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偉
“慈善”一詞在我國出現較早,約3世紀上半葉的佛經中就已使用“慈善”一詞。然而,作為一項扶貧濟困的事業,“慈善”一詞被大規模使用是近代以后的事情。在古代,人們常用善行義舉來形容慈善活動,慈善機構名稱也多使用善、義、仁等字。古代慈善機構名稱不僅準確表達了機構的職能、宗旨等信息,而且具有一定的文化內涵。
積善堂是古代較常用的慈善機構名稱,“積善”二字出自《周易》中“積善之家,必有余慶”,意為經常行善的人家,必然會有更多的福報。積善堂之名蘊含了兩層含義,一是表達了善有善報的理念。古代勸善書多宣揚善惡有報的理念,宋代勸善經典《太上感應篇》中開篇即為:“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善有善報的理念并非民間勸善書臆想杜撰,其在道教的“承負說”和佛教的“業報論”等宗教思想中都能找到源頭。不可否認,事物之間存在因果聯系,但善行與善報之間是否存在必然和直接的因果聯系?這難以統計也并非關鍵,因為強調善有善報理念的意義不在于報應不爽的概率高低,而在于其在傳統社會能夠有效地培植人心善念,導人行善,教化世人。另外,積善堂之名還強調了善需積累的理念。《周易》中說:“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意在強調善雖小卻值得去做,需點滴累積;惡雖小卻必須時刻遠離,應防微杜漸。對比當下,一些突發災害或事件常會引發人們的關注,激發人們的捐贈熱情,事件結束后人們的慈善熱情往往也隨之減退。在此,我們不妨借鑒“積善”的理念,將慈善當作一種日常行為和生活方式,讓其隨時可做,隨處可為,點滴累積自己的慈善行為。
寶善堂之名源自《國語》中的一段記載,春秋時期,楚國大夫王孫圉在晉國訪問時,晉定公設宴招待他。晉國大夫趙簡子向王孫圉炫耀自身佩戴的美玉并問王孫圉:“楚國的美玉白珩還在嗎?”王孫圉回答說:“在。”趙簡子說:“它是寶物,價值多少啊?”王孫圉說:“楚國沒將它當成寶。楚國所當成寶的是賢臣觀射父、左史倚相和出產眾多物資的地區,是一切足以使國家獲得福利,消弭災禍之財物,而不是那些玩飾之物。”后來,《禮記》引用《國語》的這段記載,并將其概括為“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意為楚國以善為寶,將善這一美德作為珍寶。春秋是諸侯割據爭霸的時期,禮崩樂壞,當時的楚國卻將善作為至寶。這正如老子所說“大道廢,有仁義”,當一個社會的底線不斷被突破,道德淪喪,世風日下時,這樣的時代才會更加凸顯出道德的珍貴。因此,以善為寶的典故廣為后世傳誦,“積德勝遺金處世當遵司馬訓,惟善以為寶持身宜省楚書言”不僅成為人們的座右銘,也常被制成楹聯懸掛于民居宅第中,以警醒和教育后世子孫。
兼善堂之名出自《孟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意為困窘時要獨善修身,止惡律己;得志時要心系蒼生,惠澤普施于天下。兼善天下既反映了儒家所追求的人生境界,也反映了家國情懷是我國傳統慈善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西方基督教文化講“平等、博愛”,我國傳統的儒家文化倡導仁愛,仁愛并不排斥博愛,而是主張愛有差等和次第,我們要先做好自己并從身邊的人開始關愛,然后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樣的慈善理念明顯更接地氣,也更符合我國的人倫常情。
樂善堂的名稱源自“為善最樂”,意指行善是最快樂的事情,出自 《后漢書》。漢明帝劉莊曾問憲王劉蒼在家中何事最快樂?劉蒼回答說:“為善最樂。”樂善堂之名有兩層含義,一是“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樂之”的理念,自愿是慈善的前提,樂意為之則體現了慈善的更高境界。二是說明行善是付出,也是收獲,善能夠給人帶來精神上的快樂和滿足。晚清著名善人余治所著《得一錄》中提道:“心乎善則所行皆善,而心為之愉快,即此是福。天下之膺備福者,其究不過愉快而已。”
同善堂之名源自《孟子》:“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于人以為善。”朱熹對“善與人同”的解釋為:“己未善,則無所系吝而舍以從人;人有善,則不待勉強而取之于己。”說明慈善需要大家共同參與,它一方面依靠個體內省,及時更正自己的認知和行為;另一方面要努力向他人學習,將“人之善”積極轉化為“己之善”。以“同善”二字命名的還有明清時期著名的慈善機構同善會,浙江嘉善同善會創辦人陳龍正曾這樣闡釋“同善”的含義:“舍者亦善,受者亦善,方是同善。……行者亦善,聞者亦善,方為同善。”“行者亦善”容易理解,“受者亦善”意為受助者需具有良好的品行,嘉善同善會曾規定對“不孝不悌、賭博健訟、酗酒無賴及年少強壯、游手游食以致赤貧者”不予資助。同善會通過定期組織演講,吸納會員,籌集會費,無錫同善會創辦人高攀龍曾在該會演講時說:“這個同善會,今日是第十四次了,會友有百余人,皆出自心自愿。”行者和聞者共同向善,這也是同善的含義。以“同善”二字作為慈善機構名稱還有一個重要的文化淵源,就是我們傳統文化中的儒釋道三家雖然觀點教義有別,但都崇善揚善,引人向善。據《北史》記載,北朝時期名士韋夐志存高遠,淡泊名利,當時北周武帝宇文邕認為佛、道、儒三教各有不同,曾詔令韋夐辨其優劣,韋夐認為:“三教雖殊,同歸于善,其跡似有深淺,其致理如無等級”,意為儒釋道三教雖然教義觀點不同,但在導人向善方面可謂殊途同歸,沒有高低上下之分。
古代以善堂作為慈善機構名稱的還有很多,如敦善堂、資善堂、興善堂、繼善堂、孜善堂、崇善堂、廣善堂、恒善堂、永善堂、修善堂、濟善堂、遷善堂等,這些機構名稱雖一字之差,卻都有對善念善行的獨到理解。
和“善”一樣,以“義”命名慈善機構歷史悠久,早在春秋時期就已經出現了義田,《越絕書》中有“富中大塘者,句踐治以為義田,為肥饒,謂之富中”的記載。義田是為了救濟貧窮者而置的田地,據《國語》記載,勾踐為復興霸業與百姓同苦樂,“越國之中,疾者吾問之,死者吾葬之,老其老,慈其幼,長其孤,問其病……富者吾安之,貧者吾與之,救其不足,裁其有余,使貧富皆利之。”到了宋代,錢公輔在《義田記》中詳細介紹了范仲淹購置義田的經過:“范文正公,蘇人也,平生好施與,擇其親而貧,疏而賢者,咸施之。方貴顯時,置負郭常稔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養濟群族之人。”此處的義田主要是為了救濟貧苦的范氏族人。
義倉是傳統社會備荒救災的重要慈善設施。隋朝度支尚書長孫平向隋文帝上奏提議在全國各州縣廣置糧倉,“輸之當社,委社司檢校,以備兇年,名曰義倉”。又說:“名之以義,則寓致公之用;置之于社,則有自便之利。”說明義倉之名在于其“致公之用”,即維護公共利益。當然,義倉為籠統稱呼,許多地方的義倉有其個性名稱,如陜西大荔縣的豐圖義倉,“豐圖”二字出自《晉書》:“圖匱于豐,防儉于逸”,意為在物資豐富的時候要居安思危,籌劃可能出現匱乏;在安逸的時候要未雨綢繆,預防發生貧困。
義莊是古代重要的宗族慈善組織,通過置買義田,收取租賦,贍養撫恤族人。自宋代范仲淹創設范氏義莊后,后世許多官紳效仿,通過設立義莊,養贍族人。據學者統計,明代全國約有義莊200個,清代則達數以千計。義渡局是明清以來在瀕江臨湖地區設立的機構,主要為渡江涉湖的過往行人、商旅提供便利,免費擺渡。清代《桃江義渡義路合志》序言中提道:“夫公事莫難于創,非眾力無由建立也;亦莫難于繼,非實心無以振興也。”說明了義渡是一項源于“眾力”的“公事”。以義命名的古代慈善設施還有義井、義橋、義冢等,這類慈善活動有不少是受到佛教的影響。西晉時期的《佛說諸德福田經》中就指出“安設橋梁,過渡羸弱;近道作井,渴乏得飲”,這些都是人們廣種福田的重要途徑。
如果從字源上理解,“義”也具有“善”的涵義。“義”的繁體字為“義”,《說文解字》中對“義”的解釋為:“己之威儀也,從我羊”,宋代徐鉉對義注釋為:“此與善同義,故從羊”,清代文字學家段玉裁也認為義從羊,與善、美具有相同的涵義。傳統文化推崇義,并常將義與利并論,如“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見利思義”“舍生而取義”等,說明獲取財富應通過正確的途徑,不能違背社會正義和道德。同時,當擁有一定的物質財富時應思考積極承擔社會責任,更多地從事合乎道義的活動。雖然古代常用善行義舉來表示慈善活動,但善和義還是有些區別的,一是善是以救助弱勢群體為主的活動,義則多為維護一定范圍內公共利益的活動,帶有普惠的性質;二是善是個體的自愿行為,義則有一定的強制色彩。如孔子曰:“見義不為,無勇也”,孟子說“羞惡之心,義之端也。”這都體現了義是一種道德底線,不容推辭。善和義的這些差別也體現在我們現在所使用的詞語中,如我們常說“義不容辭”,而沒有“善不容辭”;可以說“為善最樂”,而不說“為義最樂”;常說“急公好義”,少用“急公好善”等。
除了將善、義作為機構名稱,古代還有一些慈善機構名稱頗有特點,如悲田養病坊、福田院、一命浮圖會等。“福田”之名源于佛經,意為行善可得福報,如農人種田,春播秋收。悲田為福田之一,主要救助貧苦人群,所謂:“供父母曰恩田,佛僧曰敬田,貧窮曰悲田”。除了受佛教影響,儒家文化也體現在慈善機構名稱中,如惻隱堂取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老老院出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里仁堂取自“里仁為美”等。還有一些慈善機構如六疾館、孤獨園、及幼堂、惠民藥局、漏澤園等,這些機構名稱不僅表明其救助范疇,同時也一定程度體現了對受助者的同情和尊重。
慈善機構的名稱不應僅具有標識地域和資助領域的基礎功能,還應反映一個機構的精神和信仰。通過簡單梳理,我們不難發現,古代慈善機構名稱多樣,所表達的機構宗旨準確,并且還具有豐富的思想和文化內涵。這些具有溫度和情懷的機構名稱顯然更有利于激發人的同理心,有效傳播慈善文化,無形中影響和教化世人。最后需要提及的是,從古至今,慈善雖名稱不同,但本質上都是一種利他活動,其行為離不開思想的支撐和文化的引領,而思想和文化的形成又非一朝一夕。當代慈善界常呼吁打通中國善道,要從傳統慈善文化中汲取精神養分,指導和促進當代慈善事業健康發展。或許,古代慈善機構的名稱能夠為我們提供一個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