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淑琳 (深圳大學 人文學院 518000)
精神分析美學由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發展而來,具體指采用精神分析學的理論原理和研究方法對文藝作品等藝術創造的內在動機、整體功用等進行分析。
創始人弗洛伊德自述精神分析是他研究與治療精神疾病的方法,其認為 “無意識的沖動乃是夢的真正創造者,夢實質上是一種愿望的表達,被壓抑的本能欲望改頭換面在夢中得到滿足。”弗洛伊德認為,人的心理領域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巨大的世界,它在最深層的結構有著相當神奇的不能被人意識到的東西,這是一個充滿魅力的領域。
精神分析美學理論源頭為弗洛伊德著名的無意識理論,弗洛伊德說過:“一個幸福的人從不會幻想,幻想只會發生在愿望得不到滿足的人身上。”他們認為藝術創造是性欲在被壓制的情況下進行的無意識升華過程。在弗洛伊德的理論當中,“夢”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命題,人類的夢境實質上是某種欲望的滿足,其與心理活動形成嚴格的因果關系。因此,本文在下列部分將主要從“釋夢”理論出發,通過對電影《黑天鵝》和中國古典傳奇劇本《牡丹亭》中所呈現的兩個夢境進行解析,并從中找到其相通之處。
人皆有欲望,欲望暗藏在潛意識當中,像蟄伏的野獸,伺機而發。弗洛伊德將夢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能被人們清醒意識到的;另一種則是暗藏著的,是性本能反應與“超自我”人格模式的表現。
《黑天鵝》中,妮娜的成長過程即為一個典型案例:一尾嬌柔而怯弱的美人魚被演出完美天鵝湖女王的幻想所吸引,慢慢地從安寧的深海游弋而來,不斷試探著、觸摸著充滿誘惑力的水外世界,她偷偷拿走貝絲的化妝品,不顧媽媽的斥責和自由奔放的莉莉出去酒吧嗑藥瘋玩,在認同、執著、攀援和攝取的渴望中為自己營造出種種綺色夢境,而在夢境中,她被外界壓抑束縛的本性得以自由表達,所以她夢見和自己的黑暗面做愛、對長期約束自己的家庭權威進行粗暴的抵抗等等,并慢慢地混淆了其與現實的分界,將虛假戲劇中的分裂與痛苦交織進真實生活中的不甘與渴求,一口咬上看似美味的誘人餌料,最終被欲望的尖刺穿透理性的咽喉,在層層疊加的夢境中觸碰到自己所夢寐的冰山一角,隨后痛苦卻又安詳地在現實中窒息死去。
毫無疑問,這場瑰麗的死亡盛宴由欲望精心設計并付諸實際。
弗洛伊德在其著作中斷定人的心理過程主要是“無意識”的,至于意識的作用則是次要的。無意識的核心是性欲望性沖動,而由于種種外部原因,性欲望向來被深深壓抑,但卻猶如禁果那般閃耀著誘人的光。
妮娜想做到完美,即“完美狀態”是她現在所欠缺并渴望得到的,如此,欲望便成功找到了突破口,成功和壓抑在最深處,被多重枷鎖捆縛的本我相呼應,她希望被渴望、被迷戀、被重視、成為比貝絲更加完美的舞者。這就像是替一壺剛剛沸騰的水掀開蓋子一樣,妮娜內心的本能沖動如同滾燙的水蒸氣般破牢而出,她仰起頭接受總監的吻——利用自己的美色誘惑這個能替她在走向完美之路上提供助力的男人。雖然其自我很快就搶奪回了身體的主動權,妮娜咬了托馬斯,并扎起頭發擦去口紅,重新變回那個純潔的白天鵝,但已難阻止欲望的趁虛而入。
欲望會使意識甚至是外部客觀世界的整體改變,更何況人的無意識領域中本就存在著避苦尋樂、力圖發泄本能沖動的本我部分,但同樣存在的自我部分又會因為受到超我部分的監督影響而加強對本我部分的約束和壓抑作用。
舞團里的莉莉是和妮娜截然不同的人,相對于妮娜的內向與敏感,莉莉更加自由奔放。當托馬斯和妮娜在觀看莉莉的練習時,托馬斯是這樣對妮娜說的:“看看她是怎么跳的,不精準,但毫不費力。”同樣的,練習室的老師也對莉莉評價道:“太棒了!真美!”
聽到這么多對自己競爭對手的褒美之詞,妮娜心中產生了深深的危機感,這種危機感又演變為好勝心。這種欲望在壓力中不斷發酵壯大,卻又因為被自我的審慎與理智壓制而在清醒狀態走投無路,只好改換妝容轉入各式各樣夢境,在其中便能恣意描繪想要的世界。
妮娜開始做夢,夢境中的場景光怪陸離,是經過偽裝后得以暫時現形的各種欲望。
她夢見自己帶著莉莉回家,大聲斥責想要管束自己的母親并從儲藏室中取出木棍抵住房門以阻止母親的監視。她夢見自己逃回家,想要找尋溫暖的港灣,卻發現可以給她懷抱的母親面目猙獰。她夢見自己一直抓撓的后背長出一根根的黑色羽刺,緊接著連雙腿都莫名骨折,一步步喪失作為一名芭蕾舞者的必要條件。
畫面陷入黑暗之際,妮娜從詭異夢境中被驚醒。看似解脫的表面下,那些對莉莉自由奔放的嫉妒、對自身黑暗面的渴求、對家庭權威的反抗、對造成貝絲車禍的愧疚以及對自己演出的擔憂依然如影隨形。重重壓力之下,妮娜出現了臆想,她再分不清幻想與現實,所剩下的只有呈現完美的表演這個強烈的念頭。她因求不得而痛苦萬分,其人格慢慢向著病態演化,蟄伏在純潔胴體中的本能沖動撞碎理性的包圍圈,裹挾著心靈破水而出,一口咬上欲望懸掛已久的尖利魚鉤。她殺死和自己競爭的莉莉,用毛巾掩蓋滲出的血跡,她的腳趾縫生出肉色的蹼掌,指間蔓延而上烏黑的羽毛,她鎮定自若地化好妝容,帶著侵略性的美攝取眾人的心魄。但當表演結束,妮娜回到化妝間時,看見了活生生的莉莉,終于明白方才殺死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為情而死又因愛而生的杜麗娘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具有獨特魅力的女性形象,在《牡丹亭》中,杜麗娘因春景動人而游園觀賞,與柳夢梅在夢中相愛,因相思難解而死去,而柳夢梅與杜麗娘由畫像再度結緣,柳夢梅情比金堅而杜麗娘至死不渝,最終締造神話,杜麗娘起死回生與柳夢梅成就了一對人間鴛鴦。
夢是《牡丹亭》中一個關鍵性的因素,杜麗娘因為入夢而得以遇見柳夢梅,從而開始了此段纏綿繾綣卻又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游園”是杜麗娘被壓抑欲望的覺醒,具體說來是杜麗娘性沖動的表現。而“驚夢”則是杜麗娘性沖動的想象滿足。而杜麗娘之所以做夢,恰恰就是因為內心有著潛藏的欲望。杜麗娘面對大好春光,在欣賞自然美景的同時,卻也感嘆自己在如此大好年華被禁錮在深深的庭院當中,生活范圍的狹小必然會帶來心情的壓抑與潛藏欲望的滋生。性的沖動是一種原欲的成熟與覺醒,它直接導致了杜麗娘強烈的愛欲,她需要愛他人及被他人所愛。但是,杜麗娘生活在一個被封閉的世界里,除了自家的院落,她看不見另外的任何世界,她的來源于青春期的熱烈性愛渴望和愛情渴望受到了禁錮。
首先,從主角所處環境看,二者有相當多的相同之處,她們都受某種外界壓迫,禁錮著自己內心的欲望,她們所有的沖動都被意識壓制著。《黑天鵝》的女主角妮娜,從小被母親干預著長大,她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大到未來選擇,小到身體發膚,無一不掌握在她母親的手中,妮娜雖然已經成年許久但是依舊和母親居住在一起。而《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在二八年華,可以說是最精華最美麗的年齡階段,卻不得不被局限在小小的天地當中,她雖然沒有對其生活干涉過度的母親,但是干涉她、壓迫她的是更為強大的力量,也就是整個封建禮教制度,整個社會的普遍風氣讓她寸步難行,只能在后花園中望春興嘆。
其次,從經歷看,二者都因欲而生夢,在夢中,她們的所求都得到了某種滿足。“夢的顯意和隱意的關系是相互交叉的,并不是單單的一個明顯的元素總是代替一個潛在的意識,也就是說有時候一個明顯的元素可以代替幾個潛在的思想。”來自母親的過度干預、來自對同伴肆意生活的艷羨、來自對原天鵝湖女王的嫉妒以及托馬斯啟發她的性沖動,妮娜陷入夢境當中,在生死游離之間完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演出。而在《牡丹亭》中,來自生活狹小空間的壓迫,來自封建禮教的禁錮,來自內心難以滿足的性渴望的壓力,杜麗娘同樣陷入夢境當中,在夢幻的世界里與情郎共赴巫山。二者雖然來自不同時期不同文明范疇,但通過精神分析,我們也能窺見其中的相通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