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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

2019-07-01 02:45:27魏微
陽光 2019年7期

二0一九年四月十一日晚,荊永鳴因突發心梗辭世。我是次日早晨知道這事的,在“騷客”群里。他女兒用他的手機發了一條微信,說:“父親已走,很安詳,勿念?!?/p>

跟著徐迅發了一串流淚的表情。

荊永鳴的手機再次說話了:“徐叔節哀保重!”

我不懂什么意思,有點兒亂。到底是誰的父親?永鳴的父親還是徐迅的父親?

后來老孟在群里跟了一句:“永鳴安息!”

都蒙了,又疑心老孟是在開玩笑,便把電話打過去了。我忘了我在電話里都說了些什么,大概就是一副喏喏樣,只知發出“啊啊”的嘆聲。老孟那里極忙亂,無心說話,于是我便掛了電話。

我發了好長一陣呆。像看天書一樣,把“騷客”群里關于永鳴的微信復讀了一遍。此時群里已經炸了鍋了,明擺著的,昨天他還是生龍活虎樣,問老孟是不是到機場了?——他們一行人是從北京出發,赴四川參加《十月》雜志的頒獎典禮的。永鳴等于是客死他鄉,享年六十一歲。

那天我照常去上班,心里稍稍有些異樣,似乎天地都不一樣了。然而說真的,天地仍如常,它不會因為一個朋友的死去而改變模樣。大街上人來人往,塞車,詛咒,廣州難得出了好太陽。我一路看著街景,所有的細節都放大了,以至于落在我眼里的一切都顯得腫脹、變形……不一樣是在這里吧?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曉得,荊永鳴走了,生活仍將繼續前行。

甚至千里之外的四川李莊,《十月》雜志的頒獎典禮也在如期進行。我能想象會場上的鮮花、掌聲,當地領導上臺致辭,祝福文學繁榮昌盛。而不遠之外的宜賓殯儀館,來赴會的荊永鳴卻靜靜地躺在玻璃罩里。我想這里一定有著生活的某種奧義,是我們不能參透的。我猜《十月》雜志的頒獎會上,當是所有人都一頭蒙吧?生死相映照,必定會觸目驚心吧?

我到了單位,便有同事告訴我荊永鳴的事,我忘了當時是怎樣的反應,大概還是懵懵懂懂的,也略微感慨了兩句。后來覺得這感慨太輕飄了,我當立馬噤聲,不為別的,只為永鳴是很好的朋友。永鳴有很多好朋友的,相較于他的寫作,朋友或許才是他一生更大的財富。

那天清晨,作為他好友之一的戴來得知噩耗以后,也是腦子轉不動。她也不知發癡了多長時間,突然茅塞大開,永鳴既死,她得知道她另外的幾個朋友是否還活在人世。于是她第一時間給我打了電話,我很高興我是她探知生死的第一人,只可惜那個電話我沒接到,因為手機靜音。于是她又忙著給別人打電話去了。

她打了一圈電話,再次想到了我。其時我午睡才醒,坐在辦公室發呆,腦子不大清爽,迷迷糊糊覺得今天發生了一件事,想了半天才驚醒,噢,原來荊永鳴不在了。

就在這時,戴來的電話進來了。她的聲音是很淡定的,她說:你還活著?

我說:還活著。

當下也沒太多聊,她只是表示,她想送永鳴一程,自然這也是我的意思。

荊永鳴的閨蜜圈里,我和戴來算是他最親近的人了,不過這個結論沒經過他蓋章許可,或許是我們自作多情也未可知。親近到什么程度呢?說真的,沒親近到什么程度,甚至多年來極少相見,平時也幾乎不通音訊。偶爾看到他在群里發個笑話什么的,我一邊看,一邊笑,但是笑完也就忘了,也未曾想起要跟他打個招呼。

甚至早個十幾年前,我和戴來還在北京晃蕩的時候,自然免不了要去他的小飯館吃飯,但是次數絕不會比別人更多。毋寧說,這種親近是在我們心里,帶有一定的主觀性,甚至無關荊永鳴怎樣待我們,重要的是我們怎樣待他。他即如戴來所言,一個好人,一個好玩的人。如此,便是做朋友的標準了。

我以為朋友這件事,主要是在心里,是對一個人的認同感,而不僅僅是稱兄道弟,把酒換盞。從這個意義講,朋友甚至無需多聯系,你只需知道他在哪里,還活著,和你一樣,他也在慢慢地變老,這就好。朋友當然應該互相關照,但是終極意義上,這種關照是無意義的,倘若他身逢不幸,你都不能代替他受苦受罪。我的意思是,生命的種種苦痛麻煩,是每個人都當承受的,有沒有朋友一個樣。

那朋友是干什么用的?我琢磨主要是用來念想,擱心里存著,偶爾想到他的時候,便會心生暖意,那一刻,似乎人生也不再寒涼。當然存著存著,常常也有忘掉他的時候,但是不怕的,一俟見了面,便又親熱得跟阿貓阿狗似的,搭搭爪子,汪汪兩聲,過去的記憶就全都恢復了。朋友是記憶啊,是你過去生活的一個見證,有他,你的過去便活了。無他便是死的。

我和永鳴相識于北京,忘了是哪一年熟起來的。極有可能是二00二年,魯院一期,他和戴來是同學,我因為常去魯院找戴來,和他們班同學都混了個七生八熟的。及至畢業了,他也常邀在京的同學聚會,我作為他們班的編外生,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他那時在北京開了三家小飯館,一家一家我全吃了個遍。有一天晚上,他摸黑領著我們走進一個房間,昏暗的燈光下,七八個人圍著圓桌坐了,他一邊張羅酒菜,一邊說,隔壁就是中南海。我嚇了一跳。這個地方,我原來以為是在天上的,怎么和荊永鳴做起鄰居來了?百思不得其解難。

這是北京留給我的最深的記憶之一。說起來,我對北京的認識,多半是通過荊永鳴的小飯館。另有一次,他邀我們吃飯,忘了具體地點,反正對面看得見宮墻。正黃、正紅的顏色,本來已足夠巍峨堂皇了,陽光一照,則整個皇城都在閃金光。

而永鳴的飯館則是黯淡的,處在背陰的地方,不大能照進陽光。至多三五十平米,局促的廳堂,四五張小圓桌。另有兩間包房,其中一間,他是專門用來接待朋友的。那天中午,我從包房里走出來,大概是到門口接一個朋友。天極冷,可是陽光燦爛,我在門口略站了站,一邊抬眼看著那宮墻,就在幾米之外,隔著一條小路,一群北京的土著,正蹲在皇城根下曬太陽,袖著雙手,那樣子是極安詳的。

我想著,永鳴和皇城之間也就隔著幾米的距離,跨過小路,就是北京的土著,再過去就是宮墻了。可是就這幾米,任是誰也難跨越吧,更何況他還是個外省人。起初我只覺驚訝,這兩樣怎么可以共生,在北京。一邊是皇家威儀,一邊是平頭百姓。后來琢磨出一個意思來了,這兩樣是必得共生的,如此相映,才能成趣。真的真的,皇上您悠著點兒,咱們這里過過小日子,誰也礙不著誰的事兒。

皇城根下永鳴開的小飯館,我都不知吃了他多少回了。后來小飯館就關門了,我總有點兒心不定,以為是被我們吃敗掉的。當然他自己也沒所謂,本來是為謀生,后來一起興,謀生這一節忘了,整天呼朋喚友,高樂個沒完。有點兒像《水滸》里的朱貴,似乎本意并不在開酒店,而是作為好漢們接頭聚會的據點。永鳴身上是有那一種江湖氣的。

平時且不說,逢年過節他是一定要攢局的,叫上幾個朋友,每次必有我、戴來、吳玄,三個京漂嘛!大抵在他心中,我們就是孤苦伶仃的象征了,但是這層意思,他是絕不會說的??匆娢覀?,親熱得跟什么似的,拍肩打膀,嘻嘻哈哈。

一群人這就么落座了,鬧哄哄把他的小飯館擠得滿滿當當。一時酒也酙了,菜也上了,歌聲、笑聲全混在一起。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過,荊永鳴的小飯館,總給我一種“小戶人家衣食足”的感覺,仿佛一大家子人,圍著個小火爐,小孩子跑來跑去,大人那邊喝著酒,是極冷的冬夜,可是屋子里很暖和。然而那時我確乎不大懂事,吃飽喝足之后,略略有些困意,便提出先撤,完全不顧別人正在興頭上。

永鳴半惱不惱的,一拍桌子,說:“你給我坐下!這就想抹嘴走人了?我看沒門兒!”

一屋子的人全笑了。主要是他那一口地道的赤峰腔,說得出神入化,很有范偉的味道。他有陣子只要開口,我總是發笑。

于是我便坐下了,重新投入飯局里。永鳴喝酒有個習慣,他希望一直喝下去、喝下去,直喝他個昏天黑地、地老天荒。我是后來才懂得,他是害怕散伙的孤獨,醉了也就罷了,倘若還醒著,那酒闌人散他便受不了,因為那里頭有荒涼。像他這一類的性格,對于生之溫暖、團圓是極貪戀的,不拘家人還是朋友,只要在一起樂呵呵的,他便希望這樂呵呵一直持續下去,而喝酒是有這種催眠作用的。

只可惜我那時不喝酒,而且很奇怪的,總覺得自己已洞察人世,人生哪有不散伙的道理?后來稍稍喝了點兒,也到了永鳴當時的年紀,便能體諒他穿梭于有限和無盡之間的軟弱搖擺。我有一陣,不拘是坐火車、坐公交車,上了車就不想下來,就希望能一直坐下去,坐下去,一直坐到天盡頭?,F在開車也是這樣,只恨路途太近了,一會兒就到單位了。實在說,我多么想一直開下去啊,真的,開下去,永不停歇。這和永鳴的喝酒其實是一個心理。

永鳴對我和戴來當然是極好的,但也不會比對別人更好,我的意思是,那是一種普泛性的好,有點兒像陽光普照,我和戴來有幸做了他的朋友,就這么被他給照到了。他有一陣子,很是犯愁我為什么總也不結婚,大抵是他剛操心完了女兒,就又來操心我。這么愁了幾天,突然跑到中山公園晃悠去了,那里有個婚戀角,一群老頭老太正在為兒女找對象。

我聽了直樂,跟他說,你盡管去!眼睛睜大點兒,要是碰上個合意的,你就自己留著。

后來我把這事告訴戴來,她批評我說,你這人,怎么那么讓人操心!

我有嗎?一向以為自己最利索了,是職業女性的風范??墒怯励Q為我操心,那是真的。有一次,我和金仁順在韓國,他不知因為什么事和金仁順通了個電話,得知我在她身邊時,他囑咐金仁順道,那你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喝多了。

金仁順聽了頗不服氣,說,憑什么是我照顧她,而不是她照顧我?

荊永鳴是這么回答的:因為她比你傻。

金仁順便笑了,一顆破碎的心終于彌合了些。照顧我,她或許不樂意,照顧一個傻子她還是樂意的,照顧作為傻子的我,她就越發樂意了。關鍵在于我也很開心:傻子,想來想去都覺得這是在夸我。于是,兩個開心的人,就又重新歡喜成一團了。

永鳴并不是一味花言巧語之人,嘴皮子當然也溜,人又樸實,也機靈,我都不知道這些特征是怎么嵌進他的體內,糅合成這么一個活潑的、風趣的、憨厚的生命個體,然而現在,這個個體不在了。

說一下我和戴來去宜賓的事吧,實在這一趟有些稀奇曲折的。因為吳玄、老孟的文章里都有提及,我這里回應一下。

送別這件事,真也不在乎是不是要到現場的。哪怕坐在家里,行在路上,亦或是很多年后想起,世上曾有過一個叫荊永鳴的人,紅臉,紅鼻子,歌聲悠揚。想起他有一個小喉結,平時還好,一旦唱起歌來,那喉結便一動一動的……如此,永鳴不也等于又活了一回?

我的意思是,怎么樣都不拘的。

可是到了現場,我也覺得挺好。我想著,永鳴是個好熱鬧的人,從全國各地趕往宜賓他的一大撥朋友中,突然冒出來兩位女士,他或許會覺得很有面子。倘若地下有知,他一定會跟我們瞎客氣,說:“你們倆來干啥呢,胡折騰!我們啥關系,沒那個必要!”實則心里高興得要死。

倘若地下真有一個世界,而他在那邊也結交了些朋友,人家就問,那倆女的是誰???

他就會裝作輕描淡寫地說:“嗨,地上的兩個小妹!叫她們別來,偏要來!看在她們可憐巴巴的份上,我就說,那就來唄!要不你說咋整?”實則心里樂個不停。

我和戴來本來準備去北京參加他的追思會的。十三日早晨得到消息,北京的追思會定在十六日,戴來有事不能脫身。唯一的選擇就是當晚趕到宜賓,參加次日早晨他的火化儀式。而那天早晨,戴來正在郊縣給她的外婆上墳。

她得了消息,和我通了個電話,便以風一般的速度先打車回蘇州,拿了身份證,又打車到虹橋機場。倆人都發蒙。我都不知道宜賓是哪個省的,查了下航班,廣州只有一趟直飛,上海沒有。于是臨時決定,她先飛來廣州,兩個人會合再飛宜賓。

兩個航班之間,她預留了五個多小時,以為足夠了。

她即以風一般的速度沖進虹橋機場,而后風就歇了,悄沒聲息了。她在虹橋耽擱了三個小時,不多不少,剩下的兩小時足夠她飛來廣州了。也就是說,她這邊落地廣州,我在那邊已經起飛了。

怎么辦呢?正常情況下,她應該辦理退票的,而后打道回府??墒牵脗€戴來,就在她往回走的時候,突然靈機一動,她決定賭一把,賭廣州的航班也晚點,不需太多,只要晚點一個小時,就足夠她出站、轉航站樓、辦登機牌、過安檢,而后再以風速沖進機艙。

我覺得這事不大靠譜,可是不知為什么,倆人都有些興奮?;蛟S很多年不賭了,又或許生活太平淡無奇了,就這一點點不確定已足夠誘惑我們了。

賭贏了,自然是比翼雙飛;賭輸了呢,我將獨自前行,落下她一個人在白云機場,找一家小旅館睡一夜,次日趕回蘇州。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受她拖累,我也無法成行,兩個人只好都留在廣州,找一家小酒館喝幾杯。

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荒謬至極。這件因永鳴而起的事,變得跟他沒關系了。她奔波了一天,結果就是為了飛來廣州跟我喝兩杯。

賭輸的希望極大。那天廣州晴空萬里,整個下午也沒聽說哪個航班晚點,及至她從上海起飛了,廣州的航班動態顯示正常。她還有一個小時就要落地了,廣州正常。我想死定了,宜賓去不成了,荊永鳴你可別怪我們。

于是我給陳東捷、趙文凱打了電話,讓他們別等了,沒戲。

就在我放下電話的那一瞬間,很奇怪的,擴音器里突然傳來了一聲極悅耳的、在我聽來簡直是夢幻一般的聲音:廣州至宜賓的航班延誤四十八分鐘。那一刻,我想我是定在空氣里,面帶微笑,對著空中的戴來說,神了,難道被你賭成了?

然而四十八分鐘實在太緊了,或許等她走出前一個機艙,后一個機艙已經開門了。于是,我再次飛奔于兩個航站樓之間,作最后的線路勘查。我都忘了那是我的第幾次勘查。整個下午我都在掐分計秒,尋找兩點一線的最短距離:慢跑如何、快跑如何;接駁車的發車時間、發車間隔;哪里打印登機牌;過安檢需要多少時間,到登機口又要多少時間……并且妙極了,那天有如神助,加減乘除全會算了。

做完這一切,我又重新跑回T2,在出站口等她。落地的時候,倆人通了個電話,從此,我便開始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漫長等待,總也等不來,難道她要用一生來走這條路嗎?于是我又給她打電話,戴來的聲音疲乏至極,透著股荒誕的味道:“你猜什么情況?我坐的是擺渡車呀!”

“?。俊蔽覜]工夫跟她啰嗦,心里的算盤珠再次響起,加減乘除又要來一遍,我說:“那鐵定來不及了。至少又得耽擱七八分鐘。算了,你老人家慢慢來吧,悠著點兒。”我放下電話,原地轉了轉。此時我有兩個選擇:第一,在這里等她,然后找個地方喝一頓;第二,拋下她,沿著下午我勘查了數次的、已爛熟于心的線路,以風速沖回T1,或許還趕得上飛機,明早替她向永鳴鞠個躬。實在不行,我再回到這里,接她出去喝酒也不遲。

我覺得第二條比較靠譜,但是內心委實掙扎。是不是拋下她,自己只身前往宜賓,這對我來說是個難題。況且我們之間,也就隔著五六分鐘的路程。正莫衷一是呢,恍惚聽得擴音器里又有宜賓的消息,再聽,果然天使又出現了,廣州至宜賓的航班再次延誤,剛好只有五分鐘。

為什么剛好是五分鐘?其實我應該能想到的,四月十三日那天,確實有股神奇的力量在籠罩著我們。從我們決定飛宜賓的那一刻起,這力量就開始顯現,上海延誤,廣州也延誤,這中間正好湊得五十三分鐘,夠我們跌跌撞撞地沖上飛機;及至上了飛機,又經歷了那驚魂一刻,實在說,那天我們幾乎是命懸一線。

可是當時,我怎會想到這些?平白無故又多出來五分鐘,我忍不住笑了,知道戴來再次得救了。此時,她已下了擺渡車,跑進大廳,聽得航班再次延誤,絕處逢生的她把肉拳頭攥了攥,使出渾身力氣一路飛奔,撲向等在出站口的我。

差不多相距幾十米的時候,我朝她揚了揚手,而后扭頭就跑?!芏嗵旌?,我都覺得我們像女子4 ×100米的接力選手,那是我一生中從來不曾有過的奔跑啊,恍惚中我看見我的頭發在飛,然而沒有的,我只聽見我沉重的喘息聲。我的意思是,這在我們確實是飛奔,然而落在別人眼里,極有可能是兩個拖著沉重肉身的女人,像企鵝一樣晃著身體,一邊把四肢不停地撲騰。

就這樣,上電梯,下電梯,穿過迷宮一般的T2,跳上了一輛接駁車,沖進T1,及至過了安檢,又跳上一輛應急車,一路載到登機口。而后大呼小叫,瘋子似的沖進機艙,也就十幾秒的工夫,機艙門徐徐關上。

說一下飛機上的驚魂一刻吧。實在這一出意味著什么,我至今也沒想明白。是為了在送別永鳴的過程中增添一點兒曲折波瀾?是為了讓我和戴來體驗一回出生入死的巔峰反應?無論如何,這事差一點兒就變成了:一個人死了,兩個朋友在送別他的過程中也死了。真可以拿來當驚悚小說的小標題了。

忘了這一幕是什么時候發生的。飛機顛簸時,我們也沒太留心。及至留心了,飛機已經開始上躥下跳了,類似于古詩里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在這極不真實的、驚恐的氛圍里,很奇怪,我竟然沒聽見有人發出尖叫,大概是嚇傻了,身與心已分離,以致機艙里死一般寂靜。就連此前一直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帶的空乘也不吱聲了,也許她們在緊急商量對策,準備分發小紙片讓大家寫遺言?

顛簸持續了四五分鐘,在這過程中,我和戴來只互相看了一眼,也沒有說話,只是把手指扣在一起。我們的手指越扣越緊,飛機上天入地那會兒,我記得我是把指甲掐進了她的肉里。我至今還記得她那美麗的小肉手的溫軟,并且,似乎是微微出汗了。

如果飛機真的失事,戴來的那只柔膩的小手便是我在人世間的最后記憶。但是另一方面,也說不上有多害怕,也許壓根兒就來不及害怕;只沉浸在一種無名里,很鎮定地坐著,等待被宣判死刑。我由此知道人在面臨死亡時,大抵都有著類似的軟弱、無力,看上去是很安靜的,永鳴女兒說她父親走得安詳,極有可能是一種事實描述。

所謂的緊張害怕,那是要靠事后追憶的,或者是沉墮于死亡的那一瞬間,突然知道自己還有生機;而飛機上的那五分鐘,對于我和戴來,則是大片大片的晦暗色,像天色近晚,人坐在陽臺上看風景,突然什么都看不見了,那就由它去吧,把身子往軟椅里陷一陷,只覺得渾身懶待動,腦子也麻木無反應。

我們是將近凌晨才到的賓館。當下也沒跟出來迎接的永鳴的幾個朋友聲張。事實上,人一旦脫離險境,就有本事忘了那回事,至少是懶得提起。只在剛落地的那會兒,戴來輕輕吁一口氣,說,還以為今晚到不了宜賓了,荊永鳴要把我們帶走了。

我笑道,要真是那樣,就成了一樁事了??峙戮蜎]人敢來送我們了。

除此,關于飛機上的那一節,我和戴來再沒交換過片言只字。

夜里睡不著,倆人遂決定出去逛逛。其時正是微雨天氣,街上沒什么人,我想我當永遠記得那一晚的宜賓城,路燈光昏黃的光圈打在水洼子上,一路波光蕩漾。像一切死里逃生的人,那一晚我看什么都覺新鮮。細細體會那一股像雨像霧又像風的氣流,鉆進我們的鼻腔,是清新的;落在我們的頭發、衣衫上,是潤濕的。

我覺得這一切美麗至極。哪怕身邊走的是一位同性,我也感動于那一晚的浪漫:陌生的小城,午夜,空中飄著小雨絲,兩個人靜靜地走著路……這是電影里才配有的場景啊。我覺得有必要發一下感慨,便跟戴來說,宜賓這個城市,我是再不會忘了,第一次來這里,卻是為了送荊永鳴。

才說完,路邊停過來一輛出租車,我和戴來會了會眼神,突然都笑了。是的,還是得找個地方喝一杯,確實,得喝一杯。我們在一個路邊攤下了車,極簡陋的一個小門面,年輕的小老板夫婦正在臨雨想心事。我至今還念念于他們家的白切豬手,蘸著伴有辣椒、姜蔥的醬料,那真是人間至味??!

這中間吳玄來了一個電話,其時他已隨《十月》雜志奔赴另一個縣城,未及相見。他作為永鳴之死的目擊人,陪他在殯儀館待到了半夜。我琢磨著他是想說點兒什么,果然,他把永鳴之死的過程描述了一遍,我聽得入神,恍惚中覺得自己也死了一回。

中間我幾次想打斷他,告訴他飛機上的那回事??墒菂切脑捗芮壹保瑝焊鶅壕痛虿粩?,他足足說了有一個小時。而一旁的戴來很愜意地坐在小凳上,時不時端起塑料杯,呷一口啤酒,一邊朝我閃閃眼睛。我又覺得這一切美麗至極。

我想吳玄會后悔的,他既然不容我說話,便錯過了一次率先向全世界咋呼的機會,戴來和魏微也差點兒死了。而這樣的機會,對于他的八卦體質是有大補作用的,那是比艷情、同性戀更讓他覺得刺激的。

說一下和永鳴最后的告別吧。早上六七點光景,我們來到了殯儀館,一屋子的人,只他一個躺在那里??蘼?、哀樂,伴著窗外四月的鳥鳴,這一間小屋突然就不一樣了。我和戴來并不是好哭之人,可是此情此景,任是石頭也動情吧。

我們立在人群里,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什么時候走過去,這時,有人過來推了我們一把,說,去吧,去看最后一眼,別人都道過別了。

這才走上前去,立在他身邊。說是看最后一眼,其實這一眼也沒太看清,那玻璃罩似乎是糊了,里面幾片綠葉,又把他的臉給遮住了。想欠身看吧,又怕不合規矩,失之禮儀。就這么呆呆地站了一會兒,都不知道自己是來干什么的。

突然想起要鞠躬,便問戴來,是不是得鞠個躬啊?

戴來也拿不準,說,應該大家一塊兒吧,我們單獨鞠躬算什么?

于是站了一會兒便退下了。后來覺得不妥,轉頭問徐迅,還沒鞠躬怎么辦?

于是再次被人推上前去,這次是被推到他腳前,我留心到他穿的是白襪黑鞋,身子似乎也縮了不少。于是我牽住戴來的衣袂,那一刻,真是手里得握點兒什么才踏實。我們匆匆鞠了三個躬。

而后一撥人便忙亂起來,把他抬進一個更大的盒子里,發車前往火葬場。我們在后邊跟著,這真是最后一程了,路漫漫其修遠兮,有個把小時的車程呢;可是感覺上又很短,似乎一忽兒就到了。

他是第一個被燒掉的。從落車到入爐,也不過十來分鐘,他存于這世上的形體就沒了。先是,我們一群人陪他進了一間小屋,他太太——我們都叫她嫂子的——伏在他身邊說,老荊啊,不怕的。我們都會好好的,你就放心走吧。大家都來送你來了,你看到了沒?不怕啊,你就放心走吧。

我不能聽這些,這是真的永別了。便示意戴來走至戶外,庭院里,徐迅一個人躲開去,側著身子在抹眼淚。我和戴來則抬頭看天,不一會兒,一股青煙噴薄而出,我知道那是永鳴,便一直看著,直到它變淡,變無,化入虛空。

我想著,永鳴這一生,真是落了些朋友的,他既非權貴,也不是土豪,臨走了還有那么些人相送,他當驕傲才是。他的喪事,幾乎全是朋友們包辦的,我和戴來硬生生地擠進來,除了一頓喪魂落魄,真不知道這一趟是來干什么的,連他的面容也未及看清,連鞠躬也差點兒忘了。那么我們到底是干什么來的?

想了半天,我琢磨是為了讓他高興。真的,是想讓他高興。

2019年5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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