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組詩)

向武華

蚰蜒

為了腌臘肉，找到去年的舊缸

搬出來清洗。舊缸平時放在樓梯腳下

陰暗的地方，梅雨天尤其潮濕。

搬動這些堆積在黑暗中的用物

我一向有所警覺

在遙遠的鄉下，我曾經搬動過

竹林里的一塊青石

內面盤著一條短尾蝮蛇（我們稱它為土地婆）

亡魂一樣猙獰

嚇得我臉色發白

果然，舊缸里有一條蚰蜒

陰暗并沒有傷害她的眼力

也許她抱怨我驚動了她

那么快捷，沿著缸壁迅速逃跑

十幾雙纖細的腿

保持齊刷刷的節奏

好像她，一直待在陰暗的地方

就是在做這樣逃跑的練習

所幸，她只是像蜈蚣

而不是一只蜈蚣

并不是所有藏在陰暗地方的

都帶著劇毒

還有膽怯的，害羞的

就像這只驚慌的蚰蜒

蠼螋

說蠼螋會鉆進人的耳朵

在里面做窩生活，甚至就稱它為耳蟲

并無多大可信度，在我身邊

從沒有聽說有人耳朵跑進了一只蠼螋

有人大腦被吃掉了

我們經常看到它

它只是喜歡生活在狹窄的地方而已

在一塊老化了的桃樹皮內面

或者腐爛的柳樹蔸底部

還有礫石的縫隙，堆在墻角的草屑

它們在這里捕食，產卵

一枚小小的蟲吧

絕對的小人物

在狹窄的地方活動，也不是性格乖僻

更不是作什么哲學思考

也許，僅僅

它只是覺得小地方溫暖

空闊地帶徒生寂寥

水黽

我熱愛輕小的事物

永遠勝過所有龐大的

當一群水黽在水面上

排練天鵝舞，腳尖輕點

像靈魂一樣不留痕跡

像花影一樣搖曳多姿

多么賞心悅目

讓我忘記了自己身處偏僻的水鄉

忘記了自己的孤單

這些美麗的精靈

秧田邊和水渠里隨處可見

我可以悄悄地注視她們一個下午

如同我是她們中的一個

暫時被罰出列

冬天跳繩跳死了的那位

我并無怨言

等待她們的重新召喚

這快樂，自由，輕松的游戲

甚至會讓我忘記饑餓

和荒蕪的恐懼

忘記遠處槐樹下笨重的黑水牛

以及一棵枯枝欲垂的蒼老的大楊樹

這些巨大的沉悶的生活面孔

只有這些水黽能夠將它蔑視

并將它們踩在針尖一樣的腳下

茶翅蝽

痛苦的人知道保護自己的辦法

睡覺，登山，聽音樂，喝酒，寫詩

這些都可以把痛苦減輕一點

有時誤入歧途，以為愛也可以減輕痛苦

往往事與愿違。有一種小動物，叫茶翅蝽

她受到威脅時，會放一個響屁，奇臭無比

似乎把身體內的恐懼和痛苦

一股腦，當作一個屁排出了體外

這似乎可以算作一個奇招

蠐螬

在挖花生的秋天傍晚

改變了我對泥土的看法

并不是所有的泥土

都僵硬、黑暗和冰冷

看看這些肥胖白嫩的蠐螬

泥土該有多么甜蜜、溫暖

她彎著身子睡意正濃

像那些心寬體胖的佛陀

金光閃眼的秋陽

她也不覺得奇怪

懶得搭理，她一定在嘀咕

你們這些多事的人

為什么要翻弄我的衾被

驚擾我的好夢

這真是大出我的意外

被泥土埋沒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現在我才知道

泥土還是家和歸宿

蛞蝓

那時候麻雀到處做窠

做得最多的地方是牛欄的草棚

三月大地開凍，我們經常跑去掏雀蛋

牛欄的木柱都讓我們爬得光溜發亮

我們臟兮兮的黑褲也磨得油亮

快樂時光中終于發生了恐懼的一幕

有一次我把手伸進雀窠時

打了一個冷顫，碰觸到的不是雀蛋

柔軟，冰涼，潮濕

我險些從高高的木柱上摔下來

事后大家都說那是盤在里面的一條蛇

自此我對柔軟的東西都有心理障礙

揀白菜葉摸到一只鼻涕一樣的蛞蝓

會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一個受苦的小孩，他無助的眼神

會滴下柔軟的黏液，甚至毒汁

讓我不停地打冷顫

草蟬

在甘蔗鋒利的葉柄上

一只死了的草蟬已經變干

夏天消逝，盛會結束

原野成了空蕩蕩的大劇場

聲嘶力竭的歌聲再也沒有回響

并沒有遺憾

一個細小的身軀

曾經那么激越

那么連續不斷地歌唱

飲露而生并不算什么

長久的黑暗經歷

才是音樂的源泉

我曾經懷疑這是痛苦的嚎叫

當我看到另一只草蟬悄悄飛過來

明白啦，悅耳的歌聲中一定包含著愛

那么短暫，不足一個月

并沒有遺憾，夠啦

變干的草蟬不是一只

是兩只，心滿意足的結局

蜈蚣

蜈蚣可以入酒

蜈蚣精怕紅冠大公雞

這些都不說了，年輕時對山林只有想象

蜈蚣是很難遇到的一種動物

它到底有多危險

不知道，也不怕它

現在我感到一只母的

咬住了手臂

大概有些年頭了，我曾經用鐵鋤

將一只公蜈蚣

砸成肉泥

螽斯

水靜沙明的秋夜

不需要任何聲音

任何噪音都可以變得刺耳

人們愛好安靜

勝過愛好傾訴

月華從榕樹葉上滴落

是沒有聲音的

風撫摸著無盡的秀發

是沒有聲音的

靠在岸邊的小木船燈光已滅

是沒有聲音的

唯一的聲音

來自舊屋邊的一堆白茅草叢

鏗鏘有力

急于弦雨

她們的合唱那么嚴絲合縫

讓人們忘記了這一切是有聲的

好像這些吟唱是寂靜的一部分

秋夜由于她們的嘶叫

才變得古老，深邃

月亮由于她們的嘶叫

才變得一塵不染

河流由于她們的嘶叫

才變得蜿蜒無涯

向武華，1968年出生于湖北武穴市。作品散見于全國各報刊、選本，主要作品有長詩《棲息之地》《且酩酊》《白紙黑字》及詩集《流》《平行與碰撞》現在武穴市物價局工作。

詩觀：詩人不能辜負信任。寫詩就像處理一件特別麻煩的事，解一個死結或燒一桌菜。孩子們睜著大眼望著你，你一定有辦法，一定不會搞砸，在所有細微的地方。所以，你要沉著，心行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