由被限制,根本找不著!馮小艾母子驚恐萬分,悔得腸子都青了,只得打道回府。

聽了母子倆的匯報,王文昭夜夜噩夢不斷。

更令王文昭不安的是,在接下來的年后省“兩代會”換屆選舉中,組織安排他從省委副書記的位置上退下來,轉任省政協副主席,貶官一級。這一不尋常的人事安排,不僅使王文昭的“三公”夢碎,更使他坐臥不寧:莫非這是中紀委要對自己動手的前兆?

現在最要緊的是要考慮后路!王文昭做了最壞的打算,開始將錢財轉移,還將一部分錢立即退還行賄人,又往墉州打了一個電話,叫來了馮小章,將自己受賄的500萬元贓款交給他保管——他以為,家族中只有馮小章算是“清白”的了!

馮小章捧著沉甸甸的贓款,兩手發抖,好像捧著的是火炭:他這一趟來省城,本來是打算求姐夫幫他一個大忙的!

原來,馮德貴的公務員身份被人舉報,有關部門嚴格審查馮德貴的檔案材料,終于發現了那幾枚假公章印戳,將馮德貴拘捕了。馮小章嚇壞了,唯恐辦案人員順藤摸瓜查到他身上,便想拜托姐夫為他說個情,沒想到姐夫遭遇的麻煩比自己的還要大!

王文昭又想起生活在山東老家小王莊的父母和弟妹。這么多年,除了每月給父母寄些生活費及有數的幾次返鄉探親之外,他幾乎沒有孝敬過雙親,愧為人子啊!

當下,王文昭以給父親做壽為借口,請了幾天假回到了老家。這一次,他給老人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可王成金臉上并沒顯出多么高興的樣子。

晚飯罷,爺兒倆嘮嗑,王成金突然又對兒子講起了“三槐堂”王家的故事:“昭兒啊,你知道王文正公的子孫為什么將他歸葬莘縣嗎?是因為王文正公心中有愧,無顏見父親于地下!”

王文昭愕然道:“王文正公一生清正廉潔,做過什么愧事啊?”

“做過一件身不由己的大愧事!”王成金一聲長嘆……

北宋第三位皇帝是宋真宗,在位時曾御駕親征,同遼國打了一仗,雙方訂立澶淵之盟,大宋朝每年要向遼國奉送歲幣。宋真宗深以為恥,便有倿臣建議他假造天書和“祥瑞”到泰山封禪,以示鎮服四海,天下太平。宋真宗大喜,卻又擔心時任丞相王旦反對,便派人先去試探一下。果然王旦強烈反對——弄虛作假、粉飾太平且又勞民傷財的事情做不得!宋真宗心生一計,找了個借口召王旦入宮賜宴,宴罷又特賜王旦一樽御酒。王旦回到家打開酒盒一看,里面盛的居然全是價值連城的上等珍珠!皇帝向大臣行賄,實在是亙古未有之事,其意也不言自明。第二天朝堂議事,王旦對泰山封禪一事不再反對。不過,王旦至死都對此事心存愧疚,那樽寶珠他一直原封未動。直到臨終之際,王旦叮囑兒子將那樽寶珠捐贈給寺廟,自己死后依照僧道之例殮葬,等同將自己從族中除名……

王旦去世后,其子雖將那樽珠寶捐了香火,但沒有遵照遺囑安葬父親!令人奇怪的是,汴梁郊外的王氏墓園從此夜夜聞鬼泣,王旦之子知道這是父親的靈魂難安,只好將父親的靈柩遷移至祖籍莘縣……

“鬼神之事,且不論其有無,但不論怎么說,王文正公實在晚節不保,有損三槐清風!”王成金喟然感慨,隨之目光灼灼地盯著兒子,“昭兒,樹老根多,人老話稠。為父今日多嘴,為你講王文正公受皇帝賄賂而終生有愧的故事,實是希望你保持好晚節,走好宦途最后一步!”

當夜,睡在東廂房的王文昭夜不能寐。半夜時,他悄悄起身,來到轎車后,打開轎車后蓋,從里面掏出兩大包捆扎整齊、塑膠袋封實的錢,又走到東邊的兩棵大槐樹下,相看好方位,用鐵鍬在槐樹下各挖了個深坑,把兩包錢埋了下去……

這兩包錢整整100萬元,是王文昭原本準備留給父母養老的,可父親的那一席話使他難以開口,只好趁夜深人靜之時深埋于大槐樹下,以后就留給弟弟和侄子吧,彌補一下自己多年缺失的親情……

靴子終于落地了!

仲春四月的一天早晨,馮小艾洗漱完畢,一如往常在庭院里的廣玉蘭樹下練習八段錦。到底是專業演員出身,盡管已是50多歲的人了,但她的身段依舊苗條而柔軟,一招一式,有松有緊,舒緩流暢。

這幾天她的心情總算放松了些。從九華山拜佛回來后,她又不惜重金拜訪省城的一名精通陰陽術、能讓人逢兇化吉的“大仙師”。“大仙師”讓她買來一條領帶,又在領帶的小劍內側綴了個粉金的“萬”字佛符,最后告知她——只要她丈夫佩戴了這條領帶,四季不離脖頸,即可萬事平安!

馮小艾回家后,天天讓王文昭佩戴這條領帶。王文昭幾天前率領省政協法工委一干人馬到江城市調研去了,她這才有心情出來練練身段。

馮小艾正練得起勁,卻見單位的負責人引領著幾個陌生人走了進來。幾位陌生人是省紀委的工作人員,因劉漢卿供出了馮小艾參與受賄,他們當即宣布對她進行“雙規”。

馮小艾又急又怕,結結巴巴道:“我要跟我家老王打個電話!”當她得知在昨晚王文昭返回省城后即被“請至炮院”、而他們的兒子王洋也同時被“雙規”時,她一下子癱坐在地……

炮院是解放軍炮兵學院的簡稱,是中紀委的辦案點,在省城,“請到炮院”是民間對“雙規”的代名詞。在炮院招待所的一處房間里,面對中紀委的年輕辦案人員,王文昭情緒激動,失態地高聲叫嚷:“你們有什么資格這樣對待我?我是省政協副主席,黨的高級干部!請你們馬上放我出去,我還有好多工作要做……”

見王文昭態度囂張,極不配合,一個工作人員為防止出意外,走上前把他的金利來領帶解了下來,順手往桌子上一撂。另一個工作人員一眼瞧見了領帶小劍上那個金閃閃的“萬”字符,不由一聲冷笑:“你口口聲聲說你是老共產黨員,怎么還迷信旁門左道、乞求佛祖保佑呢?”

一聞此語,好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王文昭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

更令王文昭想不到的是,辦案組的組長居然是他當年在古黃的老熟人周大學!一時間,王文昭感慨萬千:人生何處不相逢?只是人家成了主審官,自己成了階下囚!

略一寒暄之后,周大學道:“文昭,你我可算是古黃老鄉,想當年,咱倆都把最美好的青春時光留在了古黃。我記得古黃的城隍廟別具一格——別處的城隍廟都供奉頭戴雙翅官帽的城隍老爺,而古黃的城隍廟供奉的卻是手拿破扇、從未做過官的濟公,廟門有一對聯,‘莫糊涂磕了頭就去,須仔細捫著心再來;大殿內也有一對聯,‘此間塵慮盡,這里夢魂清。如今想來,這兩聯著實意味深長!文昭,你回去后再琢磨琢磨這兩聯的意思,三天后我們再談,如何?”

三天后,仍在炮院招待所這個房間,頭發凌亂、兩眼血絲、一臉憔悴疲憊之態的王文昭開了口,將自己以權謀私的受賄罪行來了個竹筒倒豆子,交代的受賄款項和數字很快突破了1000萬,令記錄的中紀委工作人員頗感吃驚!

周大學點了點頭,溫和而又不失嚴肅地道:“文昭,看得出這三天你想了不少,也差不多想清楚了。不過,作為古黃老鄉,我最后一次提醒你,該交代的要全交代,不要有絲毫的隱瞞!這也是對你自己負責。”

望著周大學滿含期待的目光,王文昭一番猶豫,艱難地囁嚅道:“還有最后一筆錢,埋在我老家大槐樹的底下……”

隨著案情的深入審理,馮小峰和馮小章理所當然地被“挖”了出來,先后被“雙規”。“江淮第一權力家族”轟然倒臺,在政壇上引發了一場肅清腐敗鏈的強烈地震,一大批被王文昭提拔重用、被稱為“王系人馬”的縣(區)委書記紛紛落入法網,墉州和穎昌為“重災區”。

2006年6月8日,馮小章因涉嫌犯受賄罪、偽造國家證件、印章罪,數罪并罰,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六個月。他刷新了當年腐敗官場的一個記錄——228次受賄,賣出69頂烏紗帽。

馮小章被宣判的第二天,其兄馮小峰也因涉嫌受賄被押上了某市中院刑事審判庭。兩個月后,法院作出一審宣判,依法判處犯受賄罪的被告人馮小峰有期徒刑十年。馮小峰身穿黃馬甲,眼神黯然,面容憔悴,而在法庭一角的陰影處,特意趕來的吳紅望著這個站在審判臺上、自己刻骨銘心愛過的男人,悲淚長流……

隨后,馮小艾和王洋也因受賄、濫用職權等罪名被捕入獄。

2006年9月,最高人民檢察院指定山東省人民檢察院對王文昭立案偵查。第二年11月,山東省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開庭審理此案。起訴書指控,16年的時間內,王文昭利用職權為他人謀取利益,非法收受44人(單位)給予的財物共計294次,合計704萬元,構成受賄罪;另有810萬余元的財產不能說明合法來源,構成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

法庭上,王文昭完全認罪,作了法庭陳述,他最后說:“我醒悟得太晚了。我愿意現身說法,警示廣大干部,并爭做從寬處理的典型。”記者采訪了旁聽席上一位對王文昭了解很深的教授,教授直言不諱王文昭認罪態度好,是想保住腦袋。

這里有前車之鑒,譬如此前的副省長王堯忠,也是濟南中院審理的,他受賄517萬元被判處死刑,就有拒不認罪的因素。考慮到王文昭能夠坦白其受賄罪的大部分罪行,贓款已全部退繳并有自首行為等情節,法院遂依法以受賄罪判處王文昭死刑,緩刑兩年執行。

王文昭被押回看守所的第二天,周大學以中紀委辦案組組長的身份,最后一次同他談話。王文昭一見周大學,連忙躬身致謝道:“謝謝你那一次對我的提醒,讓我主動交代出了那100萬,法院因此認定我是自首。是你保住了我的腦袋啊!”

周大學擺擺手,笑道:“保住你腦袋的,不是我,更不是你法庭上要爭做從寬處理典型的表態,而是你的父親王成金老人家。”

“我父親?”王文昭瞪圓了眼睛。

“去年初春,你回家為你父親做壽,到了第二個月,正值槐樹長葉開花的時候,可你們家東面那兩棵去年猶是枝繁葉茂的大槐樹竟然枯死了!你父親很奇怪,便讓你弟弟挖掘槐樹的根部,這才發現了你埋下的那兩包錢!你父親沒有遲疑,立即讓你弟弟攙扶著他,千里迢迢來到省城,直奔省紀檢委舉報你貪污腐敗!臨走的時候,你的父親流著淚對省紀委工作人員說‘不要把這事告訴我兒子,就算我替他自首……而后來你也把這一筆贓款交代出來了,這才是法庭認定你有自首行為的真正原因!”

王文昭驚呆了——“三槐堂”的槐樹,難道果真有靈?

周大學又痛心疾首地道:“文昭啊,你穩重有才干,尤其是在‘三農方面的建樹,中央是認可的。但你忘記了初心,實在太可惜了!你的腐敗問題,追根究源,要從穎昌說起。政聲人去后,官德閑談間。你自以為你在穎昌的官聲和口碑要比后任王堯忠和錢少新好得多。然而,天地之間有桿秤,那秤砣就是老百姓。比如,王堯忠和錢少新各有入木三分的綽號,其實你也有,老百姓直呼你為‘王賣官——穎昌買官賣官,就始于你王文昭!還有一首在穎昌流傳極廣的民謠——只要反腐抓得緊,早晚揪出錢少新;只要反腐不放松,定能抓住王堯忠;只要反腐不動搖,就會查到王文昭。由此可見,老百姓的眼睛雪亮著呢!”

王文昭低下了頭,涕淚橫流,喃喃道:“我有罪,我有大罪,罪該萬死……”

王文昭被關進了秦城監獄。在他入獄的第二年秋天的一天,他透過獄中狹小的鐵窗看到兩只麻雀在自由地追逐嬉戲。他大氣也不敢出聲,生怕兩個鳥兒飛走,滿臉羨慕——只有失去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的可貴!忽然,他看到一只麻雀的嘴里叼著一片樹葉,飛到了他面前的窗臺上,將樹葉放下,高飛而去。王文昭抖抖地伸出手,捏起那片樹葉仔細一辨,竟然是一片槐樹葉!

秦城監獄內并無槐樹,鳥兒從何處銜來這片槐樹葉?不祥的預感使他渾身戰栗,號啕大哭道:“我的父親一定不在人世了!我此生最對不起的就是他老人家……”

果然第二天,監獄干部轉告他,接到山東他弟弟打來的電話,說他父親昨天去世了……

鳥兒銜葉報喪,與當初王文昭老家的槐樹蹊蹺枯死一樣,著實令人稱奇——是偶然的巧合,還是真的有天人感應?不得而知。此事傳遍了整個秦城監獄。秦城監獄的囚犯盡是“不凡”之人,聞聽之后無不心有戚戚!

五年后,王文昭因病去世,而此前一年,悔恨不已以致抑郁成疾的馮小艾先他一步而走。

根據王文昭和馮小艾夫婦的遺愿,他們被安葬于黃河古道的黑龍潭邊——當一個人走到生命的終點,最懷念的是生命歷程中最純真、最圣潔的東西。黑龍潭,成了他們夫婦靈魂的棲息地。墓前立一青石碑,碑上銘刻對聯:齊魯青衿魂斷槐風,江淮紅裝淚淹秋雨。

黃河古道依舊滔滔東流,千秋功罪,任人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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