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三百年前走來的川劇,落腳在鬧中取靜的一個老院子里,朱漆大門和四面廊檐上的斑駁雕花顯得院子年頭頗久,吻合川劇作為古老藝術的傳統,但不影響這里成為最現代的川劇表演劇場。不僅是因為成都市川劇研究院位于成都市繁華地帶,離奢侈品林立的街道不過百來米距離。直到今天,川劇這一接地氣的藝術形式并沒有被發達的電視、電影甚至網絡所取代。川劇名家,同時也是省川劇院院長的陳智林曾說,“戲劇是一種鮮果藝術,有別于罐頭藝術,你吃的是新鮮蔬菜水果,直接吞下肚。”
所以,采訪的主角、“80后”的虞佳一動嗓子一擺手,這個“年邁”的空間,一下子就跟著生動美妙起來。這就是“鮮果”的妙處。又古又新的百年川戲正是在一代代青年演員身上實現弦歌不絕。
一種藝術,耐看是一種境界;一個演員,受端詳是一種魅力。觀景賞花忌一覽無余。年輕是優勢,但青春優勢必須轉化為藝術優勢才久遠,才迷人。對于青年演員,打眼固然重要,潤心更關鍵。再美的扮相,缺了內涵,少了心性,很快就被人淡忘。虞佳的可貴之處是追求有意味的表演。
印象里的川劇演唱,有“高、直、吵、鬧”的痕跡,對聲腔的“嗓尖、聲干、音窄、刺耳”等現象不以為怪,演員總是“眉飛色舞”,角色情緒大開大合,比如《目連之母》里的劉氏一角,先是悲劇性的青衣,而后是喜劇性的花旦,從溫柔端莊轉換為歇斯底里,從逆來順受轉為堅決抗爭。這種“犯功戲”,對演員是極大的考驗,用力過猛,就可能劍拔弩張、聲嘶力竭、氣喘吁吁、咬牙掙扎。但是欣賞虞佳的表演,總會放心,不會擔心。首先她的性格沉靜,所以表演起來自然不會逾矩,給人一種持重大方的成熟感和審美性,但也因此常被老師“吐槽”“放不開”,因而又在這方面下過苦功,最終虞佳呈現出了以婉約明麗為主的川劇旦行的個性特色和演出風范。她會從人物、從劇情出發,表現特定情境中角色的思想感情,也不失舞臺表現的藝術爆發力和灑爽脆勁,不時二者互動兼容;她的唱腔甜潤而婉轉,細膩而清晰,深情飽滿而分寸有度,藝姿多采而中規中矩,酣暢表現而無賣弄之嫌。
這種把控能力、駕馭能力、表現能力,在一場又一場的戲里練就;戲曲演員,不僅是教出來的,學岀來的,唱出來的,更是在舞臺上用戲“泡”岀來的,使自己積累的一切在臺上開花、結果。呼應了陳智林的“鮮果藝術”,虞佳說,“舞臺上怎么樣就是怎么樣,沒有捷徑,就是一場一場演出來的。”

4月,第29屆中國戲劇梅花獎評選演出正如火如荼地進行。《目連之母》競演時,虞佳調用平時所學、所知、所能、所積累、所長而做的多維度的展示,技驚四座,令所有人眼前一亮。全劇搖曳多姿,色調亮眼,唱,有聽頭,表演,有看頭,動,有動夫,舞,有精彩,全面展示了虞佳的唱、念、做、舞及手、眼、身、法、步的扎實基本功,舞臺化用的幾乎是一個戲曲演員的“全套本領”。同時,該劇始終保持極高的藝術水準,劇中人物飽滿豐富,虞佳塑造出劉氏四娘堅韌的性格,演繹出劉氏四娘的悲憤和不悔。最終,評選結果出爐,虞佳憑借在川劇《目連之母》中的精彩表現成功“摘梅”!
然而,就算獲獎,虞佳還是那個默默無聞的人;即使她在舞臺上風情萬種,走下臺,洗盡鉛華,則素面朝天,不為人識。人生苦短,而一個演員活躍在舞臺上的時間就更為短暫了,一旦我們為自己的點滴成績沾沾自喜,時間就會毫不留情地溜走。虞佳深知這個道理,她抓緊一切時間學戲、練功,每時每刻都在爭取多學一點兒,多提高一點兒。在如今這個充滿誘惑的時代,一個年輕演員能夠如此執著和勤奮是極為難能可貴的。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虞佳已經堅持了19年。15歲那年,虞佳進入戲校學習,那時就已經在寢室對著鏡子練表演,利用走路、洗衣服、上廁所等碎片時間練唱腔,睡前復習一天的課……“必須這個樣子,必須回課。這時候你已經不是小學生了,自己知道自己該做什么,用心很重要,要長心。”這種用心,很快讓“插班生”虞佳,成為了川劇班里的佼佼者。2006年,虞佳進入市川劇院,“我在學校演戲算是比較穩、比較老練的,到了劇院后才發現,自己那點水平算啥呀。”知不足而后勇,老師陳巧茹看到虞佳如此用心學習,教導起來也自然樂此不疲。2008年至2010年,虞佳進入四川省藝術職業學院大專班繼續深造。她靜下心來學習,專下意來鉆研,敏悟中去進取,不斷積累,錦上添花,心無旁騖,快馬加鞭,使她在踏實和優勢中成長、成才,藝術的亮色紛紛不斷。

記得小時候看書家寫字,一筆拉下來竟然用力用到手發抖,心中暗想:太會做戲了,不就一只小小的毛筆,至于嗎?到年紀大一些了才明白,他們是在自己給自己設置一筆下來的阻力,或者說是自己跟自己較勁,這樣才有了力透紙背的勁道。《目連之母》是虞佳潛心學習的戲目之一。她把老師的表演視為學書的法帖,視為塑造新的人物形象的基礎。陳巧茹在臺上演,虞佳就在臺下學,老師唱,她唱,老師停,她停,到后面,陳巧茹演前半場,虞佳演后半場。這對虞佳來說是個“難活兒”。陳巧茹在前半場演出的效果非常火爆,掌聲不斷,一般人不敢去接這“燙手”的繼后演出。但虞佳心中有數,心中有陳巧茹以前成功演出的技藝風貌。果然,虞佳演出順暢,十分完好。“法帖”之說,意在此也。虞佳塑造的劉氏,那樣的活潑靈動,但一招一式又絕不離開老師的程式。這些程式并沒有束縛她,而是給她手段、給她靈感。陳巧茹的“傳”,虞佳的“承”,互為因果,成就顯著。

到了《目連之母》參加梅花獎競演時,虞佳更是要把劉氏的一步一顰都雕琢得美輪美奐。虞佳的愛人王超對此深有體會。王超是市川劇院副院長、同時也是梅花獎獲得者,每每守在虞佳旁邊,盯著每場排練,覺得有點不對頭時,剛一提出,虞佳已說在前頭:我不對!接著稍加指點,虞佳的感覺就對了……回了家二人還要討論,尋找不足之處,就連在赴廣西南寧競演的飛機上,仍在“復盤”抓細節。所以成就了今日川劇界的第一對“梅花”伉儷,成為文藝界的一曲佳話。川劇是古老劇種,又處西南一隅,談及川劇的繼承發揚,比別的劇種確實多一份艱難。王超回憶過去,一年演不了幾出戲,整個劇院處于散養狀態,無事可干。現在回頭看來,卻是“必然的趨勢”:“大家的目光都在經濟建設上。”王超的同學們幾乎都有“下海”的經歷,有的人走了就沒有再回到這個行當中來。“我們這批同學,應該說基本功很扎實,文武行當也都齊全,本來學了一身本領想好好演,但沒有人看川劇。”王超說。如今,這對伉儷還在守護著川劇這一劇種,也許對于當今中國戲壇,有點小小的示范意義。



說回虞佳。有多少付出,就會有多少收獲。《目連之母》里,虞佳是絕對的主角,幾乎從頭唱到尾。生活里不領風騷,舞臺上自風騷,虞佳是一個沉穩而奮進的有心之人,她在逐漸成熟的發展中,或細步小跑,或長足進步,或以他人演出為鑒,或以自己敏悟為得。
虞佳的成功還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原因,那就是她多年來為自己的藝術發展營造了一個“潤物細無聲”的理想的藝術環境。在一出出本就是戲劇文學力作的新戲中實踐精進,優好的藝術環境的熏陶,以及團隊的相對固定和相互支撐、彼此砥礪、盤桓交流,共同成為成就虞佳的重要動力。
徐棻先生的劇本,名副其實的“名角營養缽”,自然使虞佳近水樓臺先得月。徐棻先生是一棵戲劇的大樹,“棻”字本意就是有香味的木頭,你可以說她是一棵梅樹,因為在她這棵大樹之上,已經結出近10位獲得“梅花獎”的演員。一個劇種的知名度和影響力,根本在于是否不斷推出精品劇目。徐棻先生的劇作,記錄了不懈探索的藝術人生,構成了藝術世界的豐沛氣象,展現了劇作大家的卓越風范。這些劇本內涵深厚、文采高妙,為演員的二度創作留下了廣闊的創造空間。好劇本還要借助好演員來呈現,只有如虞佳這樣的知音,才能于字里行間見精神,行文內外得風流,加上她本人深厚的積淀,再經過她成竹在胸的藝術創造,終于有《目連之母》等佳作問世。
當然,一個劇種的靈魂和核心,關鍵在于是否擁有拔尖的領軍人才和完整的人才梯隊。市川劇院演員陣容層級分明,有首屆 “梅花獎”獲得者曉艇,有“二度梅”獲得者劉蕓、陳巧茹,有“梅花獎”獲得者孫普協、劉萍、孫勇波、王玉梅、王超,構成了“梅花獎團隊”,他們用各自出色的演出優化著、光照著舞臺。虞佳便是在這樣一個一直有著“以老助新”“以強扶優”的藝術文化基因的優良環境中滋潤著、發展著、成長著。此外,虞佳的脫穎而出和她的老師、國家“非遺”傳承人及傳承先進工作者陳巧茹的教誨和幫助分不開的,使她在藝術的追求與選擇上獲益極大。虞佳驚艷于當下川劇舞臺,真道是:巴山秀新枝,蜀水育芙蓉。
徐棻先生和陳巧茹老師,這兩位,一個是御用的寫作者,一個是法定的演者,再加上市川劇院,領導班子有胸懷,劇院上下很團結,在雷音院長的帶領下,全院齊心協力,勁往一處使,一起組成打拼當代川劇天下的“一伙兒強人”,共同成就了彼此,也“紅火”了川劇。恰如川劇大師周慕蓮先生所說的:戲曲舞臺藝術,須具有梅花體格,老嫩剛柔,錯縱有致,方能曲盡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