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癡先生

搬進這棟高級公寓已經有兩個月了。此刻,門鈴又開始清脆地響起,我從貓眼里往外看,又是一個陌生人。
假如我開門,對方肯定會這么搭訕:“你是姜琦吧?我聽說過你和安東的事。沒別的意思,就是想來看看你長什么樣子,你一定得好好活下去,等安東回來。”
這是前來搭訕的第十一個陌生人。我之所以這么肯定,是因為前面十個陌生人,他們基本上都是這么說。
可我不認識姜琦,更不知道安東長什么樣。但我還是按照慣例說:“是的,我是姜琦,謝謝您的關心,我會等安東回來。”
我是初入職場的單身女白領小喊,在家外貿公司做職員。兩個多月前,我租住在五環外的某個舊居民樓里,房東突然決定要賣房子,我不得不倉促地找房子搬家。于是,我在網上發布了一條求租信息。
過后不久,我就接到了目前這棟公寓屋主的電話。見面地點,就在這個公寓。初次見面,我就被公寓里近乎奢華的裝修給鎮住了。
更讓我驚奇的是,這個三十歲出頭的男人報出的價格,低廉得估計連這附近房租價格的零頭都不夠。看我詫異又心動的表情,他說出了租這個房子的條件:“必須是單身,不能合租、群租和轉租。更不能帶陌生男人回來過夜。”
我一聽,當下立刻答應,因為我本來就沒有男朋友,他所說的房租我也完全能夠承擔得起。
然后他隨口說了另一個條件,就是:“每次到繳物業費水電費,或者有外人問起時,我必須承認,自己就是屋主——屋主的名字,叫姜琦。”
這個男人并不是屋主?見我猶豫,他拿出了該公寓的房產證。房產證上有兩個名字,一個是安東,另一個就是姜琦。
姜琦是個女孩,男人說他姓安,這個屋主安東的哥哥——安文。
他的身份證印證了他的說法。
于是,盡管對這個房子充滿疑問,但因為急著搬家,更因為我實在是愛上了這個140平方米的豪華公寓——我一口答應下來。
入住以來,安文偶爾來看望我,同時,會為我帶一些生活用品,他是職業經理人,在某家投行工作,年薪高得嚇人。
每次來,他都會在公寓的倉儲間里,對著墻上掛著的一幅巨大人物海報發呆,那是一個女孩張開雙臂仰天微笑的臉。
“她是誰?”站在他身后,我這么問。
“我曾經深愛的人,不過,都過去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哽咽。
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他轉過身來,嘴角抽搐,臉上是讓人心碎的神傷。
“姜琦——”他像那些上門搭訕的陌生人一樣,這么叫我。
“嗯。”我這么答應著。
“知道為什么讓你冒充姜琦嗎?”
我搖了搖頭,但心里知道關于這個房子,關于姜琦的真相要呼之欲出了。
原來,姜琦是安東的女朋友,他們交往了七年。半年之前,也就是婚禮之前半個月,倆人一起去旅行,他們在漂流時出了意外——姜琦死了,弟弟安東受了重傷,正在做進一步治療。
悲痛之余,安文為了鼓勵弟弟活下去,不放棄生的希望,不得已撒謊姜琦還活著,并且把他們之間感人的故事發在了網上。
一時間,安東和姜琦的愛情故事被熱傳。安文借用姜琦的期盼,以及無數網友的羨慕與鼓勵,激勵安東活下來。
后來,有網友開始人肉姜琦,為了避免真相暴露,安文故意以馬甲的形式,曝光了這個公寓的地址。而我,就成了死去女孩姜琦和她愛情的替身。
安文,32歲,加拿大海歸,金融學碩士,單身,溫文爾雅,潔凈,喜歡網球和游泳,我覺得自己可能喜歡上他了。
我出生在西南某中小城市的普通工薪家庭。從小到大,一直過著清貧、瑣碎而紛擾的小市民日子。雖然能夠在這個大都市讀大學,找到一份在家鄉人看來不錯的工作,但我自己清楚,這一輩子恐怕也會和月薪、房貸、公交地鐵、街頭大排檔、廉價高仿名牌等糾纏不清下去。
如果沒有安文這次超低廉價的公寓出租。我恐怕一輩子也住不起這樣小區內帶豪華會所、游泳池和有景觀園林的房子。
因此,看著安文提起弟弟和姜琦愛情時一臉哀傷的樣子,我除了安慰他,還默默地在生活上照顧他,甚至主動在手機短信里對他噓寒問暖。
給他最陽光的笑容——就像倉儲間里那個人物海報上微笑的女孩一樣。
有時候,他對著我的溫暖笑容,會看得失了神。后來,我們就開始約會了,緊密地擁抱,細細地親吻。但即使最親密的時候,他依舊喊我“姜琦”。
這天,在又一次擁抱之后,我們彼此很久都不說話。
“姜琦……并不是因為漂流事故而死的,她是被殺的。”突然,安文悶聲說道。
“啊——你怎么知道?”我驚訝地問。
“是安東,殺死了她。”
安文從沙發上坐起身,頭依然深深地低下去,敘述的語氣里帶著無奈的嘆息與悲傷。
姜琦是弟弟安東的女友,因為父母雙雙反對,雖然戀愛經歷了不少曲折,但倆人還是私下決定結婚。安東帶姜琦來見安文,沒想到,安文和姜琦一見傾心。
安文壓抑著自己的情感,甚至還為他們的婚禮準備了一份大禮,將自己的一套房子過戶給安東和姜琦,也就是我現在住的這套公寓。然而越是壓抑,那兩人的情感就越熾烈,終于,在婚前的十多天,就在這套房子里,他們失控了,干柴遭遇烈火。事后,安文送姜琦離開,在樓下,遇到了早已察覺到蛛絲馬跡的安東……
安文和安東,從小感情深厚。安東對安文的親近和依賴,更勝過忙于工作的父親。
這場出軌風波,隨著安文的主動退出終于平息了。安東和姜琦依然決定結婚,他們決定以旅行的方式,來向他們各自不羈的青春和過去告別。沒想到旅途中出了意外。
安文所說的這個意外我知道,在那個帖子有提到:皮筏子翻了,安東一手抓住了巖石的一角,另一只手緊緊拉住女朋友姜琦的手,水流湍急,即使如此,他們也沒放棄對方,相互鼓勵著等待救援。
后來,因為體力不支,姜琦還是被激流卷走了,安東沖下激流中去找,沒想到自己的腦袋也狠狠撞在了巖石上……姜琦死了,安東受了重傷。
“全不對!”安文喊道,“最開始,我也以為事實是這樣。可是幾天前,我去療養院看過安東。他基本上已經完全好了。他親口對我說,姜琦其實是被他殺死的。
“安東以旅行的名義,他打算讓她悔過,然后他們好好生活,誰知她竟然提出了分手——漂流途中,在那個除了船夫外只有他們兩人的皮筏子上,他們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此時,皮筏子因為激流撞上一大塊巖石,皮筏子被打翻!
“姜琦水性不好,落水之際緊緊抓住了水性好的安東,掙扎之下,安東卻用力甩開了姜琦的手,眼看著姜琦被激流卷走……后來,自己的頭也撞在了巖石上,受了重傷……一個是我心愛的人。一個是我的親弟弟,小喊,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這個和網上讓人艷羨的甜蜜愛情截然相反的真相,讓我目瞪口呆。
死去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而活著的人,只有選擇忘記,把這個秘密深藏起來。良久之后,我緩緩說出自己的建議,然后伸出雙臂,將眼前這個悲傷的男人緊緊擁住。
清晨,安文在洗澡。
我在準備早餐,當所有的秘密講述出來后,安文變得輕松多了。他有些歡快地叫著我的名字:“小喊,小喊…… ”
從此,我不再是房客,而他,也將不再是房東。或者,我們會搬離這套公寓,畢竟,姜琦和安東的愛情已經結束了,哪怕在一張紙上還記掛著他們的大名。
清脆的門鈴再次響起,應該是第十四位陌生人,也是最后一位陌生訪客。我如此篤信。
貓眼里,果然,是個陌生人。我打開了門。
“你好,我在網上看到了安東和姜琦的故事,聽說,姜琦住在這里。”這個從額際到臉側斜著一道長長疤痕的青年男子說道。
“嗯,你好——我是姜琦。”我習慣性地伸出手去。
“你好——我是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