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組詩)

白地，本名馬連芬，1976年生，浙江海鹽人。作品發表于《詩刊》《十月》《星星詩刊》等多家文學刊物，入選多種選本。著有詩集《溫暖的冰》《物質生活》。現居浙江海鹽。

七夕：山麥冬的歌唱

七夕，水色清澈，滿布樹蔭的路上

陽光捉摸不定，如山麥冬的搖蕩

掏盡每一縷光線的歌唱。

還剩下什么呢？吝嗇的關系，不曾

牽手的彈奏，不曾發紫的

花穗。小溪

此時流向人間的歡喜，如

歲月浩浩蕩蕩，把人留在

不為人知的水的縫隙——

你可見過沒有回音的溪流

綿長悠遠，擁抱我的虛無

沉沉入眠，忘了流動。

美麗的石頭分析著愛，山麥冬

是七夕唯一的鮮花，它羞澀漫長

停留在石縫，山在我們身上

時而逃離，時而臨近。哦，日子

就是那水色天光

貯滿了所有樹林的憂傷，把人的手指

一一掰開，讓雙手

存不住一滴水。

溪水流著流著就不清澈了，

沒有一個倒影，我也不在其中。

山麥冬停止了歌唱，

溪魚在黃昏之前停止眷戀，

整座山空寂如心，霧色蒼茫。

我久久不離開，我給山麥冬蜂蜜和花粉，

為你的不曾出行，樹枝為證，不談

今天。

谷地

金色的谷地上空，位移的云團

呈現了空曠的人世，從緊湊的人群中

生長出的稻穗

嬰兒一樣不通情達理，我悄悄放下的玩具

瞬間就被玩破，成為瞠目的對象。

炎熱。從地底進發的

風撞擊稻草的聲音

松鼠一樣頑皮，卻又不見蹤影。

我累了，坐在那高高的谷上

看一地的熱情，好像年輕時

做夢時的情形。哦，豐收！

地鼠收獲了大米，

蛇收獲了柴垛，

麻雀收獲了巢，

螞蚱收獲了馬戲團，

一個狠心的稻草人

幾秒鐘就收獲了驕傲的雪蓮。

惶惑的田壟啊，交錯不是你的本意，

而夜里的流星

把一切弄得很亂，沒有秩序，

谷堆之上沒有秋天的香味，

我在無邊的谷粒中奔赴，

去往另一顆谷粒——遙遠！

稻葉還原了我們的真相，

那些鋸齒

僅夠廝磨兩三個夜晚。

還有更美好的時光嗎？把稻田的無聲

還給我。

海水從它們身上流經

這些鵝卵石要流淌，涌動。

這些鵝卵石純潔地裸露。

海水纏繞它們。海水從它們身上流經，

無休無止。

海發出青苔枯萎的預告。

但一切停不下來。渾黃的大海

彌布著夏天的呼吸，深深吸引著海鳥和魚。

那些飛翔的、游動的哲學

不停地震動，從海平面噴發出沉積多年的呼喊。

海水糅和著沙粒

翻卷著進入鵝卵石的光澤，

新西蘭松木從大海那邊飄來

送給我前世的香味，和蔚藍。

沙啊，你的身體在哪里？

拒絕飄浮。拒絕游蕩。

把涌動還給涌動。波浪顫栗。

水纏繞著大片的海星和珊瑚。在鵝卵石的中心

黎明的花朵

噴薄而出，一只黑鳥

懷抱著青苔的預告

從蔚藍中悻悻離開。一切安詳下來。

海水慢慢流經。從鵝卵石

的底部，到正面。

大海失去了最后一場狂歡，一切

將老至初見。

世界

我踩著樹蔭走向忙碌，

我以一顆蒙昧之心

換取其他人狼狽的疾走。

這夏末的曝曬，足以

看到那些表情——嚴正

和虛荒。

我因為不解風情

錯失了花朵的權利，世界

卻花一樣綻放了。那花啊

人的猶疑一樣

發藍，發紅，發出叫聲。

蓋住了一只蟬

抑郁者般的嗚叫。世界

在花的中央審閱案卷，踏著

一趟綠皮火車的軌跡。

我笑出了聲。

我把世界伸出的胳膊

一一放好。

我要去睡了。摟著

世界給我的

整個世界的虛無。沉沉地。

云雀

孤獨太久，終于從沉寂中飛出，

它掠過大片土地，狂風驟雨。

它在綠色的地平線上

劃出優美的弧線，

把地上的人們深深擁抱。

這活生生流出的大量的水

給予了街道以恐懼，它們

如此懼怕，泛濫的水

把街道弄得凌亂和不體面，

好像這水就是不懂事的，不合理的。

我脫下鞋子，站在里面——

哦，這溫存和柔軟如此浪漫，

像我的遠方和從前

緊跟著大雨流浪，毫無節制。

云雀，此時像一個詩人

這本來正常的季節性舉動

成為顛覆和叛逆，錯誤與性格。

而一個走在醫院路上的人，

更容易被大雨的恣肆控制，

一句祝福就知道了

距離。大量的水帶著大量的羞恥

漸漸涌入不平整的城市，

黑云躲入天空，天空就變黑了，

云雀飛過淹沒的白云和麥田，

飛過仰望和俯瞰的人群，

被自己的率真和信任深深打動，

然后傷害。我需要閉目嗎？停止

對一切的觀望，只抱住貓咪

盤坐雀尾，做一個完美的人。

走來的春天

被愛遺忘太久，現在

終于來到了春天里。

三月，夜里的花無數開放，

沒有一朵是輕手輕腳的，她們

把這個春天弄得焦慮而憂愁，

那些浪漫的小蜜蜂

在白天里嗡嗡的，其中一只

就那么鉆在花朵里，被花瓣緊緊地

包裹著，這一生再不能出來。

小樹林里的二月蘭

紫得凌亂不堪，我搖不動任何一株，

這些變異的油菜花

一顆花粉都抖落不下來——

聞過太久，花兒早已沒有了香味，

她們無需春水的照顧，僅僅

需要陪伴而已，她們的一輩子

就是躺在這地上，正如有些人

一輩子的生活只需要一張床。

這走來走去的春風

都在各種各樣的時間里，這幾天

每個下午我都在思念夜晚，

我要等一朵花的綻放

覆蓋所有的不滿意。生活里

每一次的緊張都不是情人的出現，

而是母親饒恕了夜晚，夜晚

卻沒有饒恕母親。我等

春風美好，今夜美滿，四月

來時，我已長成女子。

姐姐

他們都是誰呢？蘆葦蕩里的鶿鴣，長長的蛇，

或突然跳至你身上的甲蟲，要么就是那只

直往眼睛里沖的蠓，但決不會是小松鼠和白兔。

姐姐，你猜，如果你來到這個村莊里，

第一件事，是不是會種一片水稻，稻子熟了

拿去扎成你的馬尾辮，一甩一甩——

你再也不去蘆葦蕩，腳一下去

就不知道腳會去了哪里的鬼地方，你會選擇

去桃樹下，仍然做那個臉上充滿桃汁的女孩，

你還在馬尾里悄悄藏了封年輕時的信，

趁無人注意，把它喂給水田里的泥鰍吃。

姐姐，你信嗎？夜晚，天上星星再出來的時候

光已經變回螢火蟲，它們飛在臂彎里，

或環繞著這個村莊，為你做沐浴的香皂。

我們采了積雪草、益母、紅蓼、商陸和野草莓

來制作它們的前半生，紅紅綠綠，多好看呀——

姐姐，你看，你來這里，把雙腳擱在青石臺階上，

你只管讀書，寫字，看天空，我坐在邊上

為你撣去正想爬去你衣裙的螞蟻，和暮晚。

詩觀：希望詩歌能夠傳遞美好，這種美好是把從自我痛苦掙扎中掙脫出來的經驗與氣息分享給更多的人，讓他們真實感受萬物存在的大美，讓自己起身飛翔。所以說，詩歌是另一種宗教，它如果不能度人，能度到自己，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