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遷徙

石曉靜

我15歲那年，叔叔把自家小水缸里的兩尾紅鯉魚，倒進了我家門口的小方塘。

說來也怪，這兩尾紅鯉魚，在水缸里長了兩三年，也只有手掌長。換地兒兩個月，居然像年畫里的錦鯉一般，肥碩健壯了起來。

我拿著縣高中的錄取通知書，猶猶豫豫地遞給了站在水塘邊駐足凝望的父親，“爸，我，考上了，就是……就是學費，還有住宿費、伙食費……”

父親接過通知書，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好兒子！有出息！只管好好學，爸已經聯系了你張叔，過兩日就到他干活的工地去，錢保管夠！”

我知道建筑工地的活不好干，張叔雖說掙了幾個錢，可人也累得精瘦，面皮更是曬得黑炭一般。

父親緊盯著塘里的紅鯉，思考著我的提議，仿佛那兩尾正逡巡來去的紅鯉，能翹起尾巴，給他一個回答。

“兒子，你說，為啥這兩尾魚，長了那么些年，都抵不過在池塘里的兩個月？”

“爸你喂得好唄！”

父親緩緩搖搖頭，這個沒多少文化的鄉下漢子，說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魚換大地方，都長肥;人要變強，也得往大地方遷！縣里的中學總歸是更好。”

父親只知道縣中好，但是他不知道，縣里有太多我從沒見過的新鮮玩意。愛玩好動的我，在高一下學期，迷上了網吧。父親一直和我的老師保持聯系，此時雖是活兒最緊、最掙錢的時候，但他毅然辭工，退到縣城，租了一個鐵皮搭的車棚，白天幫菜場運菜，晚上監督我上晚自習。

去了幾次車棚，我先受不了了。“爸，你別再住車棚了，白天比蒸籠熱，晚上比冰窖冷，人哪能吃得消？”父親看了我一眼，一聲不吭。我有點慌了，這一月來，父親幾乎沒跟我講過幾句話?！鞍郑愕故钦f話啊！”父親面朝著我，把袖子慢慢卷上去，將兩只手臂遞到我的眼前。胳膊精實粗壯，一看就是常年做活的手，但是小臂和手掌上道道印痕，讓我從心里酸到了眼里。“這是在腳手架上劃的，這條是在纜繩上勒的……”

“爸，別說了，我錯了，我真知道錯了。我不該學著別人打游戲，我有什么資格去打游戲！”父親幫我抹去了臉上的淚水，粗糙的手指肚把我的臉頰刮得生痛。

“爸說這些不是朝你叫苦，是為了告訴你，你如果不努力讀書，以后就要跟爸一樣苦。”我拼命點頭，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種使命感。

第二日，父親又回了城里。

兩年后，我和父親一起走進了南京城。父親仍然在工地上奔波，而我，終于如父親所愿，成了一名大學生。我們父子倆如同兩只候鳥，輾轉于城市和鄉村之間，每年過年，才會回鄉短暫停留。

大學畢業后，我順利找到了合適的工作。為了在大城市安家，我和父親拼命攢錢。城里房價日益高漲，父親總是緊鎖眉頭，思量對策。

“兒子，我打算回鄉，把塘修修，養點螃蟹?！币蝗崭赣H突然對我說。我有點吃驚，“家里房屋漏雨，要修了才能住。您一個人，又要修房子，又要整池塘，還不得累趴了？”父親沖我笑笑，“沒事，我這身體，健壯著呢！我看城里人愛吃這八爪的，我好好琢磨著養，要是成了，以后也好攢錢給你買房。”

為了我，父親當年飛到了城里;如今，仍是為了我，父親又要遷徙回鄉?；剜l不久，父親就把池塘整理出來，并搶在春季，把1200只蟹苗投放了進去。那兩尾紅鯉，父親用水缸盛了，放在了院里。

我工作經常出差，電話聯系父親時，他總說自己都好，螃蟹也肥，不要操心他。后來我才從張叔口里得知，父親舍不得花錢找人幫忙，自己一個人平整池塘、石灰消毒、濾水、培育餌料、移植水草……忙得大病一場。

當年秋天，我拿著父親養蟹的辛苦錢，再加上我這些年的工資，在南京首付了一套兩室一廳，我和父親，終于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

裝修好后，父親只進城住了兩天，就匆匆趕回鄉下侍弄他的螃蟹。他嘴上說自己閑不住，我心里知道，他是想趁著自己還有把力氣，多掙點錢，好幫我還房貸。

數年后，我們終于還掉了最后10萬貸款。父親高興得接連喝了好幾杯酒，連連夸我有出息。我心里明白，沒有父親這幾年的操勞，我怎么能這么快就把貸款還完？我對父親說：“爸，以后別養螃蟹了，就在城里待著，兒子已經升職加薪了，養得起你！”父親連連搖頭，“爸不要你養，你有了房子就早點成個家……”

隨著我的戀情進展，未來親家的婉轉暗示，父親意識到，他在南京城里待不長了?！皟鹤?，你快結婚了，現在城里小夫妻都是單過，沒有幾個姑娘愿意跟公婆擠在一處的，你要考慮女娃子家里的想法。我還是回鄉下去住，城里吃的喝的都貴，我還能給你們種點新鮮菜?！碑斘衣牭礁赣H要回鄉的話時，我這才意識到，在城里站住了腳跟的，只有我自己。這偌大的城市，并沒有父親長久的落腳之地。

未來妻子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把這些年父親的種種付出和不易告訴了她，她緊緊握著我的手，“齊剛，我們一起努力，再供一間單室套，就在這個小區里，讓爸爸住在離我們一碗湯的距離。”

隨后的兩年，我和妻子小蕓結婚，共同攢了首付，又供了一套房子，想把父親接回來。父親卻不肯丟下塘里的螃蟹和地里的菜，只讓我們把單室套出租出去，補貼房貸。每次回鄉，父親都把我們的后備廂塞得滿滿的，都是鄉里能找到的各種新鮮食材，還有碩大的螃蟹。

小蕓在婚后第二年生下了女兒優優。父親高興得不得了。岳父岳母幫我們把孩子帶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這時岳母腰椎出了問題，岳父忙著照顧她，我和小蕓都要上班，一時間，孩子的接送成了問題。

父親知道后，二話不說就把侍弄多年的蟹塘和菜地兌了出去，背著大包小包，住進了我們剛收回的單室套里。為了孫女，父親這只候鳥，又一次遷徙到了城里?！鞍郑抑滥阈奶坌诽梁筒说兀覀兞砉腿私铀蛢瀮灠??！备赣H聽了我的話連忙搖頭，“外人哪有自家人靠得??？我的蟹塘菜地再重要，也重不過我大孫女呢。”

在父親的陪伴下，優優健康地成長。孩子幼兒園大班時，小蕓吞吞吐吐地跟我商量，“齊剛，你看，咱們小區對應的學校很差，是不是換個實驗小學的學區房？”我皺起了眉頭，“再買房首付要6成，學區房價格又貴，到哪里去湊這個首付？”“如果把我們現在住的，和爸爸住的單室套都賣了，也差不多能買個小的……”我一聽急了，“買了學區房，咱們一家三口搬進去，我爸往哪里??？”小蕓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媽腰好了很多，可以接送孩子了，以后寬裕了，再買一套，把爸爸從鄉下接回來就是……”我氣得不行，“這是我爸！不是長工，有用了招過來，沒用了就趕回去！”小蕓哭著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這不是為了孩子么！”

我和小蕓開始冷戰，父親沒多久就發現了。知道了小蕓的想法后，父親重重地點點頭，“孩子上學最要緊，我住哪里不重要。”很快，父親就收拾好了行李，準備回鄉。優優舍不得爺爺，抱著爺爺的腿，不肯撒手，“爺爺不走，我要爺爺！”父親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乖孫女，爺爺騰了房子，賣了給你買個好的，你就能上頂呱呱的小學了?！眱瀮灤罂奁饋?，“那我不要上小學，我就一直上幼兒園！”

我和小蕓向父親承諾，“爸，等我們手頭緩過來，立刻就再買一套，不行就租一套，一定把您接到城里來，優優離不開您?！备赣H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換房后，我和妻子節衣縮食，努力省下每一分錢，只盼望早點在附近再給父親安個家。2019年，優優升入3年級時，我和妻子又湊夠了首付的錢，給父親重新買了個單室套，一樓，帶院子，還挖了個小塘。

回鄉接父親時，父親堅持要把兩尾紅鯉帶上。他說，叔叔家的紅鯉是“福魚”。

只有我才知道，父親的幾次“遷徙”，全心付出，才是我的好運錦鯉。如今，我終于有能力讓父親在南京安度晚年。

不算短歇，只論長住，為了我們一家三口，父親在鄉下和城市之間，遷徙共達九次之多。這九次進退之間，滿滿的都是對兒子、兒媳、孫女的疼愛與成全。

責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