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間
蘇小詠一直覺得自己的名字起得不好,像個男孩子的名字,為此,她無數次向父親要求改名,但父親總是不置可否。
有一次,蘇小詠急了,問父親:“同學們都叫我男人婆了,我要改名!”
父親卻微笑著說:“告訴他們,咱家詠詠這個名字是吟詠的詠,不是勇敢的勇,你見過哪個吟詠古詩的孩子像莽漢呢?”
蘇小詠這才隱隱約約知道,自己這個名字還有著另外的喻義,于是,她就乖乖待在了父親的肩頭。
那一年,蘇小詠六歲,剛上學。每一天,她都坐在父親的肩頭去上學,上學的路不近,但父親堅持不騎車,吃完飯,他雙手抱起蘇小詠,輕輕一舉,蘇小詠就坐在了父親的肩頭,父親的肩寬寬厚厚的,很舒服。
蘇小詠上學之后才知道,自己的腿是不會走路的。她從小就患了一種肌肉無力癥,只能坐著躺著,雙手有些力氣,腦子里有無數想法,但是腿不能使,只能說,只能寫。
上學期間,蘇小詠一直受到老師的特殊照顧,每天下了課,老師會專門過來問她想不想去廁所,如果想,老師就會找來一輛輪椅,推著她去一個畫著輪椅圖形的廁所。
輪椅坐著也挺舒服,可是,蘇小詠還是喜歡坐在父親的肩頭。
蘇小詠的母親沒有了,據說是生蘇小詠時出了意外,這不僅導致蘇小詠一生下來就患了病,也導致她一生下來就沒了娘。
幸好,還有父親。
父親很忙,但是再忙,他也會來接送蘇小詠,他在肩膀上裝了個硬硬的假領子,兩邊高高翹起,蘇小詠坐在肩上不會溜滑,也可以用手扶著高高的假領子指揮方向。每一次,蘇小詠坐得高高的,大聲詠誦在學校里學到的古詩詞,周圍的人都會投來羨慕的目光,作為陌生人,他們不知道蘇小詠有一雙不能走的腿,他們只知道,這個父親很溺愛這個天使一般美麗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吟詠詩歌的聲音很甜美很好聽。
蘇小詠漸漸長大了,雖然雙腿還是不能動,但是卻有了大孩子的模樣。
父親依然每天把蘇小詠放在肩上,但是蘇小詠明顯感覺到這個地方有些太小了,而且也不是那么平穩了,回家的路上,父親停下來休息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這讓急于回家寫作業的蘇小詠感到有些不耐煩。
更讓蘇小詠感到不耐煩的是,路人們看向他們的目光變了,不再是嘖嘖贊嘆,反而變成了冷嘲熱諷:
“你看那個孩子,這么大了還讓爸爸扛著。”
“你看那個大人,這么大的孩子還放在肩上扛著,這樣能教育出好孩子嗎?”
“你看看那對父女,這么大的孩子扛在肩上,還這么大聲地背課文,是不是腦子有什么問題???”
聽了這些話,蘇小詠不愿再坐在父親肩頭了,她向父親提出了要求,于是,父親把家中購置已久的輪椅取了出來。
離開父親的肩頭,坐上了輪椅,蘇小詠卻沒有了吟詠詩文的興致,因為,她沒有了一直以來的安全感與溫暖,那是只有父親肩頭才能找到的感覺。
蘇小詠的學習成績下降了,父親詢問她,她卻沉默著不說一句話,只是,在坐上輪椅的那一瞬間,蘇小詠下意識地抬起雙手,想要握住兩只高高的衣領卻握了個空,一臉失望沮喪的蘇小詠被父親看在了眼里,他二話不說,重新將蘇小詠放上了自己的肩頭。
在父親肩頭,蘇小詠重新開始了字正腔圓的吟詠,她漸漸學會不在乎路人陌生的目光。她想,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們,何必在乎呢?
蘇小詠的學習成績變得越來越好,終于,她考上了一所重點高中,放榜的那一天,她坐在父親肩頭,不需要擠過叢叢人群,隔得遠遠的就一眼看到了紅紅的喜報上自己的名字,她興奮地指著前方,對父親說:“爸爸,我考上了,我看到了?!?/p>
就是在蘇小詠狂喜的時刻,突然,她感覺身下沒有了依靠,瞬間天旋地轉,她與父親一同摔倒在了堅硬的水泥路面上。
躺在地上,她終于看清了這個已很久沒有細細端詳的父親,這個額頭爬滿皺紋滿臉盡是疲憊的人是自己的父親嗎?這個頭上叢生著白發眼眶布滿著血絲的人是自己的父親嗎?這個與自己身體差不多高矮的小老頭是自己的父親嗎?
也就是在這個時刻,蘇小詠覺得自己應該長大了。
高中,蘇小詠學會了獨自拄拐行走,學會了獨自鋪床疊被,她摔了無數次跤,又無數次爬了起來,無數次,她在鏡中看到自己柔弱的肩,都會在心中默想,這肩什么時候也能變得像父親的肩一般寬闊溫暖呢?這肩什么時候能讓日漸老邁的父親依靠一次呢?如果自己的身體注定無力,那么,就讓自己用不懈的學習與努力來實現這一切吧!
蘇小詠的學習一直名列前茅,但是,她最擅長的還是朗誦,一篇篇詩文在她口中吟詠而出,竟擁有了感染心靈的力量,這一刻,她深深為父親給自己取的這個名字而驕傲。
父親經常來看蘇小詠,每一次,蘇小詠看著曾經高大的父親漸漸佝僂的腰身,都會有著說不出的心痛。
蘇小詠考上了大學,畢業后成為了一名電臺播音員,她不需要拋頭露面,卻將最美好的聲音傳遞給了整個城市,成為了最受歡迎的明星播音員。
蘇小詠漸漸站了起來,可是父親卻突然倒了下去。在醫院里,醫生告訴蘇小詠,父親長年積勞成疾,恐怕很難再站起來了。
從此,蘇小詠的節目里多了一項內容,每天為天下父親朗誦一篇文章,她的詠讀感動了無數的人。
在最新的一篇文章里,蘇小詠說:“這是我自己寫的一篇文章,文章的內容源于父親的肩頭,那個地方承載了我的一生,如今,父親的肩由高高聳立變成平平坦坦,但是,每天給他揉肩的時候,我還是能夠感受到那里蓬勃的力量與無盡的希望。我想,父愛的最佳注腳就是那雙鐵一般堅強火一般溫暖的肩膀吧?!?/p>
讀到最后,蘇小詠泣不成聲地說:“這篇文章的名字就叫作《永在我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