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單 (湛江書畫院 524039)
唐寅生于成化六年,卒于嘉靖二年,字伯虎,號六如居士、桃花庵主、南京解元等,江蘇吳縣人,少年便綻放其才學,修養(yǎng)廣博,學富五車,因性情疏放號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其父親唐廣德是一位“賈業(yè)而士行”的商人,居當時“士農(nóng)工商”社會階層之末,出身低微,年輕時讀過書愛好書畫,常與文人交往,后迫于生計棄好從商,未能實現(xiàn)自己愿望,故而將“學而優(yōu)則仕”,光耀家族門庭的期望就寄托在唐寅身上。唐寅自幼聰慧過人,數(shù)歲能為科舉文章,令其父欣然曰“此兒,必成名”,十六歲參加秀才考試,高中榜首,令家人對他厚望有加。弘治十一年參加鄉(xiāng)試,中應(yīng)天府第一名解元,聲名鵲起,人稱“唐解元”。正應(yīng)了他在考前《夜讀》詩中所述“人言死后還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場。”這一場確實做得相當漂亮。但終因科舉案受到牽連而遭受意外打擊,身心疲憊,一度放蕩不羈,玩世不恭,盡管如此卻又不得不“閑來寫幅青山賣”聊以生計;雖說后來也有短暫仕途之旅,然終成為泡影,如其“六如居士”名號,取義《金剛經(jīng)》:“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做如是觀”之意。
唐寅閱歷廣泛,入世較深,繪畫題材所涉及的山水、人物、花鳥、樓閣都無一不精,如王稚登《吳郡丹青志》所載:“評者謂其畫,遠攻李唐,足任偏師;近交沈周,可當半席。”結(jié)合存世作品,悉知唐寅確實轉(zhuǎn)益多師,曾先后學沈周、杜堇、周臣,并上溯北宋李成、范寬、郭熙,南宋四家,元代王蒙、黃公望、趙孟頫諸大家,融匯貫通,博采眾長,形成以“院體”畫工細為主而兼具文人畫筆墨意趣與氣格的自家面目,師古而不拘泥于古,不拘一格,獨步畫壇,與沈周、文征明、仇英并稱“吳門四家”。
弘治七年(1494年),家庭的慘變降臨到年僅25歲的唐寅身上,父親唐廣德去世,剛剛料理完后事,母親因為哀傷過度辭世,禍不單行,屋漏偏遭連夜雨,他的妻子徐氏帶著對他和兒子的不舍含恨而終。在徐氏病故后不久,唐寅唯一幼小的兒子夭折了,痛苦接二連三的打擊在敏感而不諳世事的唐寅身上,卻并未給他療傷時間,不久遠嫁他鄉(xiāng)的妹妹也意外撒手人寰,一年多就失去了五位至親,這豈是常人所能承受的痛苦!他在《答文徵明書》中寫道:“不意今者,事集于仆。哀哉哀哉!此亦命矣!不幸多故,哀亂相尋,父母妻子,躡踵而歿,喪車屢駕,黃口嗷嗷。”在悼念妻子的《傷內(nèi)》中寫到:“凄凄白露零,百卉謝芬芳。槿花易衰歇,桂枝就銷亡。迷途無主駕,款款何從將。扶景念疇日,肝裂魂飄揚。”使功名未就的唐寅痛苦不堪,痛定思痛,更激起了奪取功名光耀門庭的決心:“夭壽不疑天,功名須壯時。”雖閉門苦讀,但縱觀其一生,此時之志向,因種種不可預(yù)知和不可抗拒的力量而終未如其所愿。唐寅波折的人生經(jīng)歷雖然使他郁郁不得志,但也激發(fā)了他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力,為他的繪畫注入了生命力。山水畫具有一種使人即在社會之中,又能超脫于社會之上,不在自然之中,卻能移情于自然之內(nèi)的精神提升作用和心靈凈化效應(yīng)。中國畫在本質(zhì)上并不是“應(yīng)物象形”的畫,而是整合人生的“道”。以松樹作為山水畫中物象表現(xiàn)的對象,體現(xiàn)其人格上的掙扎精神上的憤怒與反抗,其姿態(tài)形象亦是唐寅山水畫構(gòu)成元素的典型符號,松樹的人文精神是其人格的寫照。以松樹為其畫面樹類之主體的代表作品有《清溪松蔭圖》《山路松風圖》《山水圖》《春游女幾山圖》《茅屋風清圖》等。
“松、竹、梅”并稱歲寒三友,其中松被《史記》譽為百木之長,作為世界上最長壽的樹種,它耐貧瘠、抗水淹、傲霜雪,從《詩經(jīng)》開始,眾多的文人墨客便通過不同的形式表達了對松樹的喜愛,如《詩經(jīng)·小雅·斯干》“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李商隱《高松》“有風傳雅韻,無雪舞鶴姿。”……不僅在詩賦中,在繪畫、園林、戲曲等多種藝術(shù)形式中,松樹是一個重要的審美藝術(shù)形象。
唐寅的繪畫風格多變,畫作沒有標注時間,所以很難按時間劃分其畫風變化進程,但他的畫作卻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會試泄題案后,唐寅的境遇大變,原先滿耳贊譽之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流言蜚語、不屑與責難。面對人們對其價值認可感的消失,便讓他對所面臨的社會階層產(chǎn)生了本能的抵觸與反抗,不僅僅生活行徑一反普通文人的規(guī)范,而且在審美傾向上也強化與他人不齒為伍的態(tài)度,當他所屬的文人層面對他的價值加以否定而不屑時,他就會很自然地拋棄他所處社會階層的審美風氣,這就是他畫風不斷蝶變的原因。在這種轉(zhuǎn)變中表現(xiàn)出超常的能力與價值,以博得文化層面對他重新的肯定與尊重。從《清溪松蔭圖》《山路松聲圖》《畫山水》《東籬賞菊》這些作品可以看出繪畫風格的變化及所表現(xiàn)松樹形態(tài)、氣格的迭變,無不反映出其人生歷程。畫中松樹的形態(tài)變化亦或是其心境生活變故的體現(xiàn),松樹它以堅強不屈的雄姿展示著正直與無畏,不與群芳爭艷奪春,不依附于藤蔓,以一種慎獨意發(fā)向上,樂觀闊達的精神展示著自己的風采,《莊子》:“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荀子》中載“松柏經(jīng)秋而不調(diào),蒙霜而不變。”松樹象征著頑強的毅力和堅韌不拔的意志,正是這種品格迎合了君子的心態(tài),故為世人所推崇,它的形象強化了人們堅守信念而甘守孤寂的思想意識,這也是它成為“歲寒三友”繪畫題材之一的人格化魅力所在。
《畫山水》中沿巖兩松矗立,蚪枝盤結(jié),似蛟龍騰空而起,絡(luò)筋骨展四肢,動如驚雷,兩棵松樹墨色前濃后淡融于整體布局之中表現(xiàn)出畫的意境,樹后高峰孤聳塞天,筆墨簡淡,境幽人靜,自成氣象。畫面題詩“松間草閣倚巖開,巖下幽花繞露臺。誰扣柴扉警鶴夢,月明千里故人來。”《莊子·德充符》說:“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霜雪對松來說是一種歷練正如孟子所推崇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節(jié)相似。“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艱辛和磨難是走向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雖說傲霜斗雪更能體現(xiàn)松樹堅韌不屈的性格,可畫中的松樹不是處在雪景之中,但所表現(xiàn)的恰是唐寅積極向上的態(tài)度,卻歸于當時社會的復(fù)雜性和人生不得志處處被壓抑,逃不出生活的樊籠,而屈于無賴茍且偷生,然又安放一處心靈凈土。類似《畫山水》構(gòu)圖和體現(xiàn)意旨的還有《東籬賞菊圖》題曰“滿地風霜菊綻金,醉來還弄不弦琴。南山多少悠然趣,千載無人會此心。”
《清溪松蔭圖》畫一高士坐在松蔭下昂首觀景,陷入沉思,一位隨從捧書而立,高士身上的線條端莊、靜穆,勢態(tài)清高;畫面上的遠山如巨碑,山頭作密巒,漸漸虛去,山腰用云勾,使成烘斷,而其中的松樹穿插在巖壁之間,古藤纏繞,又隨風搖擺之勢,用筆老練。畫面左上角題詩曰:“長松百尺蔭清溪,倒影波間勢轉(zhuǎn)低。恰似春雷未驚蟄,髯龍頭角暫皤泥。”暗含作者陷于困苦愁蹙,懷才不遇,而又希望擺脫困境施展才華,實現(xiàn)初衷之抱負的心愿。
《山路松聲圖》畫中崇山峻嶺赫然在目,凌云古松迫人眉宇,山坳間流泉傾瀉,次第跌落,山間小道曲折隱現(xiàn),路轉(zhuǎn)峰回,幽然自遠;疊泉旁,深壑間,木橋飛架,高士立橋上袖手遐觀,抱琴童隨后。筆墨精細,遠景重山巨嶂則很簡略,用筆草草,全幅虛實相間,境界清曠,畫面右上角上題詩曰:“女幾山前野路橫,松聲偏解合泉聲。試從靜里閑傾耳,便覺沖然道氣生。”錯而有序龍鱗般的樹皮,龐大繁茂的枝干,密不透風的松針,彰顯著強大的生命力,給人類心靈巨大沖擊。《荀子·大略》:“君子隘窮而不失,勞倦而不苛,臨患難而不忘細席之言。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它不僅以樹木偉岸的形象進入人類的審美領(lǐng)域,更是以一種堅韌進取人格化的象征進入人們生活,這正是唐寅山水畫中頻繁出現(xiàn)松樹之原由,松樹在他畫作中占其樹類之主體,正如他一生坎坷,不畏困苦始終以一顆積極進取之心寄情于丹青,松樹是其人格的寫照,也是其人生跌宕起伏,百折不饒,與命運多舛抗衡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