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月嬌
1900年,巴黎國際數學家代表會上,數學家希爾伯特發表了題為“數學問題”的著名演講。在這個演講中,他根據19世紀數學研究的成果和趨勢,提出了23個最重要的數學問題。這些問題后來被統稱為“希爾伯特問題”,100多年過去了,希爾伯特問題有的已經得到圓滿解決,有的至今懸而未決。
南京大學數學系教授劉公祥十分欽佩希爾伯特,不止源于希爾伯特樹起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國際數學界的一面旗幟,更因為他堅信每個數學問題都可以得到解決的信念。
“在我們中間,常常聽到這樣的呼聲:這里有一個數學問題,去找出它的答案!你能通過純思維找到它,因為在數學中沒有不可知。”在“數學問題”演講中,希爾伯特說道。
隔著一個時代,劉公祥依然能感受到這句話中澎湃的激情。“熱愛+堅持+勤奮”,這份赤子之心是他十數年數學之路上的行走秘籍。“做學問就要有一顆純粹的心去追求未知的世界,‘功利’只能是一種額外獎賞,而不應該是肩上的負重。”劉公祥說。
1941年,德國數學家H.Hopf發現球面的上同調群具有特殊的代數結構,即Hopf代數結構。從此,Hopf代數這個嶄新的代數結構迅速發展了起來。

劉公祥在課堂上
“Hopf代數結構最初來源于拓撲學,它描述了一些拓撲空間的對稱性,隨著研究的發展,人們發現它不僅僅能描述拓撲空間的對稱性,也能用來描繪量子世界的某種對稱性。”劉公祥介紹道,“Hopf代數與物理和數學的很多分支有著意想不到的聯系,例如共形場論、低維拓撲、非交換幾何、特征p域上的代數群表示理論等。”
談起Hopf代數,劉公祥神采飛揚。但在進入安慶師范學院學習之前,劉公祥對數學并沒有太過偏愛。“一個農村孩子,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他說。高考之前,青蔥少年劉公祥對未來的唯一概念就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為此,他毫無意外地在高考志愿表上填寫了3個專業志愿:數學、物理、化學,而后順理成章地被安慶師范學院數學專業錄取。
大學生活推開了劉公祥人生中的一扇大門,真實地接觸到數學分析、高等代數等課程后,他心底只余4個字來評判——精彩紛呈。“我的性格是逆來順受型的,我不是因為喜歡數學而學習數學,而是因為學了數學以后才喜歡上數學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但是學習數學之后就被這些理論吸引住了。”劉公祥誠懇地說。對數學的“后天”熱愛,令劉公祥存了立志深造的心思。2000年,他考入浙江大學讀研,專業是基礎數學。
從安慶師范學院到浙江大學,劉公祥的路越走越寬,卻也難免迷茫。考研時,他就發現,雖然在學過的專業上基礎十分扎實,但在面試階段,主考老師問到的拓撲學等學科,他并沒有學習過。“知識面窄,但精細”,這也是當時他留給別人最大的印象。年輕時的劉公祥很介懷“知識面窄”,“跟留校的保送生相比,他們知道的東西簡直太多了,我知道的簡直太少了”。剛到浙江大學,劉公祥就為此自卑了。但好學的他,并不會讓自己一味沉淪于自卑感中,反而加倍勤奮起來。那時,他每天看書時間都不會低于12小時,長時間的用腦導致他有段時間早上連鬧鐘都叫不醒。“現在懂得是每天看書時間太長,大腦需要休息了,但那時經常自責,怎么會睡過頭。”
一年過后,劉公祥終于迎頭趕上。最直觀的改變就是,別人知道的,他也知道,而且常常會知道得更深入,到了這時,反而是別人不大知道了。“我是個非常不聰明的人,堅持和勤奮讓我可以努力得到更多知識,這非常關鍵。”劉公祥謙遜地說。
2007年6月,劉公祥結束了在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的博士后研究工作,到南京大學任職。到2019年6月,他在南京大學就要滿12個年頭了。但他依然保留著大學時代的學習習慣,堅持和勤奮已經成為一種自然而然的品格,融入他的血液當中。

Jens Fjelstad(左一)來訪
采訪中,劉公祥強調了一個時間——1986年。就在這一年,烏克蘭數學家Drinfeld在國際數學家大會上作了一個報告。報告中指出,量子群范疇和Hopf代數范疇事實上是等價的,Hopf代數還是Lie代數的量子化發展。這意味著量子群和Hopf代數之間存在一一對應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說,Hopf代數就是量子代數。隨后數年中,量子群得到了長足的進步,而Drinfeld也主要因為此而獲得了數學界的諾貝爾獎——菲爾茲獎。
Drinfeld的觀點極大促進了Hopf代數的發展:Lie理論的思想方法被重新應用到Hopf代數的研究中。而對劉公祥來說,為Hopf代數研究引入新方法,也是他這些年來的重要工作之一。
對于電子商務運營課程教學離不開實踐環節,在理論教學的過程中需要適當的提供實踐環境,方便學生在學習理論之后可以通過實踐教學更好的理解、掌握和運用相關知識點。
“就是代數表示論”,劉公祥介紹道,“研究Hopf代數比較傳統的方法是環論的方法,我喜歡用表示論的方法”。代數表示論是一支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的重要代數分支,主要研究有限維代數的不可分解表示和模范疇的整體構造,其中的核心問題之一就是:給定一類代數,如何根據表示型來分類?
為此,他用了六七年時間去攻關basic Hopf代數表示型的完整分類,成功將Hopf代數結構尤其是余乘結構,與代數表示論及組合數論中的生成函數等建立了聯系,從而解決了Hopf代數及代數表示論的一個核心問題。
1989年,日本數學家Toshitake Kohno發現K-Z方程組導出的辮子群的單值化表示實際上是由一個泛R-矩陣給出的。1990年,Drinfeld希望通過K-Z方程組直接看出這個泛R-矩陣,從而為Kohno的發現給出一個直接的解釋。按照Drinfeld的設想,K-Z方程組背后應該存在一個擬三角Hopf代數,但出人意料的是,最終結果卻是一個擬三角的擬Hopf代數。擬Hopf代數就這樣出現了,人們隨后發現這是一類如此自然的代數:即幾乎可以理解為表示范疇為張量范疇的代數。
但擬Hopf代數的發展是極為緩慢的:同樣在1990年,3位數學物理學家在理解一類全純頂點算子代數的表示范疇時,利用重構理論構造出一類新的代數——Dw(G),他們也證明出這是一類擬Hopf代數。隨后15年,Dw(G)居然成為唯一被知道的半單擬Hopf代數的新例子!
“從形式上來說,擬Hopf代數比Hopf代數要復雜得多。而且,擬Hopf代數的分類是在twist等價這么一個更加廣泛且自然的條件下進行的。”劉公祥認為,twist等價造成了兩重困境,一是令人懷疑是否根本無法構造出真實的擬量子群;二是很難判斷一個擬Hopf代數是不是真實的。
轉機發生在2005年。這一年,Gelaki構造了一類真實的擬Hopf代數,可以理解為Taft代數的擬Hopf類似,并用群的上同調給出了所構造擬Hopf代數的真實性判斷。隨即,他又與Etingof合作完成了素數階循環群上的基本擬Hopf代數分類,不僅得到了一部分真實的擬Hopf代數,還至少讓人們意識到擬Hopf代數的余乘形式是非常不平凡的。2010年,Angiono極大推廣了Etingof-Gelaki的結果和方法,分類了循環群上的基本擬Hopf代數,但Angiono本質上并沒能給出擬Hopf代數的新例子。
未知即動機。劉公祥認為,他們可以在這一方向上努力。此前,劉公祥已經利用箭圖分類了所有的點的擬三角Hopf代數。利用這一工具,他與合作者還進一步完整刻畫了基本圈上的所有可能擬量子群結構,不僅提供了新例子,還在事實上分類了有限表示型的擬Hopf代數。作為推論,他們還分類了所有的有限型張量范疇,為張量范疇的研究引入了新工具。2011年,這篇論文被投到權威數學物理期刊Comm.Math.Phys.上后,審稿人對此表示出了高度贊同,認為其“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分類結果”,并“從數學家的角度做出了簡明的介紹和清晰的闡述”。
“我們證明了,對于每一個單Lie代數g,它們對應的擬Frobenius-Lusztig核Q(g)都是存在的。”劉公祥介紹說。難能可貴的是,如果說以往發現的都是相對孤立的例子,他們所提出的就是一個批量生產產品的方法,在這個體系下,可以有大批量的真實的擬Hopf代數被構造出來。“也就是說,對于每一個單Lie代數g,它對應的擬量子群不是真實的,但擬小量子群真實存在。”說起來有些繞口,但劉公祥依然欣慰,他們終于有希望去分類一部分有限維擬Hopf代數了。
“張量范疇與表示論相結合是一個極具潛力的發展方向,而研究它們的一個極為有效的語言就是擬Hopf代數。這個領域充滿未知,現在還是初級階段,我很難預言它下一步會發展成什么樣子,唯一可以斷言的就是這將是一個非常活躍的方向。”
劉公祥堅信這一點。2017年2月,他向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提交了優秀青年科學基金項目申報,希望能夠得到更多支持來研究“量子代數與表示論(有限維基本擬Hopf代數的分類)”。從2018年啟動以來,該項目正在循序漸進地開展,預計在2020年年底結題。“我們的目標是分類一大類的有限維擬Hopf代數,不僅可以得到大批量的真實的擬Hopf代數的例子和結構,還將看到擬Hopf代數在張量范疇與表示論方面卓有成效的應用。”劉公祥表示。
自1969年引入后,有限維Hopf代數的積分理論就被認為具有非常優美的性質,是緊李群上的哈爾積分的類似物。與有限維相對的,自然是無限維。如何定義無限維Hopf代數的積分理論?一直以來,結果并不理想。
直到2005年前后,浙江大學盧滌明教授、美國華盛頓大學J.Zhang教授和復旦大學吳泉水教授合作引進了同調積分概念,保持了通常積分的諸多美妙性質,被證明是一種成功的推廣。3位作者猜測,所有滿足一定條件的Gelfand-Kirillov維數1(簡稱為GK-維數)的Hopf代數只有3類:無限維Taft代數、無限循環群的群代數和無限二面體群的群代數。而這個猜測基于同調積分理論的應用,并受到一維連通代數群分類的影響。
對此,劉公祥也非常感興趣。他在工作中構造出了第一個滿足條件的GK-維數1的Hopf代數的例子,從而回答了上述3位作者的猜測,為GK-維數1的Hopf代數分類工作做好了準備。該文發表在Proc.Amer.Math.Soc上,并被數學領域著名SCI期刊Trans.Amer.Math.Soc.、Proc. Lond.Math.Soc.、J.Pure Appl. Algebra他引。
“我以前研究有限維Hopf代數分類,這個發現也受到了有限維的思想影響。或者說,這一類無限維Hopf代數中可以看到有限維的影子,是用有限維的知識找出一個新的無限維的例子。”劉公祥講述著他的思路。
成果發表后引起了國際學術界的高度關注。2010年,K.Brown和J.Zhang在Proc.Lond.Math.Soc.上提出,可以在某些條件下完成GK-維數1的Hopf代數的分類。在這篇文章中,兩位作者重點突出了劉公祥的研究成果,將其構造出的例子稱為“Liu’s algebra”(劉代數),并將他們自己構造的一大類新的代數稱為“Generalized Liu’s algebras”(廣義劉代數)。
將研究成果冠以姓氏,這無疑是對一個研究者最大的贊同。劉公祥卻覺得,“這項工作給我帶來的最大喜悅是可以發現很多新的Hopf代數分類”。近年來,在J.Zhang等人工作基礎上,劉公祥又與合作者構造出一大類新例子,并徹底完成了該類Hopf代數的分類。2016年,該成果發表在權威數學期刊Adv.Math.上。在該系列結果出現之前,學術界普遍相信較低GK-維數的Hopf代數應該都是pointed(點)的,而劉公祥構造的新例子否定了這種看法,也充分展示了Hopf代數的復雜性。更加意外的是,在這些例子中還產生了一批新的半單Hopf代數。“這批新的半單Hopf代數值得進一步研究”,劉公祥說。
“劉公祥是最活躍的年輕數學家之一,他在Hopf代數和量子群研究上貢獻很大。我要強調的是,基于身后的理論背景,他的研究成果都得到了具體的例子支持。我認為他的潛力非常大。”國際著名數學家A.Masuoka評價道。
劉公祥身上不乏這樣的高評價,但他卻說自己是一個“故事平淡”的人。一直以來,他都習慣勤勤懇懇地做好一切準備,讓每個“下一步”都來得水到渠成。他認為這是一種做學問應有的態度。目前,他有3位博士在讀,并指導兩位博士后。他強調學生要自主,因為數學思想的發現和數學結構的理解,需要合作,更需要個人的主觀能動性。他們成立了兩個討論班,以讀經典著作和論文為主題,相輔相成。

和Akira Masuoka (左二)在一起
他自己熱愛數學,也希望學生們能夠從熱愛中去從事數學研究。講授“高等代數”課時,他通常把第一堂課設置為導讀課,在這堂課上建立起學生們學習數學的自信,以及對課程的整體印象。他注重講課激情,認為教師的激情能夠感染學生。在研究生面試過程中,他還會通過聊家常來考察學生品德,并綜合考量學生的基礎程度及學習潛力。
“我對他們其實是有規劃的,生活上不嚴格,但是學習上很嚴。”劉公祥自我評價道。但有趣的是,在“南數后花園”公眾號上,劉公祥聞名的并不是他所說的嚴格,而是幽默風趣、靈活多變的授課風格,甚至還擁有一個“公祥小天使”的愛稱。
他熱愛教學、熱愛數學,多年以來,在Hopf代數的分類研究上,他從未動搖過。用他的話說,即使事業生涯中難免遇到瓶頸,也不是對數學失去興趣,而僅僅是問題得不到有效進展。“數學是一種抽象的語言。比如,人們可以看到一支筆、一根筷子,但是數字1是看不到的。這種抽象,對人類的思維提出了極大的挑戰。我從來不覺得數學枯燥,反而覺得這種挑戰特別具有吸引力。”
和所尊崇的希爾伯特一樣,劉公祥在數學研究上懷著一顆赤子之心,他不覺得有什么問題是永遠無解的,只是更難破解而已。1930年,在接受哥尼斯堡(現俄羅斯加里寧格勒)榮譽市民的演講中,針對一些人信奉不可知論觀點,希爾伯特滿懷信心地宣稱:“我們必須知道 ,我們必將知道!”這句話,也寫在劉公祥的信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