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我今天要讀這首詩給大家聽,題目叫《愿》:
我愿是滿山的杜鵑,只為一次無憾的春天。
我愿是繁星,舍給一個夏天的夜晚。
我愿是千萬條江河,流向唯一的海洋。
我愿是那月,為你再一次的圓滿。
如果你是島嶼,我愿是環抱你的海洋。
如果你張起了船帆,我愿是輕輕吹動的風浪。
如果你遠行,我愿是那路,準備了平坦,隨你去到遠方。
當你走累了,我愿是夜晚,是路旁的客棧,
有干凈的枕席供你睡眠。
眠中有夢,我就是你枕上的淚痕。
我愿是手臂讓你依靠,雖然白發蒼蒼;
我仍愿是你腳邊的爐火,與你共話回憶的老年。
你是笑,我是應和你的歌聲。
你是淚,我是陪伴你的星光。
當你埋葬土中,我愿是依伴你的青草,你成灰,我便成塵。
如果啊,如果,如果你對此生還有眷戀,
我就再許一愿,與你結來世的姻緣。
這是應該在月升的時刻朗讀的詩,我曾經在東部的石梯坪,在一個月圓的晚上,跟很多學生一起念這首詩。
不知道為什么,小時候喜歡寫詩、閱讀詩,一直到現在包括剛才念詩的時候,我還是有一種心虛,我想心虛是因為我不知道詩在這個世界上扮演什么角色。
如果到處是戰爭到處有饑荒,如果到處有人與人的仇恨與廝殺,那一首詩能夠挽救什么?我不停地在懷疑自己所做的這件事,當我聽到可以有18分鐘和一些朋友分享一個夜晚的時候,我在想,一天24小時,這么漫長,我們能不能留18分鐘給一首詩?
我想完以后覺得很奢侈,如果今天跟一個忙得不得了的職場朋友說,你可不可以每天留18分鐘給一首詩,我相信也許他會反駁我,我就會退了一步。我想詩永遠在退一步,因為它沒有辦法在現實的世界里跟任何的東西去爭什么,所以它只好退一步??赏艘徊轿以谙?,一年的365天,可不可以留18分鐘給一首詩,我還是退一步,我想一個人的一生有沒有可能留18分鐘給一首詩,僅僅18分鐘,我想夠了。如果記得那18分鐘。
曾經的一個春天,滿山被杜鵑花染紅,我的學生常常會用一些我覺得我寫不出來的詩句去形容,他說:“那個山好像在吐血??!”我寫不出這個句子,我覺得這個句子太棒了,因為我相信生命里有一個東西可以讓他活著沒有遺憾。所以詩的血在迸濺,所以古代就有了一個故事叫杜鵑啼血,是一個死去的帝王,他的魂魄老是走不掉,所以他變成了杜鵑鳥不斷地叫、不斷地叫,最后噴出血來把所有白色的花染紅。
我總記得在島嶼里見過幾次春天的杜鵑,我也曾經在比較高的地方看到好多的河流往下流。小時候我住在大龍洞,那是淡水河邊的一段土地,我常常在淡水河里玩,可是我知道淡水河大龍洞上面有大稻埕,大稻埕上面有滿港灣化,灣化上面有新滇西,再上面有北勢溪,所以這條河從它的發源上游一路下來流經了一個城市。
現在我住在它的入海口的地方——巴黎,好像生命也到了下游,可是我覺得生命在入海口的時候,其實有它的遼闊。那么回想一條河流,它從涓涓細流慢慢流下來,經過北勢溪、新滇西、滿港灣化、大稻埕、大龍洞、甚至一直到出海,我相信它有它一生的回憶,所以在剛才讀給大家的詩里可能會有一個春天的杜鵑開放過、沒有遺憾地開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