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梓

“三月三”不僅是壯族人民的盛大節日,也是其他一些少數民族的節日,比如我們瑤族。各民族過節的內容有所不同,但是唱歌、跳舞的歡樂主題卻大抵相似。八桂春來早,“三月三”節日期間,連空氣都彌漫著山歌的味道與芬芳氣息,令我不禁想起20世紀90年代去“塘底坳”(地名)趕歌圩的情景來。
我的老家桂林全州縣東山瑤族鄉,在交通和信息并不太發達的90年代,趕歌圩、唱山歌、對山歌及以歌傳情、以歌結親是年輕人的一件重大事情。那時塘底坳歌圩是一個激情場子、一個歡樂場合、一個締結美好姻緣的重要平臺,每年三月初三、六月初六、九月初九等節日,男女青年都會自發到塘底坳來趕歌圩。
塘底坳是通往鄉政府的公路途中一塊比較平坦的開闊地,四面環山,坡底下倚山有一片高低起伏的稻田,不遠處有一個大水庫,一汪綠水似碧玉鑲嵌在大山間,無風無浪,水平如鏡。趕歌圩時,男男女女都會穿最好看、最漂亮的衣服,一些女青年穿著自己花了很多工夫織就的瑤族服裝。黑色鑲邊頭巾,描花繡鳳藍黑相間或純黑的連衣長裙,五彩斑斕的腰帶,有的衣服上還裝點些銀墜子,走起路來裊裊娜娜,銀鈴聲脆,煞是好看。此外,趕歌圩時,男青年一般都會帶上錄音機,備足電池和幾盒耐聽的磁帶,走村串戶時錄音機開到最大的音量,放最炫最流行的歌曲,招搖過市。帶錄音機趕歌圩,大致有三個用途:一是放歌聽歌;二是在歌圩場子對唱山歌時錄歌;第三個用途也是最深層次的一個,錄音機是“撩妹”神器,有了錄音機,贏得姑娘青睞的機會就大大增多。
十一歲那年的三月初三,我第一次隨村里正值青春期的叔叔和哥哥們去趕歌圩,當時我只是想去看看熱鬧,但是因為那是青年男女對歌傳情的場合,因此我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家伙跟著去趕歌圩,有人戲稱我是小“騷雞公”,被笑話了一陣子。那次我們去趕歌圩時,路過一個叫“古木”的村子,一個哥哥說他在古木有個同齡爺(當地年齡相同的兩個同性別的人互稱“老同”,他們的兒子稱另一方為“同齡爺”),先去同齡爺家吃午飯后再去趕歌圩,同齡爺家離歌圩場子已經很近了。
同齡爺、同齡娘熱情好客,見我們個個陽光俊朗,精神帥氣,非常高興。他們先泡一大壺糟酒給我們喝,這酒是用糯米和玉米或小麥、野果等釀的雜糧甜酒,一般頭年冬天開始釀,密封在大瓷壇子里進一步發酵,至次年開春以后開封。糟酒酸甜可口,既解渴解饞又解餓。隨后他們又拿一壺米酒出來,并從酸壇子里夾兩碟腌得酸辣脆爽的生姜、蘿卜、刀豆、蒜頭來送酒。他們先陪我們喝三碗后就去忙著做菜,讓我們自斟自飲,做好飯菜再陪我們喝酒吃飯。
同齡爺一邊炒菜一邊大著嗓門與我們聊天:“后生家,你們幾個精神頭好得很,我看今天你們對歌一定能對上中意的女仔!”大家都歡快地笑了起來。聽說同齡爺和同齡娘年輕時也是在塘底坳歌圩對歌對上的,看得出他對塘底坳有很深厚的情結。同齡爺有3個女兒,正值17至21歲的美好年華,待字閨中,個個青春靚麗,美貌多情,其中最小的還在讀高中。剛進門時,聽同齡娘跟哥哥講,這三個姐姐下午也要去塘底坳趕歌圩。三個姐姐略帶嬌羞地和我們講話聊天,聲音溫潤,講話得體,我們聊得甚是融洽,同齡爺、同齡娘見年輕人在一起聊得開心,嘴角漾著微笑。畢竟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更何況這幾個叔叔、哥哥都是好后生,人都長得高大帥氣,勤勞勇敢,懂禮數,十里八鄉口碑極好,能不受歡迎嗎?再說這些叔叔、哥哥今天下午在歌圩場上和姐姐們對山歌對上眼也說不定呢!
酒足飯飽后,我們告辭同齡爺、同齡娘,前往歌圩場子,一路上錄音機播放著最勁爆的歌曲。下午三點鐘左右,塘底坳已是人山人海,連附近的山坡上都擠滿了人,全鄉最有朝氣、最棒、最帥的小伙,最有活力、最美、最靚的姑娘都集中到了這里,姑娘們有的穿著民族服裝,有的穿著現代服飾,個個俏麗如花。塘底坳這時就是青春擂臺,就是橋梁紐帶。還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叔伯,風流不減當年,激情仍在,加入山歌男隊;有些嬸嬸,年輕時就是山歌好手,腹中歌曲多,嗓音清脆,她們也不甘浪費了那副好嗓子,加入姐姐們的山歌女隊。
“見妹生得嫩蓬蓬,可惜長在刺蓬中;心想靠攏又怕刺,心想離開又眼紅?!蹦蟹匠T,女方出場:“妹妹生來嫩白白,走向歌臺誘人色;哥哥來牽我的手,丑丑怪怪哪跟得?!蹦嘘牫皇祝牷匾皇?;女隊唱一首,男隊回一首。一曲唱完,唱歌的一方或聲嘶力竭,或銀鈴清脆地呼一聲“嗚喂”,鼓舞本方,挑戰對方,男隊還不時響起一聲尖銳撩人的口哨,你來我往,好不熱鬧。那些山歌都是來自日常的生產生活,砍柴、放牛、播種、插秧、收稻谷,高山、流水、石頭、山花……都被融進歌詞里去了,歌詞俗而不庸,聽來親切,有鍋碗瓢盆的生活情景,有耕種勞作的場景,有鳥雀求偶的隱喻,有男歡女愛的期盼,有俏皮的挑逗,有熱烈的直白……雙方在對歌中比歌多、比嗓亮、比見識、比反應、比智慧、比人品,從中感應、揣摩、發現自己的意中人。這讓我第一次感受到山歌的無窮魅力,感覺到對歌斗文這么有趣!
雙方歌意正濃、漸入佳境時,男隊中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叔十分帶勁地獻歌一首:“哥哥就是臉皮薄,能煮飯菜又能喝;你看高大又威猛,誰都想做我老婆?!边@歌唱得直白、霸氣又狂野,男隊聽了哄堂大笑。這時女隊一個大嬸出來應戰,她不疾不徐,沉著應對,一開口唱歌,那曼妙的嗓音即驚艷了眾人,但歌詞卻柔中帶剛、綿里帶刺:“哥哥唱歌我來合,你歌哪有我歌多;你娘生你那個樣,還想娶我做老婆!”一曲下來,男女兩隊都笑聲震天,大叔聊發少年狂,沒想到大嬸應對有方!那大叔被懟得無地自容,抓耳撓腮。一邊的年輕人哈哈笑著打趣道:“大叔,莫急,莫急,再來一首,對回去,看大嬸還有什么料?!贝笫逡膊粣溃呛切χ鴵]揮手=“后生家,你們唱,我不唱了,不唱了,不跟你們搶風頭。你們今天爭取帶個女仔回家克(去),明年抱個胖娃娃!”
這時,女方陣營再次傳來美妙的歌聲,這歌聲很是耳熟,我踮起腳尖循著歌聲細看,只見唱歌的正是三個姐姐中最小的三姐!三姐身高1米6左右,身材修長,長發披肩,額前一綹齊眉劉海,肌膚白里透紅,瓜子臉,穿一件白底碎花長袖上衣,黑色長褲,上衣束扎進長褲里,顯得英姿颯爽,清麗脫俗,活力四射。三姐的歌聲甜美,隨情感起伏,抑揚頓挫,激情處似鳳鳴朝陽,婉轉間如鶯聲燕語,這比一般歌手明顯技高一籌。一曲唱完,男隊一陣騷動,口哨聲此起彼伏,這口哨聲是對三姐歌聲的一種褒獎,同時也帶著些野性,估計三姐這一出場更觸發了這幫懷春青年的情人夢!一些年輕人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想一展歌喉,以獲佳人青睞。但是三姐才貌雙全,聰慧伶俐,思維敏捷,歌技高超,男隊中一時也難覓對手。
晚上七點左右,歌圩開始散場,眾人陸續離去。對歌對上眼的男女青年自找一處私聊去了,其余大部分年輕人則轉戰到今天的另一個重要場子——電影場。
趕歌圩、看電影,在物質和精神都比較貧乏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可以說是最幸福的套餐了。對于青年男女而言,他們在歌圩場上未盡之情,如雙方有意,可趁熱打鐵在電影場里繼續交流、考察。
電影場就在同齡爺家所在的古木村一棟原為倉庫的青磚瓦房里,座位分兩列,一列約十排,每排兩頭和中間三點分別用磚塊墊支,上面架一塊丈余長的厚木板,即為觀影座位,前面一塊白色大銀幕,播放電影時膠片會發出“嗞嗞”的響聲。有意向的男女青年一般會緊挨著坐下,一邊看電影,一邊低聲交流,情濃處兩只手會情不自禁地緊扣在一起,三兩場電影下來,雙方感情進一步鞏固,鸞鳳和鳴、喜結連理也就不遠了。
電影結束,人群散場。經一場歌圩、一場電影,情投意合的男女青年會找個偏僻處依依不舍地告別,并約好時間下次再會。于是百余只手電筒亮起來,移動著、游走著,各回各村,各回各家。有人將錄音機開到最大音量播放歌曲,并不時響起尖銳的口哨聲,打破夜的寧靜;也有人高聲交談,呼朋引伴,驚擾了天上昏昏欲睡的星星的幽夢。
很多年過去了,這場景一直在我腦海中浮現,縈繞不去?,F在的我,遠離家鄉,在城市生活。每逢“三月三”等傳統民族節日,我依稀又能聽到家鄉的山歌聲在耳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