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214122)
路內是近些年來展露鋒芒的70后作家,他從自身經驗入手,避開重大主題的書寫,對青年的境遇與時代的變遷有獨特且深刻的內省與透析。他至今發表了6部長篇小說:《少年巴比倫》(2007年)、《追隨她的旅程》(2008年)、《云中人》(2011年)、《花街往事》(2012年)、《天使墜落在哪里》(2013年)、《慈悲》(2016年)。有學者曾言:“藝術的生命之源是‘回憶’,藝術的本體是‘回憶’。”1回憶作為人類有意識的情感體驗方式,在運用到文學中時,它既是一種敘事方式,也是藝術主題的彰顯。通過對路內長篇小說的解析,可以發現回憶敘事不僅是他小說中重要的技巧與形式,也是作家對過往生活的一種篩選,成為作家表達自身與把握世界的一種方式,也完成了小說意義的建構。
路內在文壇嶄露頭角是在《收獲》發表《少年巴比倫》,有學者對此給出高度評價:“路內長篇小說《少年巴比倫》的出現,顯示了七十年代生作家的真正覺醒和成熟。”2可以說這部小說開啟了路內回憶敘事的大門,這一策略一直伴隨著他后續的小說創作。
主人公路小路擁有敘述者與親歷者雙重身份,以一個游離的姿態拉開過去與現實的距離,并以全知視角展開回憶敘事。上世紀90年代的戴城,他高中畢業后被塞進了化工廠,年近30歲時決定離開戴城到上海謀生。作者坦言這故事是以自己為原型,只不過他無法讓二十歲的路小路擁有三十歲的想法,就運用了狡猾的回憶式口吻。所以這部小說采用了倒敘的手法,當他解決不了年輕自己的困惑時,就拉出三十歲的自己來救場,在恍惚與真實的交錯情境中,讓年少時無法與世界和解的路小路,在成長后確認自身存在的自己身上找到答案,并向青春做出逃離式的回望與告別。
有了《少年巴比倫》的引領,路內在翌年發表的《追隨她的旅程》繼續沿用回憶敘事這一策略。故事依舊發生在上世紀90年代的戴城,敘述者仍是全知全能,得知時間發展的進程,掌握故事發展的脈絡,自由地穿梭在故事場景中。故事發生地由工廠變為學校,敘述者由初出茅廬的工人轉變成不諳世事的學生。在這部小說中回憶敘事造成了一個封閉式的惡性循環,路小路一再地失去引領者與陪伴者,每當他找到一個追隨對象,都在同命運和地域的抗爭中以失敗告終,因而青春有了無處安放的憂傷,這種傷感情緒在回憶輪廓中變得逐漸清晰。作者在第一人稱敘述中,延展了敘述的可能性,尤其是對十八歲身份的反復強調,看到了敘述者對青春的回首。
路內在這兩部小說中都塑造了路小路這個平凡的青年形象,并讓他通過回憶的方式敘述了年輕往事。他沒有宏大的理想,也沒有明確的人生追求,處在一個需要被啟蒙的年紀,卻一次次失去啟蒙者。文中青年自我的零距離緬懷與見證者的遠距離旁觀交叉呼應,帶入了對青春真誠的回望,但最終只能在時代的洪流中做出被動的選擇。
兩篇青春題材小說后,路內在《云中人》的創作中進行了形式與題材上的新嘗試,雖然還是采用了回憶敘事的方法,卻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其中的轉變。作者不僅從形式上進行突破,更重要的是講訴了個體在時代困境中的遭遇。
此前小說都有一個完整的故事脈絡,但《云中人》由44個短篇連接而成,這些故事聯系極少,只靠與敘述者夏小凡有關系的人物支撐。夏小凡人到而立之年回憶往事,既是經歷者又是講述者。路內不僅在形式上下功夫,更重要的是突破題材創作的局限,營造了回憶敘事的魅力。他主動離開了戴城這個慣用的故事發生點,以T市作為敘事起點,展開了一段無秩序、無意義的現代都市回憶敘述。這部小說看似有懸疑小說的影子,實質上指向當時那個年代給夏小凡帶來的精神困境。本應是帶著滿腔熱情開始進入社會的青年,卻陷入了沉重的虛無感,無法擺脫時代變遷帶來的困境,一直漫無目的地在城市游蕩,只能靠自己淺顯的一知半解在時代的困境中生存下去。
在《花街往事》中,路內又進一步地推進了回憶敘事,延續《云中人》的敘事策略,寫了各自成篇的八個故事,以顧大宏這個家庭為敘述主線,折射出不同年代民眾的生活。這部小說中第一次采用全知和受限視角切換的模式,這種自由轉換得益于回憶敘事的運用。因為在回憶中故事的發展脈絡都清晰可見,敘述者深知故事發展的走向,即便在文中多次打亂了敘事時間,仍能帶領讀者回到主線。在敘事內容上,讓顧小山這位有某種“缺陷”的邊緣人對回憶的事件進行思考,更有力地講述了不同時代中個體的生存狀況與跌宕命運。
這兩部小說中可見路內在回憶敘事上的顯著轉變,《云中人》里離開了戴城這個敘事地點,加入了懸疑的成分,《花街往事》中改變一貫以來的主人公形象,擴大了回憶敘事的時間。作者不再局限于青春題材的創造,從更深遠的時代意義著手,讓時間在拉長的回憶中顯示出厚重的力量,在歷史與現實的對話中完成深度的自我認知與人性描寫。
路內在完成《少年巴比倫》和《追隨她的旅程》后,停下了“追隨系列”的創作,而《天使墜落在哪里》作為“追隨三部曲”的終結篇,作者又重新回歸到了熟悉的回憶敘事地點戴城,但這次的回憶不同以往,作者為故事里的人都安排了一個“天使”,他們借此獲得了繼續前行的能量。
這部小說中講述路小路下崗后獨自在社會上飄蕩的故事。在這次回憶里,路小路擁有著始終對他不離不棄的幼兒園同學——寶珠。路小路覺得她是他生命中的天使,天使由一個模糊意象變成了現實生活中切身存在的人。作者還塑造了一個特殊的形象,路小路與朋友在福利院領養的孩子——戴黛。這個以戴城為姓的女孩,帶著戴城的記憶去了大洋彼岸,也成為了路小路這三人對故鄉的最后回憶。戴黛這個小女孩貫穿故事始終,讓他們重新找到了在戴城生活的動力。但是當她不得不隨著養父母到美國生活時,他們意識到自己在戴城的生活也結束了,所以在新世紀到來之際,這群人躋身到城市中尋找人生的新希望。
路內在之前的創作中刻意地不在工廠中展開回憶敘事,而在《慈悲》中又回歸到工廠。這部小說全程采用了第三人稱敘述視角,借陳水生的口吻回憶了底層人物的故事。這一敘述視角帶來的突破打消了人們的疑慮,路內不僅能寫自己的故事,還能從他人視角呈現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慈悲》采用了復雜的雙線結構,一條線從水生在工廠工作講起,講述工人陳水生坎坷曲折的五十年生活歷程。另一條則是通往歷史,通過水生的回憶,講述饑荒之年他們一家逃難時家人分離的痛苦,并將這段記憶一直根植在水生心中。《慈悲》中的人名字大多帶有一個“生”字,這里的生不僅是作為小人物的生存意識,更是出于對于生命的尊重。哪怕現實是殘酷的,但是他們依舊堅韌、與人為善。
在“追隨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天使墜落在那里》與近作《慈悲》中,可以感受到路內在回憶敘事中呈現的人道主義關懷的情結,以及對生活信念的書寫。
路內在回憶敘事中,采用了居高臨下的全知視角、旁以關照的見證視角、若即若離的混合視角等多種視角。在敘事時間的選擇上,既采用過大跨度的時間軸,也就一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展開過論述。在敘述者的設置上,有18歲的青年小混混,也有剛剛步入社會的畢業大學生與社會上的普通人。他在《少年巴比倫》、《追隨她的旅程》中尋找青春與愛情的歸宿,在《云中人》中到都市中尋求精神的解脫,在《花街往事》中力圖掙脫時代的困境,在《天使墜落在哪里》中尋找生活與靈魂的歸宿,在《慈悲》中與生活握手言和找尋希望。他將帶有現實性、零碎化、個人經驗性的歷史敘事客觀化,借助時間維度找到回憶釋放的正確途徑,進而探尋生活的意義和時代發展的價值。
注釋:
1.王一川.意義的瞬間生成[M].山東:山東文藝出版社,1988:3.
2.葛紅兵.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巴比倫”一一路內《少年巴比倫》讀后[J]全國書目,2008(2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