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慶偉
曾慶偉:武漢市人,作家、美食評論家,現任《炎黃美食》雜志總編輯、武漢散文學會副秘書長、武漢餐飲業協會副秘書長、武漢炎黃文化研究會美食文化委員會主任。已出版《楚天談吃》《味蕾上的鄉情》等書籍多部。

我曾對采訪我的媒體記者說過:若論武漢過早的豐富性、獨特性,倘不談到武漢人嗜吃的米粉,不談及魚鮮味十足的糊湯粉,那就無從談起了吧。
在我有限的視界,全國南北各大中城市,恐怕還沒哪個城市的居民能像武漢居民這樣把吃早餐極當一回事了,武漢人把吃早餐不叫吃早餐,而叫“過早”。何謂“過早”?即把吃早餐賦予一種儀式感,或曰擺起了陣式、扎起架子來吃早餐也。我們中國人都把在春節期間涵蓋了吃、喝、祭祀、串門、探訪親友、娛樂等諸項物事在內的度假方式的總和稱之為“過年”,體現的是百姓在這段時間過日子的態度有別于隨意的平常,而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正式”范兒。武漢人把吃早餐的正規架式與“過年”的儀式感相比肩,確實體現出當地人對每日吃早餐的高度重視態度。
豐富的武漢早餐品種也值得當地人對“過早”的重視。1984年出版的《武漢小吃》(武漢市飲食公司編,湖北科技出版社出版),上面羅列了190款小吃品種,而這190款小吃80%以上的品種,市民在現今遍布三鎮的小吃店、小吃攤上仍然能唾手可得。在我看來,武漢小吃品種雖多,但最具大眾特色、價廉而物美者,當數熱干面與米粉無疑。我們若作統計就可發現,大概有80%左右的武漢人每日早餐必定“照面”親熱的,當是面和粉。至于武漢人“過早”是吃面多還是吃粉多,我的觀察,大概也是半斤對八兩、平分秋色吧。
面在秦嶺以北各個城市的早餐市場占有絕對統治地位,而到了武漢,卻在這里分出了一半統治權交給了米粉,原因無他,蓋因武漢位居秦嶺淮河以南,且為華夏之中,盛產大米,又系南北飲食文化交匯交融之地的緣故。
武漢人“過早”吃米粉的習俗,由來已久,清道光年間的葉調元在《漢口竹枝詞》中記道:“三天過早異平常,一頓糧餐飯可忘;切面豆絲干線粉,魚餐圓子滾雞湯。”這個“干線粉”即指米粉。因為武漢人吃米粉,倒不在意米粉是現做還是制成干粉條后再經水發的類別,所以本地百姓才有把米粉稱為線粉(現在更多稱細粉)之一說。
實話實說,武漢人雖愛米粉尤深,然武漢人每天過早“照面”的,也就只有寬粉(橫截面為扁四方形,一指寬窄)和細粉(橫截面為圓形,圓形粉條又分粗細兩種,水發后,粗如中號毛線狀叫粗粉,粗如細毛線狀稱細粉),品類遠談不上豐富,且無論是其制作的精細程度還是口感,相較于湖南米粉、廣東米粉,距離尚遠。更讓武漢人沮喪的是,現在每天“過早”攤上售出的寬粉和細粉,大多由來武漢淘金的湖南人在城市郊區的作坊里半機械化生產,每日凌晨四五點鐘左右,便用汽車將半成品米粉配送給無數個下粉的“過早”攤子,然后由數以十萬計的下粉工用竹蔑撈子、鐵絲撈子將粉燙熟,這才入了成百上千萬不同年齡、不同性別“過早”吃粉者的口腹。
那么,武漢的米粉就一無是處了么?非也!武漢有一種叫做“糊湯粉”的米粉,以其獨樹一幟的個性,為武漢不太出彩(相較于湖南與廣東)的米粉爭得了光彩。
何謂“糊湯粉”?就是相伴于一碗細圓粉里的羹湯,不是清湯、不是肉湯、也不是牛肉、羊肉湯,而是一勺糊糊狀的魚羹。這種由糊狀魚羹與細圓米粉組合而成的小吃,在武漢的方言中叫作“糊湯粉”或者“鮮魚糊湯粉”。也就是說,“糊湯粉”的“粉”與普通的圓細米粉雖無二致,但其糊湯臊子卻有點與眾不同。
武漢坊間傳聞,“糊湯粉”誕生于清朝末年離江漢關碼頭不遠的花樓街。1861年漢口開埠,從此漢口成了十里洋場,貿遷有無,沿著長江岸邊、漢水岸邊鋪排的碼頭一個挨著一個,三天兩頭就有做進出口買賣的洋行開張發市,江面上不舍晝夜進出漢口港的洋船絡繹不絕,有一個靠出大力流大汗討生活的群體——碼頭工人在碼頭上日夜勞作。碼頭工人大多居住在離碼頭不遠的花樓街、統一街等密如蛛網的街街巷巷。或者說,碼頭是街巷居民工作的地方,街巷是碼頭工人生活的地方,繁忙的漢口碼頭不僅催生了漢口經濟的繁榮,還進而改變了漢口居民的生活方式。
相傳,在人間煙火氣彌漫的花樓街上,有一家賣“過早”吃食的夫妻小店。某日傍晚,名姓不詳的兩夫妻上菜場買菜,見到水產攤上還有不少的喜頭魚(鯽魚)、參子魚沒有賣完,此時暮色漸深,賣魚人極想把沒賣完的小魚趕緊賤價出手,以便回家吃飯。夫妻倆便向征性地付了散碎銀子,一大籃子將魚全部拎回家,然后去腮刮鱗,洗滌清爽,放在一口鍋里加水徹夜熬煮。待第二天凌晨時,魚已熬得骨化肉軟,為了袪除魚腥臭味,他們加了胡椒,再加上生米粉使其濃稠成羹,再將魚羹放在一煤球爐上小火煨著。每賣一碗米粉,便免費添加一勺魚羹,食客問這是什么吃食?夫妻答曰:“糊湯粉。”夫妻小店做的是熟人生意,食客多與兩夫妻很是熟絡,某天一碼頭工人說:“‘糊湯粉’味道的確是鮮,也好吃,但是不抵餓,一早晨兩趟麻袋包還沒扛完,一碗粉就不知跑哪里去了,肩膀頭就沒了力氣。要是有一根油條配上一碗‘糊湯粉’一齊下肚,那就‘聽頭’(武漢方言,愜意舒服的意思)了。”碼頭工人的話,啟發了兩夫妻,正好妻子的兄弟在一家油條鋪里當學徒炸油條,夫妻倆把妻弟喚來,在店門邊支起大油鍋,炸起了油條馃子。冬天的早晨,碼頭工人上班之前來一碗熱乎乎的“糊湯粉”,把炸得酥酥的油條掰成一截截地泡在“魚糊湯”里,一套吃食有稀有干,花費不多,卻飽肚御寒,于是“糊湯粉”在碼頭工人群體中聲名鵲起,“糊湯粉”這道小吃的影響,以江邊碼頭為起點,逐步向城市中心擴散,乃至于百多年間“糊湯粉”成了被稱為“武漢一絕”的代表小吃品類……

民國年間,漢口花樓街有家叫田恒啟的小吃店專司經營“糊湯粉”,在三鎮名氣極大,田恒啟的“糊湯粉”之所以有名,蓋因不以店小而貨不真,絕不偷工減料糊弄食客所致。在制作米粉與熬制魚羹時,一板一眼,斷不敢有半點馬虎。制米粉選用秈稻米磨漿、制粉,再經加水搓坨煮燜,擠壓煮制成型。制魚羹選小乍長的活喜頭魚熬煮成濃汁,加生米粉而成糊湯,再添加各種調味品,然后將魚糊湯煨在小煤爐上。每下一碗米粉,便添上一勺魚糊湯,撒上蔥花、胡椒、配一根油條佐食,于是在“糊湯粉”這個漢味小吃品種上,田恒啟重重地烙上了品牌的烙印。
現在“糊湯粉”在老武漢居民中依然有名,但因做出一碗可口地道的“糊湯粉”實在要花費氣力,且毛利不高,相比下熱干面、熱干粉之類簡單高效的早點營生,經營“糊湯粉”算是費力難討好的買賣了,所以,現今能在武漢吃上哪怕味道一般的鮮魚“糊湯粉”也非易事,若想吃上一碗與田恒啟老字號出品水準比較接近的“糊湯粉”就更難了。好在如今還真有人不怕麻煩,默默地在做著光大制作“糊湯粉”這門手藝的實事,能讓那些就好“糊湯粉”這一口的市民有個“過癮”的去處。老漢口火車站附近的天聲街上,有家叫做“徐記鮮魚糊湯粉”的小店,在三鎮做“糊湯粉”頗有名聲,老板徐翔宇每天從近在咫尺的天聲街菜市場買些小喜頭魚(鯽魚),按照傳統方法,熬湯下粉:買魚回家后宰殺去鱗、鰓和內臟,洗凈。鍋置旺火上,放入沸水,將鯽魚投入鍋內,煮至半熟,加入醬豆豉、姜片、精鹽,續煮半小時,用筷子一攪,使魚肉與魚骨分離,魚肉融進湯里,然后用紗布將魚渣、魚刺濾去,再把蕎麥粉和米粉倒進鍋里勾芡,此時魚湯已成糊糊狀,再加入豬油、味精、胡椒粉攪勻,移在小煤爐上保溫待用。當街有一口燒煤氣的鋁鍋,鍋中有大半鍋翻花滾水,用竹撈箕裝入米粉,放入鋁鍋沸水里,提燙三五次,米粉燙熱,倒在碗里,舀一勺魚糊湯澆在米粉上。食客可依照自己的口味喜好,或撒上蔥花、搛兩筷子香菜、或者倒入陳醋等等,于是,一碗粉質軟嫩、糊湯濃稠的“糊湯粉”便大功告成了。
因為武漢經營“糊湯粉”的店子不多,我大概有十多年都沒嘗到過“糊湯粉”的滋味了。某日與朋友談起“糊湯粉”的好,他便向我推薦了天聲街的“徐記鮮魚糊湯粉”館。于是我選了一個周日,早起,倒了兩趟公交車到了天聲街上,尋到“徐記鮮魚湖湯粉”館。這個店子的魚糊湯鍋擱在店門口的煤爐子上,咕嚕著冒著熱氣,我低下頭嗅了嗅,濃濃魚鮮味和胡椒味撲鼻而來,極勾人食欲。于是我花了不到8元錢買上有稀有干的一份“過早”套餐:一碗糊湯粉,一根炸得兩頭微微翹起(俗稱棺材頭)的短粗油條。油條外焦里酥,我用手把油條掰扯成寸長的小截,泡在“糊湯粉”里,就著油條,湯稠粉鮮,蔥綠胡椒辣,一碗米粉下肚,滋味入心,汗珠便沿著額頭滾滾而下。呵,這下可算是解了我十多年沒吃到“糊湯粉”的饞勁,過了嘴癮了!
武漢自古為魚米之鄉,魚鮮入饌是為必然,而用魚汁調拌米粉成就的一碗“糊湯粉”,可不就是魚米之鄉最形象的注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