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梅 (貴州大學 550000)
“吳剛伐桂”最早見于唐代段成式編撰的《酉陽雜陽·天咫》,這個故事充滿著神話色彩,故事里吳剛伐樹,樹卻“隨創隨合”。當代作家史鐵生的小說《命若琴弦》講述了天生患有眼疾的師徒三代人求索藥方的故事。這兩個看似沒有關聯的文本,在情節上卻有雷同之處。吳剛所伐桂樹的隨創隨合,意味著永遠無法將樹砍倒,老瞎子彈斷琴弦卻依舊沒能獲得藥方,小瞎子接著繼續彈琴求取藥方也終將無果,其實兩者都暗藏著難以擺脫的“生存困境”,即不斷地重復勞作而又達不到最終的目地。接下來將從以下三點對二者關系展開論述。
一般而言,所謂的“生存困境”特指人的生存困境,指人在生存的時空中所遇的如天災人禍、生老病死、貧困饑餓、社會動蕩,或是空虛寂寞、精神焦慮、所依托的一些不利于人類正常生活和未來發展的現實狀態。1在吳剛伐桂的神話中,桂樹隨創隨合,總砍不斷的現象背后,事實上就是一種生存困境的反映,即一種永遠無法擺脫的苦難。在古代和西方神話中也有類似的情節,如古代神話“牛郎織女”,由于織女和牛郎戀愛,違反了天規天條,天帝罰織女作織布的苦工,允許于“成章”之后,讓二人相會。丁山先生認為:但這不過是天帝的故弄狡獪,實際上卻憑借著他的神力不令其成章,織女成年累月的被罰在天庭織布,做著不“成章”徒勞無益的工作。2在西方神話中,西西弗斯被罰將巨石推上山頂,但因石頭太重,巨石又滾落下來,西西弗斯只能不停地重復推石。綜合這三則神話的特點,一是都不脫于懲罰,且懲罰的內容為“無休止地重復性勞作”。有作者解讀為:這是最嚴厲懲罰,這種帶有懲戒意味的神話不給人以希望,到最后麻木、習慣這種毫無意義的生活,將“推石”或“伐桂”作為一種不得已的追求。3這種解讀從懲罰的角度,看到了它給人帶來的折磨。這種折磨實則為人的“生存困境”。列維·布留爾說:“原始思維和我們的思維一樣關心事物發生的原因,但它是循著根本不同的方向去尋找這些原因的。4”故事的創作者在現實中或許也遇到過此種“無法逃脫”的生存困境,便用了“吳剛伐桂、織女終日織布卻不成”來表達他的苦悶。
小說《命若琴弦》也有關于“生存困境”的討論。在故事中,因獲得治眼藥方重見光明的方法為:“彈斷一定量的琴弦”。當終于要接近成功時,作者這樣寫道:“老瞎子想,盼了五十年了!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哇。挨了多少回曬,挨了多少回凍,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5”期盼已久的日子終于到了,當彈斷最后一根琴弦時,沒想到得到的是一張“空白的藥方”。老瞎子感到萬念俱灰。失落之余,他想起師傅所說的:“弦拉得緊,才能彈的好。”雖然藥方是假的,但它卻支撐著自己繼續活著。在小說中,生存困境成為了人活著的信念。如果你相信藥方是存在的,有意義的,那你就能好好活著,一旦你失去了對生的希望,就不免會自我放棄。在這個邏輯下,明知目的是空,還要在這個空里找到一些實在,而這個實在即:“弦拉得緊,才能彈的好。”
有上述可知,吳剛伐桂與小說《命若琴弦》都有著處于“生存困境”的無奈,只是面對這種困境,相隔千年的創作者面對它的態度又所不同。
吳剛伐桂與《命若琴弦》都有關于“生存困境”的描述,但二者面對“困境”的態度不同。以吳剛伐桂為例的這類神話,其情節的都以“懲罰”的形式講述,表達著對“生存困境”最直觀的感受:“憤怒和無奈”。如:“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等。
在小說《命若琴弦》里,從開篇就表達了一種對“生”的茫然。“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兩頂發了黑的草帽起伏躥動,匆匆忙忙……無所謂從哪兒來,也無所謂到哪兒去……6”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很顯然,是一種“無為”的態度,相比神話對此問題的反映,小說已然接受了這種“重復不知所歸”的生命形態。接著作者將“藥方”描寫為一種“救贖”。因老瞎子看不到光明,本來也要放棄對生的渴望,而“藥方”的出現,拯救了一開始就瀕臨崩潰的生命。于是,藥方所隱藏的生存困境,同時也是一種對生的救贖。“當快要彈斷一千根琴弦時,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懷里,摩挲著根根繃緊的琴弦,心里使勁念叨,又斷了一根,又斷了一根。……唯獨這事能為他排憂。7”這說明彈琴是他的依靠,他只能靠著這個活下來。而當知道藥方是假的時,“就像一根不能拉緊的琴弦,再難彈出賞心悅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斷了。”作者極力想在人的生存困境里找到一點快樂,便把“苦難”演化為人活下去的依靠。之后,老瞎子還是將藥方傳給了小瞎子,讓他能繼續活著。他仍舊把這句話告訴小瞎子,“記住,人的命就像這根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8也就是說,能不能彈斷琴弦最后得到藥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生命的過程中努力活好。“藥方”既是一種生存困境,也是對生命的救贖。
相較于“吳剛伐桂”,老瞎子面對生存困境的態度被表達的更加深入。《命若琴弦》里的生存困境蘊含了雙層含義,“永遠擺脫不了的苦難”和苦難轉換為的對生命的救贖,這種救贖里其實蘊藏著巨大的無奈。在神話的時代,則不必如此,因為他們是相信有神靈的存在,一切不能解答的事情都可歸咎于此,例如“無端的降罪,通常會歸因于上天的懲罰”。
黃石先生在《神話的價值》中說:“好奇心與求知心是創造神話的動機,而所作的神話,便是他們——作者對于各種問題的答案,不管其答案的內容和形式如何的怪異,但就其動機與結論這一點而論,與現代人的著作,沒有什么分別:兩者都是真切表現自我的手段。我們絕不能說作神話的人,是存心自欺欺人,反之,他們只是誠實的表現出他們質樸幼稚的感想罷了。9”對比吳剛伐桂與《命若琴弦》對“生存困境”的態度,在神話中體現為一種懲罰,這種懲罰是相信有主導命運的神存在,在探尋因果時便會采取簡單歸因。而身處于現代社會,藝術家把握這些意象,把它們從無意識的深淵中發掘出來,賦予意識的價值,并經過轉換使之能為他的同時代人的心靈所理解和接受。10在現代社會,面對“生存困境”,人們已不能再像“原始社會”,歸因于“神”的懲罰,而只能像老瞎子一樣,接受了殘酷的現實后,仍然選擇在這種“困境”中生活,當然,這其中作者也努力營造出“困境”也是一種救贖的美好情感。
更進一步說,因古代神話具有短小、碎片化特點,我們無法探求當吳剛不斷重復伐桂,發現永遠無法實現目的后,會做出什么選擇。但就《命若琴弦》來看,他已將這種生存困境置于現代人的思考體系。在這里,小說作者在談到“生存困境”時所采用的方法,更加具有“悲劇性”。在小說中,它并沒有像神話那樣,有一個因果探求,它的抗爭本性表現為當在生存的困境中找不到原因,也無法擺脫,便將“藥方有效”的方法繼續傳下去,或是拋開了藥方,只想著“把弦拉緊,才能彈的好。”
注釋:
1.劉鴻武總主編;周海金.苦難及其神學問題研究[M].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121.
2.袁珂.《古神話選釋》[M].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161-162.
3.穆昭陽.懲罰神話中的集體意識:吳剛伐桂與西西弗斯推石[J].重慶科技學院學報,2010:10.
4.[法]列維-布留爾著,丁由譯.原始思維[M].商務印書館,1985:418.
5.史鐵生.禮拜日[M].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166.
6.史鐵生.禮拜日[M].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162.
7.史鐵生.禮拜日[M].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172.
8.史鐵生.禮拜日[M].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183.
9.馬昌儀編.中國神話學文論選粹[M].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102.
10.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M].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