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倉

周美蓉（土家族）

農歷四月，正如宋人翁卷詩云：“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边M入栽秧關，沅古坪地區的鄉民，不僅有開秧門吃蓋面肉的習俗，還有關秧門糊倉一俗。一年一度的插秧農活最后一天叫“關秧門”，“糊倉”是在關秧門的最后一丘田里進行?，F代版“糊倉”，沒有財主可糊，被糊者只能是主人家或插秧最慢的人，但糊來糊去，就成了你糊我，我糊他，見人就糊，一派亂糊，最后糊成一場十分火爆的泥巴大戰。

“糊倉”少說也有500多年歷史。相傳明代早期，土著人不堪苛捐雜稅和財主的剝削。有一年，長工們給一姓全的財主“打工”插秧。領頭的長工就設計了一場戲弄財主的游戲：他說，高人講今年年成不好，有鼠、蟲災害，必須要蒸甜酒、炸油粑粑、煮巴掌大一坨一坨的肉塊來舉行祭神儀式，由吃過祭品的長工去栽秧，就不會出現鼠咬、蟲蛀之害。于是就有了“過早”（即吃早點）儀式、有了“蓋面肉”。長工們還不解氣，聲稱受高人旨意，插秧結束時要糊稀泥——即糊倉，保證糧倉不被賊偷鼠害，叫聚財氣。財主信以為真，便欣然接受。插秧快結束時，長工們一邊向財主砸稀泥，一邊念念有詞。財主被糊了一身稀泥，臉上還堆起笑容說：“糊吧糊吧，糊得越多，谷子越多，”倉門越緊。后來，人們把這種惡作劇叫“糊倉”，以至于普遍流傳開來，成為插秧時節土著人的一次宣泄和對賢惠、大方主人的美好祝福和愿望。

“糊倉”，這是古代農耕文化延續的產物，至今居住在沅古坪地區的鄉民，還沿襲著這個風俗。

1978年，磚溪洲生產隊的社員們用泥的洗禮、泥的祝福、泥的歡歌迎來了糧食大豐收，秋收時，社員們高興得眉飛色舞，說這是“糊倉”帶來的好運。這些話不無道理，“糊倉”既可增強勞動者之間的感情，又可增添勞動趣味?！昂齻}”，如同傣族的“潑水節”向客人潑水一樣，潑得越多，意味著感情越熾烈，活得越幸福。有了“糊倉”作底蘊，有了熱情善良、粗獷羈野作陪襯，栽秧就充滿了泥土般的親切厚實，充滿生活的希望。社員們心情舒暢，勞動就會盡心盡力，生產做得又快又好，遇上天時、地利、人和的好年成，必定大獲豐收。

這年的“糊倉”，全體社員一齊出動，糊得天昏地暗，糊得春情蕩漾，糊得心花怒放，糊得金光燦爛，糊得五谷豐登、糊得錢糧滿倉。

那天，正是“四月清和雨乍晴”的天氣，半個月的插秧就要結束了，磚溪洲生產隊就要“關秧門”了。社員們心里都憋著一股子勁，看誰插秧插得最快，插秧慢的人往往會被插秧快的人絡住，最后關在田中央要補絡氹。大家都怕被關，就拼盡全力你追我趕，誰都不愿成為“關秧門”的活靶子，因此這天插秧進度比平時快。栽秧接近尾聲，兩畝七分的頭壩田還剩兩三分面積時，只見小佬、牛二、志伯幾個雀寶人擠眉弄眼一臉壞笑，心照不宣地瞄準了一個人。那人是我大哥，正彎腰撇胯左唰唰右唰唰的插秧。只聽“啪”的一聲，大哥臉上被稀泥巴擊中，鳥屎般滴落，引得一陣推波助瀾的大笑。大哥當然不是稻草人，當年的“糊倉”高手，功夫了得，彎腰轉身，雙手一揚，小李飛刀般飛出一排稀泥，幾個張嘴大笑的婦女，嘴還沒來得及收攏卻被稀泥堵塞了。這下，婦女們像惹惡的蜂群，向大哥發起了反攻，一場狂野十足的“泥漿大戰”打破了山鄉的沉默和寧靜。

大哥身輕如燕，以腳尖先入水，發出唰唰微響，似有《天龍八部》中的“凌波微步”，在田里繞 “S”左躲右閃。那些大奶肥臀的婦女們，肉滾滾的海豚身材，踩得泥水“嗵嗵”作響，手忙腳亂的向大哥發起猛攻，稀泥巴雨點般砸向大哥。婦女們人多勢眾、潑辣刁悍，惡浪般往大哥身上撲。眼看婦女們要圍上來了，大哥知道這些悍婦們的潑勁，一旦被她們黏上，就像被蟒蛇纏住的獵物，不死都要脫層殼。大哥趕緊虛晃一招，一個“鯉魚板籽”跳出包圍圈。這時，那幾個搞屎棍（挑釁者）趁機對那些還在看“味道兒”（圍觀）的社員們一頓亂糊。泛濫的狂歡野趣喚醒了社員們不滅的童心，大家激情難抑，潮水般沖進人群，見誰糊誰，你追我趕，泥漿四濺，稀泥亂飛，田里亂成一鍋粥。漸漸地男人們靈犀相通，大把大把稀泥劈頭蓋臉地向婦女們砸去。田里嘰哩瓜啦，嘻嘻哈哈，像催春的青蛙，叫聲四起。婦女們毫不示弱，越戰越勇，潑命地和男人們對抗。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抓手拽腿，有的抱住雙腿倒拖，有的干脆蛤蟆箍蛇般扳抱箍腰兒打滾。那個小佬瘦得像猴精，力氣都長嘴巴上了，平時又愛和婦女們“搶相應”（占嘴巴便宜），這會兒他東一糊西一糊到處戳禍。趁他稍不留意，婦女隊長將其夢里抽魂般推倒田里，婦女們見了，潮水般涌過來，抓的抓手，拽的拽腳，將小佬抬起一上一下往泥漿里“打夯”，小佬連呼救命，別人只顧看熱鬧，拍肚皮打哈哈，才沒人救他哩。婦女隊長喊“一、二、三！”眾人齊著力，將小佬拋出老遠，“嗵”的一聲把周圍濺起荷葉般的泥片，有人大喊：“看，這叫‘老牛滾澡！”引來一陣捧腹之樂。婦女隊長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手一揮，婦女們又餓虎般撲向那個平時愛持手動腳的志伯。他還沉浸在“老牛洗澡”樂趣中，婦女們狗撕羊似的拽住他，哪怕他長出三頭六臂，使出孫悟空的七十二般變化，也脫不了身。婦女們七手八腳連扯帶拉將他全身糊得上釉一樣均勻，整個一泥人。志伯塊頭大，企圖掙扎反抗，不知是哪個手狠的一把將他的松緊帶大襠褲扯脫，志伯趕緊蹲泥水里遮羞。牛二跳起來拍巴掌大喊：“這個叫‘泥鰍鉆豆腐”。頓時，一片嘩然，男人們哦嗬喧天，婦女們笑聲如潮。

此時此刻，一輪夕陽像個圓盆掛在西邊山埡上，柔和的余暉斜射下來，山野和滿身泥漿的社員們都罩在一片具有喜慶而神秘色彩的玫瑰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