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歡 (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 100024)
《文心雕龍》是中國批評史上首部邏輯嚴密、系統清晰的文藝理論專著。蒙文通先生曾經在研討如何讀中國書時提及,“每一學問必有其基礎典籍:清代漢學,不離《說文》;今古文學,則不離《五經異議》《白虎通義》;宋學則一《近思錄》;文學則《昭明文選》《文心雕龍》”1,強調無論做哪一門學問,均應對這此學科下的基礎典籍達至精讀熟讀的程度,而對于進行文學學習和研究的學人來說,《文心雕龍》則是必須精讀的基礎性典籍作品,其中的理論高明精深且富于恒久性,對文學閱讀、文學寫作以及考察各種文藝現象等研究活動均具有指導意義。
關于《文心雕龍》的研究,近百年來都是顯學,對其進行研究的學者和為研究而著就的文作絡繹不絕、不勝枚舉,而《文心雕龍札記》則是其中十分功不可沒的一本,它對《文心雕龍》進行了集校注評點與義理闡釋于一身的研究,標志著現代意義上龍學的誕生。若干年前,二十八歲的黃侃先生在高校講授《文心雕龍》課程,其后匯集全部講義而綜輯出版了《文心雕龍札記》一書,一經問世即引發了學界的廣泛關注和討論,成為里程碑式的著述。《文心雕龍札記》對《文心雕龍》這部中國古代最重要的文藝理論著述作了字斟句酌的深刻解讀,其中蘊含的理論思想和觀點內核歷久彌新,在繼承前輩學者優秀成果的基礎之上提出很多新的見解,蔚然成一家之言,時至今日也是治《文心雕龍》者必須參閱的典籍。
由此可見,對《文心雕龍札記》——這一本研究《文心雕龍》的重要著作進行學習以及析理其內蘊的治學之道是有相當的價值性和意義的。
為學之道的形成必然是與成長經歷、社會風氣、學界學術氛圍以及師承關系密不可分的。黃侃,湖北蘄春人,晚號量守居士,清末進士、晚年曾任幾個書院山長的父親黃云鵠為少年黃侃創造了良好的學習和成長環境,天資本就過人的黃侃先生在家庭環境的熏陶與培養之下,愈發養成了專心向學、勤于思考、刻苦努力的優秀的治學品質,對待學習一絲不茍,踏實嚴謹,不遺問題,六歲即開始作詩,九歲讀完各部經術,聰穎卓越,資質非常。在黃侃先生所生存的年代,內憂外患嚴重,民主革命運動風起云涌,青年時期的他曾懷抱一腔熱血參與到激情高漲的革命運動之中,但無奈勢單力薄而屢屢碰壁。辛亥革命之后,他感到暫時無力扭轉中國之現狀,于是轉而寄報國之心于學術文辭研究之中,志學終生。
隨后,黃侃先生在二十一歲時師從章炳麟先生,跟隨章炳麟先生潛心學習小學、經學,為國學研究積淀了深厚基礎,同時也接觸到同期西方的嶄新的理論思想與科學的方法,拓寬了研究眼界,以二人為代表的“章黃學派”在中國近現代學術史上占據著重要的歷史地位。后又追隨劉師培先生,繼續系統學習經學、史學、文學,不斷開拓著傳統文化研究的新境界。
章、劉二位先生都是著名的樸學大師,重語言文字方面的根底亦重理論,并且看重日常學術活動中對于文藝規律方法的總結,不浮于表象。黃侃先生在先后進入兩位老師的門下之后,深刻會悟了老師們的學術思想、學術風范、治學態度和治學門徑,承繼吸收了樸學派之學風,在研究過程中重詮釋文字,重理論闡發,一生以淵深的國學根基融通古今,以小學、史學、文學等方面的卓越成就潤澤后輩,樹立了一代國學大師的風范,擎劃了文藝研究的嶄新領域。
黃侃先生摘取出《文心雕龍》文中的部分關鍵性詞句形成項部,進行每篇或每段的內容引領,然后在項部之后緊跟相應的注釋或闡述自己對這個項部的思考和解讀,由此形成了《文心雕龍札記》一書。《原道》為《文心雕龍札記》的第一篇,專門論說了文本于道的問題,為全書奠定了理論基礎。經過閱讀與分析,本文從中小結出了黃侃先生的兩個治學方法:一是他在研究過程中時時批點、善做札記,使得為學務求一個“精”字;二是黃侃先生尚行比勘推求,力求宏通,對研究材料達到貫通與透徹的地步,進而使學問進入博達之境。
從文本形式來看,黃侃先生在《原道》中運用到的方法之一是非常明顯的,《文心雕龍札記》整本書即是這一方法的生動體現,即批點札記。
讀書過程中時時批點、處處札記是黃侃先生在日常生活中一向遵循的治學規律,“平生手加點識書,如《文選》已蓋十過,《漢書》亦三過。注疏圈識,丹黃燦然。《新唐書》先讀,后以朱點,復以墨點,亦是三過”2,這也與他歷來所倡導的精讀的讀書法門相契合,因為批點札記顯然是可供完成精讀的技巧之一。批點札記是一個可繁可簡的過程,黃侃先生有時會用簡單的圈點符號進行隨手的批點,有時則會用文字進行批注。對黃侃先生來說,在這個過程中完成了對古籍文獻的勘校,,同時也記寫下了認知體會和思考結論的過程,在記錄時還會同步產生激活思維和輔助記憶的效果,最終在這一過程完成之后,黃侃先生綜輯全部形成了札記專著,可謂實現了一舉多得。
在《文心雕龍札記·原道》之中,黃侃先生在批注時不僅僅止步于校勘,而是將注音、釋義與辨別思想源流、闡發思想義理相結合,是一個不斷向理性上升的治學過程。雖然無法看到黃侃先生所手批過的《文心雕龍札記》的原文之原貌,但是通過閱讀集輯出版后的作品,我們已然可以從字里行間中看出黃侃先生將批點札記的治學方法貫徹始終。比如,對于“發揮事業”這一詞目,黃侃記為“《周易乾音義》曰:發揮,音輝,本亦作輝,義取光輝也”3,進行了讀音的注釋;對詞目“俯察含章”則是進行了釋義,“《易·上經·坤六三爻辭》:含章可貞。王弼說為含美而可正,是以美釋章”4;而對于一開篇的詞目“原道”則是進行了思想理論的闡發。
黃侃先生一生對批點札記的研究方法身體力行,經手批注和箋證過的書籍無數,今輯匯成編的著述有《黃侃手批說文解字》《論學雜著》《春秋名字解詁》《日知錄校記》《說文箋識四種》《黃侃手批爾雅義疏》等,每一本都是他手批箋識、朝夕批注的成果,比如在研究《說文解字》時寫就的《黃侃手批說文解字》一書中,字里行間注滿了諸多批句和四十余種校讀符號,細密如織,朱墨輝映。
從文本內容來看,黃侃先生在論述過程中加入了大量相關典籍中的相關文字,進行了文獻考據,達到了比勘推求、交相啟發的境界。“吾人治學,以比勘而知其確至,因推求而得其根本”5,比勘就是比較勘對,推求就是推理求證,黃侃先生多渠道多方面地整理、輯合文獻,在研究過程之中廣泛引用群書以資證明己之觀點,并且他的引用并不單單僅限于單純的引用,還要對所引材料進行相互間的對比、集證、歸納,從而最終證明自己的觀點。
綜稽前世文獻展開類比、比勘進行考據向來是古人乃至于當今學人進行研究時擅長使用的方法。文獻是歷代學者研究成果的結晶,將同質相關的文獻資料進行整合,再借由比勘推求對資料進行比較、綜考、匯證,總結內在關系,探尋本質規律,是治學行之有效之道。《文心雕龍札記·原道》之中,黃侃先生在進行注解與闡釋時極其廣泛地引用了大量古籍文獻,并且不局限于一家之論,囊括了儒、道、法等各家言說,涵用了《莊子》《韓非子》《易》《書》《說文》《漢書》《史記》《廣韻》等諸多專著中的言說,可以說是達到旁征博引的境界。
《文心雕龍·原道》原文可分為四段,第一段總論“文”源于自然之道,第二段考察了人文的演進過程,認為孔子集前哲之大成,影響深遠,第三段說明道圣文三者之間的關系,強調道之文具有“鼓天下”的教化作用,第四段強調了道的神圣性和圣人的典范作用。相應的,在《文心雕龍札記·原道》的一開篇,黃侃先生在對“原道”這一詞目進行析讀時,就運用了比勘推求法以求證劉勰所言之“道”的內涵。其中,黃侃先生主要論證的問題是劉勰所說的“道”的內涵及其與后世“文以載道”之“道”是不同的,即所載的不為儒家一家的正統思想。黃侃先生先是一起文則提出若以劉勰之說為根據,則文由自然而生,即劉勰所言之道是自然和自然中的萬物萬理,并用《文心雕龍》中的原句進行證明,用“一則曰”“再則曰”“三則曰”引述《文心雕龍》中三次提及的與“道”相關的文句,進行劉勰自證;然后又引述了法家、道家的思想加以佐證,借用他家的學說來對“道”這種概念再作解釋,包括淮南王劉安的著述和韓非子、莊子的言論,從而推導得出劉勰所言的“道”與莊老等先人所言的“道”之間有著內涵的承繼關系,對“文以載道”的思想進行了潛在批駁。可見,他從文本的深入解讀著手,在融合多位前人的文獻中的創見的基礎之上,進行比對勘證,并且將它們與自身治學的體悟結合,達到融匯各家以交互啟發的效果。
除了《文心雕龍札記》之外,黃侃先生在對小學、經學等其他范疇的研究時也同樣使用比勘推求的方法,大量進行有效的引用以佐證己說,可以說此治學之道運用到了做學問的各個領域,是他倡行的治學方法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一個了。
本文只選取了《文心雕龍札記》中的一篇對黃侃先生的治學之道進行了觀照與體悟,論說過分淺薄。想來,《原道》作為奠定黃侃先生的《文心雕龍札記》全書的理論基礎的首篇,這兩種在文本之中運用到的治學方法在黃侃先生一生的治學經歷中也是具有一定的普適性和代表性的,有著讓我們去思考、體悟、吸收的巨大價值。
注釋:
1.蒙默.蒙文通學記(增補本)[M].北京:三聯書店,2006:3.
2.黃延祖.黃侃日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7:315.
3.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1.
4.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6
5.黃侃,黃焯.文字聲韻訓詁筆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