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蓉

彭家河喜歡的書:
書 名:《辭海》
出版社:光明日報出版社
出版年:2012年
《辭海》是中國最大的綜合性辭典,是以字帶詞,兼有字典、語文詞典和百科詞典功能的大型綜合性辭典。
作為一個寫作者,字、詞是每天必須面對的,只有熟悉每一個字、詞的意義、溫暖、力度,才能準確地表達自己的心思。認識每一個字、詞,都會有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感覺。無論是初學語文的學生,還是長期從事文學創作的作家,要對文字語言得心應手,無不是建立在對自己掌握的文字了如指掌的基礎之上。
生活是創作的源頭,文字是創作的根本。沒有文字的創作是無根之木,沒有生活的創作是無源之水。
汽車沿著公路往前走,河水在阿壩高原上奔流,天空在長長的河谷中顯出深藍色。看見一群沐浴在陽光中的樹從窗外跑過,接著,遠處延綿的梨花撲面而來……我似乎是還沒看見梨花,就已經聞到花香,仿佛這個春天在這里開始。
對面的村莊顯現在開滿梨花的晨光中,金川異常安寧。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河水在近的地方拍打岸邊的石頭,發出啪啪的聲音。風從河面上徐徐而來,白色的梨花在枝頭上窸窣晃動……我坐在公路邊的梨樹下,以一種最自然的姿勢聽大金川河奔流的聲音,以最舒服的狀態看這個耀眼的春天。我將雙手放在身后,臉朝后仰,天空的藍、梨花的白,相映之美,讓我想起了梵高的作品《杏花》,兩者有異曲同工之美。
若不是親眼所見,我還不會相信,金川的梨花不似別處的梨花白。我不能說金川的梨花不白,它也白,是一種微弱的白。眾所周知,梨樹是先開花,再長葉。三月間,別的樹木也才過寒冬,還未披新綠。加之雪域高原的季風氣候,高山峽谷受寒冷氣流的影響,農耕地只能是河谷兩岸的沖積臺地。這個季節,地里除去少量的油菜花,就沒有任何強烈的色彩。峽谷中的巖石呈黑褐色,梨花的白在高原的陽光下與束狹的河谷構成灰白調子的畫面,河水由上而下往遠處延伸,讓這一切變得活潑生動起來。
在四川,很容易就遇見大片的桃花和梨花。只要走出城市的包圍,我總能看見梨花。但是,我還沒有看見過梨樹種在離河這么近的臺地邊。現在見了,好像是與別處的梨樹不一樣,有一種臨危不懼的氣質。又或者,離水越近的梨樹,花開得越水靈。
那幾朵落入河水中的梨花,仿佛是河里才激起的浪花,在水面上旋轉,慢慢遠去。眼前的情形讓我出現了幻覺,像是失去概念的眩暈,就像是在曾經相識的夢境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擔憂,害怕這一切會轉瞬即逝。
有些地方,倘若我還沒有去過,就無法想象它是以怎樣的姿態存在。雖然也知道,金川是在四川盆地與青藏高原東南緣的過渡地帶,山脈呈南北走向,河水則是自北向南。金川境內河流深切,谷坡陡峭,相對高差大,跟我過去看見的高山峽谷有所不同。但是,只要有耕地可種,有人久居的地方,我相信它就是日常的、現實的,所以也是陌生的、遙遠的。只有當我能夠身臨其境,才能感受那些重要的氣息,還有獨一無二的氣質。
我之前確實沒有來過金川,正因為如此,我馬上就能感受到:梨花在寒冬之后,成為金川“春天”的季語。金川從來不缺少陽光,我來的這幾日,每天都是晴天。好不容易下了一陣跑山雨,還是草草收場,雨連地面都沒有淋濕。未見梨花帶雨時,倒也合我意了,顯得它們不似詩詞中那般華麗,不裝腔作勢、忸怩作態。未曾想到,金川的梨花以一種質樸的姿態出現在我眼前,在這種情形下,看梨花的心境是平和的。
大金川地區是“東女國”的中心,也是近代嘉絨藏族的本部。據說嘉絨藏族是西藏藏族的后裔,是政治改革家格色加布從西藏帶到這里,西藏人稱這里的藏族為嘉絨藏族,以此與西藏的藏族區分開來。“嘉絨”按藏語的意思是指接近漢族的河谷農耕地區,嘉絨藏族信仰藏傳佛教。我之前在西藏的布達拉宮看見“磕長頭”的小男孩,現在又在金川看見“磕長頭”的小女孩,年齡都不足十歲,神情莊重而肅穆,儀式感很強。我不知道為什么,也將雙手合攏,從胸前舉過頭頂,雙膝跪下,身體貼著地面,掌心向下往前伸……在觀音橋下山的路上,遇見一群從青海過來的香客,他們的虔誠背后是一種毫無保留的信任,除了對佛和神靈,對人也是如此。這就像是在說:人活著必須有信仰,信仰讓人堅定。回想在廣法寺,在觀音橋,我更像是在尋求自己內心的平靜,從而獲取最純粹的快樂。
金川素有“千碉之國”的美譽,至今,“一江南流,雙碉守關”的景觀還在。西碉在公路以上的半坡中,高達五十多米,堪稱“中國碉王”。碉樓是“東女國”后裔的防御工事,用于對付族內外的紛爭和殺戮。說此古碉樓在金川戰役中的重要作用,自然要說乾隆,說大小金川之戰。乾隆耗時三十年,對大、小金川地方土司進行兩次圍剿。此戰役我早有所聞,在歷史記載中,乾隆還要將它與著名的準噶爾之戰和廊爾喀之戰相提并論。在我看來,所有戰爭的本質大同小異,歸根結底無非是大規模的毀滅生命。歷史已經成為過去,在煨桑塔前撒“龍達”的時候,我想的是世界和平。
有大樹就有鳥巢,這是金川給我的另一個印象。鳥巢看起來有點大,那些枯枝也不是小鳥銜得動的,倒像是大鳥的窩。估計沒人知道它們從哪里來,應該也沒人知道它們以后會去哪里,這就是世間的平安和幸福。
梨樹下,吹動裙擺的風,攜有梨花的香味,有一絲絲甜味,腳步因此變得輕盈起來。這里的風景不止是一幅畫,還是一則故事,能讓人棲息。或許因為金川是大渡河的上游,我又出生在大渡河中游的小村莊,因為同屬大渡河流域,便不自覺就將它等同于對家鄉的記憶。那是我過去的一部分,也是比較完整的一部分。
我十幾歲就離開了村莊,離開了大渡河。這些年,我時常會想著它是如何從村外流過,就如它已經刻在我的腦海里了,仿佛又回到過去。我讓自己停下來,就看見了曾經生活過的村莊,路上那些嬉鬧的孩童,會不會是當年的我們,一點沒覺得是幻象……河那邊的臺地里有人燒雜草,燃燒的火苗上方冒著青煙,似乎隔著一條河都能聞到氣味,跟我們村里燒秸稈的味道是一樣的。正如這里的雪梨跟我們那里的雪梨一樣皮薄、核小、汁多、味甜。我下意識就將金川當作一面鏡子,可以照見自己過去的生活,還可把最好看的梨花也捎帶上。
一面好鏡子,照見了人的靈魂……靈魂可以存在于我們的身體內,也可以存在自然中。仿佛這就是大河上下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