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惠子

弟弟比我小十歲,是95后出生的孩子,小時候腦袋很圓,身體也很圓,像一團胖肉。
他很貪玩,也不愛寫作業,學校經常請家長。弟弟每次翻開作文本,就說要削鉛筆,一支接一支,磨磨蹭蹭能削滿滿一文具盒。剛開始我很相信他,會坐他旁邊幫忙,用過鉛筆的人都知道,轉筆刀削得太尖,筆芯容易斷。所以常常就是我弟用轉筆刀先削個基本形,筆芯露出來又不是很尖的時候,我拿一把小刀,桌上墊張紙,幫他一點點磨筆尖,黑色的粉末有時候粘在手上,油亮油亮的。
后來我發現弟弟隔三差五削一堆鉛筆,可文具盒沒幾天就空了。我問他鉛筆去哪了,他告訴我又借給了誰誰誰,別人沒還給他。我才知道弟弟其實是不想寫作業,于是我眉飛色舞跑去跟我媽告狀,然后我媽派我去給弟弟買了自動鉛筆。
自從我們剝奪了弟弟削鉛筆的機會,他就開始便秘了。只要翻開作文本,就說肚子疼,一進廁所就是半小時不出來,我趴在門口聽,什么動靜都沒有。有幾次我媽派我悄悄推門進去看,就見他撅著屁股,身體往前探,臟兮兮的胖手認真摳著墻上的白瓷磚,其實墻上什么都沒有。他發現你在看他,就立刻裝出一副拉不出來又很努力而且很痛苦的表情給你看。
這種表情我剛工作那會兒也用過,因為無法理解高端大氣上檔次和低調奢華有內涵,常常有種逼死我算了、誰明白誰來寫的心情,看什么都覺得世界充滿了敵意。
那會兒看著我弟因為拉得太用力憋得通紅的小臉,我就勸他:“拉不出來算了,擦完出來。”
他會更加使勁,然后用吃奶的力氣回答我:“姐姐……我……我的肚子真的好……疼……”
因為寫作文這件事,弟弟經常被我媽揍,可是挨完打,作文也還是得寫。然后我弟就默默地哭,還不敢哭出聲,邊抹淚邊說姐姐我真的不會寫,還用手不停地搓作業本的邊兒,本子被卷得亂七八糟。有時候我看見他被我媽揍完后扔進房間,坐在寫字臺前的身影被橘色的臺燈照亮,真的很像一團晶瑩剔透的胖肉。我就覺著很心疼,所以也拿本書回房間假裝看,其實是陪他一塊兒關著,我躺在床上蹺著二郎腿念一句,他就趴在桌前寫一句。
那時候,我最喜歡弟弟的作文題的類型基本都一樣,比如我最愛的人,我的某某,我最難忘的一件事……每次我都讓他寫:
“我的姐姐長得很漂亮,眼睛很大。”
“我的姐姐唱歌很好聽,我很喜歡聽。”
“我今天和姐姐去溜冰,姐姐穿著溜冰鞋像一只可愛的小燕子。”
反正他年紀小也不懂,就覺得作文總算寫完了可以出去玩,我和我媽也很高興。但其實大多數時候他還是自己寫作文,比如看圖說話。有一次作文是弟弟自己獨立寫的,過了十多年,依然讓我在任何時候想起來都覺得很好笑。書上有一幅黑白的圖片,圖片上有條小河,河邊有樹,有很多小朋友在河邊玩耍,作文要求是描寫春天的景色。
然后我弟弟是這么寫的,雖然過去太久,我不能完全復述全文,但是因為字數很少,所以差不多能記下來。看圖說話如下:“春天來了,小朋友們都在玩,小明在抓魚,小紅和小花在跳繩(繩不會寫,寫的拼音),小麗在撲蝴蝶(蝴蝶不會寫,寫的拼音),他們玩得滿頭大汗。”
我看到這段話的第一反應是問他,圖片上哪里看出來他們玩得滿頭大汗?我忘了弟弟是怎么回答的了,但是最讓我難忘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因為我發現弟弟少寫了一個小朋友,圖片上那棵大樹旁邊還站著一個小男孩,沒有任何動作。我就問他,這個小孩在干什么。弟弟看了一會兒,把作業本從我手里扯過去埋頭開始改。改完之后我拿來看了一眼,笑哭了,修改如下:“春天來了,小朋友們都在玩,小明在抓魚,小紅和小花在跳繩(繩不會寫,寫的拼音),小麗在撲蝴蝶(蝴蝶不會寫,寫的拼音),他們玩得滿頭大汗。小剛在旁邊看他們玩。”
小剛在旁邊看他們玩。我一邊笑一邊拿著本子去客廳找我媽給她看,結果我媽說沒什么好笑的,本來就是在旁邊看他們玩啊,還說我弟繩子的繩都不會寫,說他聽課不用腦袋用屁股之類的話。我轉頭看看我弟,他很認真也好像不太理解我笑什么,我就不笑了。
后來我仔細瞧了一眼作業本上的小剛,被畫得胖胖的,真的是一個人遠遠地站在樹旁,胸前還被畫了三顆比例嚴重失調的紐扣,就像一團胖肉。
我和弟弟住同一個房間,家里給我和他定做了一張木頭的高低床,弟弟睡上鋪,我睡下鋪。每次睡覺,弟弟都是讓我先鉆到被窩里,確認我躺好了,他才爬上去順便關燈,因為開關的位置比較高,所以他爬上梯子正好能夠得著。有時候他去上鋪,我還故意去撓他的腳。為了躲我,他就加快速度蹬蹬蹬往上爬,我像是看到一顆長了雙胖腳的肉丸子,很喜歡欺負他。但是這團胖肉好像從來不生我的氣,成天喜歡跟在我后頭。
那時候高二談戀愛還被稱作早戀,我和一個比我大一級的男生戀得熱烈。他每天都給我寫情書,我們早晨約好一起到學校,放學一起去學校門口吃牛肉面或者炒米粉,形影不離。然后就被他媽發現了,因為有一天他上學,不小心把電話本落在家里了,他媽媽就打電話到我家里跟我媽媽大吵了一架,說他兒子高三,我影響了他兒子的學習。
那天放學回家,我媽就當著弟弟的面狠狠罵了我一頓,說了很多至今想起來都很難聽的話,弟弟嚇得不敢吱聲兒。我覺得很委屈,覺得媽媽根本不理解我,也根本不懂愛情,我心里還責怪她不相信我和那個男生的感情可以永恒。
一氣之下我就摔門出去了。天很黑,走出去大概不到一百米,我就蹲在地上號啕大哭。弟弟不知道什么時候蹲在我旁邊,他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我的衣角,說了幾句不像六歲孩子說的話:“姐姐你別哭了,哭了對身體不好,你不要怪媽媽,她不是故意的。”
我不哭了,“你想不想吃果凍”,我問他。外面很黑,我看見一團胖肉朝我點點頭。然后一想到果凍,我也不難過了。
后來那個男生喜歡上了我們隔壁班的一個短頭發的姑娘,姑娘皮膚很白,聲音很嗲,腿比我的細,我就和他分手了。當時我很受傷,覺得那個姑娘長了一雙鳳眼,絕對是橫刀奪愛的小三。十六七歲懵懵懂懂的時候,愛情觀就是那樣的,什么都相信。
這件事過去了十年,那個男生早就結婚了,娶了我不認識的姑娘,我們在不同的城市,過著不同的生活。這段看起來幼稚的感情雖然不歡而散,但是想起來依然很甜。所以當我媽前兩天打電話氣沖沖跟我說弟弟談戀愛了的時候,我第一時間制止了她想要棒打鴛鴦的沖動。我說談就談吧,也該談了。
我問她是怎么發現的。他說翻了弟弟的手機,里面有短信寫著:“我要做你的超級減肥王。”
我問這是什么意思,她說弟弟最近積極主動減肥,而且很臭美,鞋子不穿太臟的,衣服每天都要換。
我立馬給弟弟發了條短信:“她的照片發來看看。”
弟弟果然很了解我,很快回復,“姐,別看了,沒你好看,放心吧。”
不論真假,我聽完這句話真的很得意。然后我問他:“你生日快到了,要什么禮物,姐給你買。”短信發出去,我就后悔了。
“姐姐我要塊手表。”
我心里想,最近幾年每年生日都跟我要表,當姐姐的好倒霉。但是我又想,我自己不是也喜歡戴著干凈手表的男人嗎。所以我就用稿費給他買了塊機械表,他很喜歡。
昨天我下班回家,從地鐵站出來看到年輕的高中生,也是一對小情侶,男生的書包掛在自行車把上,臉上已經開始冒胡楂了,女生沒有化妝,干干凈凈的一張臉很溫柔。兩個人沒有任何顧忌地擁抱在一起,看上去很甜蜜。
我突然意識到,弟弟是什么時候開始變聲的,他奶聲奶氣的聲音已經有很久很久都只出現在我的夢里了。后來我來到北京之后,他的作文都是誰幫他寫的呢?他還會不會記得自己在看圖說話里寫過的春天里的小剛?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愛情,如今可以為了一個姑娘減肥,姑娘一定長得比我美,因為我讓他減肥的時候他從來都吃得更多。他的籃球打得很棒,一定有很多姑娘為他喝彩送水。以后我叫他胖肉,他會不會不喜歡這個名字了……
我很想在他人生啟蒙的時候跟他講道理,告訴他挫折會讓好人變得更好,讓壞人變得更壞;告訴他20歲的時候不喜歡的東西,不代表30歲的時候不需要;告訴他想要迎接成功,就一定會面臨失敗,想要擁抱財富,就一定會面臨貧窮;告訴他姐姐也還沒搞清楚愛情到底是不是只會出現在我們什么都不懂的純真年代;告訴他一定要在生活中保持警覺,避免路西法效應帶來的災難。
也許等我真的準備好,告訴弟弟這個世界的真相,所有精心慢燉的心靈雞湯大概只剩下一句話:抱著你心愛的姑娘,吃肉喝酒飛奔,簡單粗暴地去喜歡去憎恨。
摘自《吃肉喝酒飛奔》(四川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