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命再好也經(jīng)不起作

北溟魚

比起城府深、愛奢侈品、愛美女、沉迷打獵、讓曹操操心地說“子弱不才，惜其難振”的曹丕，曹植更像個模范兒子。他不愛奢侈品，除了愛喝酒，沒有不良嗜好。他性格隨和，不愛裝腔作勢，愛讀書，文采也好。鄴城里新的高臺建起來了，父親很高興，就讓他寫一篇賦;跟隨父親行軍，在渦水邊被要求作賦，他揚鞭策馬，在橋上一徘徊，立刻揮筆寫就。因此，曹植封了臨淄侯沒過幾年，曹操又為他增加五千戶封邑，二十多歲的曹植成了年輕的“萬戶侯”。

有上天的饋贈、爹媽的寵愛，曹植活得隨心所欲，只要他開口要求，沒有什么是不屬于他的。曹植跑到曹操面前，請求征辟天下聞名的才子邯鄲淳作為自己的秘書。曹操想了想，問：“你哥哥也想要邯鄲淳做五官將文學(xué)，你知道嗎？”曹植搖了搖頭，對曹操說：“可以讓邯鄲淳先來見見我嗎？他究竟想為誰工作，讓他自己選擇嘛。”

邯鄲淳去見曹植的那天，天氣特別熱。邯鄲淳到的時候，并沒有見到曹植，家臣請他入席，抱歉地說：“我家主人正在沐浴敷粉，一會兒就來了。”不一會兒，只見一個披散著頭發(fā)，外衣掛在腰上的胡人踏著節(jié)拍、跳著胡舞，旋進(jìn)室內(nèi)。

五段舞畢，胡人又從懷里掏出九個丸鈴，一個接一個往天上拋去，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拋一接，九個丸鈴如同被無形的細(xì)線牽引，像一道彩虹掛在那人的手上和空中。拋丸之后是劍舞，一套表演下來，邯鄲淳鼓掌叫好，左右看看，依然不見曹植。正奇怪時，“胡人”緩步走向他，吟誦起俳優(yōu)小說。邯鄲淳正懷疑哪里來的文武雙全的胡人，那人卻在他面前站定，從容笑道：“先生，你看我怎么樣？”

邯鄲淳當(dāng)場震驚，才知道這家伙就是曹植。曹植整肅儀容，又與邯鄲淳論天地造化、古今英雄。邯鄲淳看著曹植，如同看見天神下凡，恨不得從此住在曹植身邊，哪里記得自己還有一份給曹丕做秘書的入職通知？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曹植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曹植身邊圍繞著崇拜他的朋友們，沒有人不喜歡他。于是他更加相信，自己是最該被重視的天才。而天才的行為沒有準(zhǔn)則，法度與禮儀都是約束庸人的，不該用在他身上。父親有點擔(dān)心，寫信對他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就做頓丘令了，當(dāng)時做的事情現(xiàn)在想起來也沒有什么可遺憾的。希望你也像我一樣，不要做讓未來的自己遺憾的事情。”曹植當(dāng)然點頭稱是，卻沒明白父親的意思。

建安七子之一的陳琳常與曹丕、曹植一道宴飲，但曹植不喜歡他，寫信給楊修，說：“陳琳在辭賦上有些才能，卻自我吹噓跟司馬相如一脈相承，這就是畫虎不成反為狗。我之前嘲笑他，他卻向別人講我專門寫文稱贊他。”語氣中的諷刺都快漫出來了。

父親為他選擇的屬官大多是穩(wěn)重成熟有教養(yǎng)的名士，這些人一再勸他說話要留口德，恃才傲物不是正確的存身之道。曹植呢，心情好時就把勸誡當(dāng)耳邊風(fēng)，心情不好就擺臉子。

曹植跟王粲關(guān)系好，王粲是一個看不得別人比他更受禮遇的家伙。曹操夜見杜襲，談了大半夜，王粲就忍不住要打聽。這樣一個心比天高的王粲，曹植還要寫詩替他抱不平，說他是“君子在末位，不能歌德聲”。總之，漸漸地，愿意教導(dǎo)匡正曹植的人都離他遠(yuǎn)去，剩下的都是跟他一樣聰明、驕傲卻棱角分明甚至刻薄的人。

不再有人拽著他的韁繩，曹植天馬行空。建安二十二年（217年），曹植私自出行，駕車擅闖門禁出城。曹植總是喝酒，甚至在曹操準(zhǔn)備讓他帶兵去救曹仁的那天夜里酩酊大醉，不能聽曹操部署軍事。這樣一來，曹操也不待見他了，更別說那些見風(fēng)使舵的人了。

曹操去世后，一片充滿惡意的烏云籠罩住曹植的朋友們。曹丕剛做太子，就要找機會殺丁儀兄弟。曹植還給丁儀寫“在貴多忘賤，為恩誰能博”——諷刺曹丕一朝得權(quán)就公報私仇，全然不管他才是處境最危險的那個。

曹丕做了魏王后，立刻把兄弟們趕去封地，不許亂跑，曹植聽話地去了。但他沒想到，連祭奠剛?cè)ナ赖母赣H都會遭到曹丕的拒絕，他甚至低三下四地請求說：“羊豬牛我都能自己搞到，杏就是我這里的特產(chǎn)，祭祀需要的用品都不需要麻煩朝廷特批，只要允許我祭奠就好。父親過世半年，我實在很想念他。”但曹丕以“庶子不得祭宗廟”的理由拒絕了。

這么一來，那些善于揣測人心、迎合上位的人便懂了。黃初二年（221年），監(jiān)國使者奏報，曹植醉酒、傲慢、出言不遜，甚至劫脅使者，這是目無朝廷的重罪。曹植立刻被押解去京都，在路上被貶為安鄉(xiāng)侯。第二年，他又遭誣告，再次千里迢迢到洛陽請罪。這次，哪怕是一直抱著“隨便你折騰”的信條的曹植也憤怒了，甚至賭咒發(fā)誓說自己是“以信人之心，無忌于左右”，但沒想到“身輕于鴻毛，而謗重于泰山”。之后，曹植一次一次被惡意中傷，為了得到進(jìn)京當(dāng)面說清楚的機會，他只能寫“遲奉圣顏，如渴如饑”——不管他本性多高傲，此時也不得不以卑微的語氣剖白自己。

他曾經(jīng)有一把好牌：父親的寵愛，天賦的才華，熱忱的個性——都是讓人著迷的好東西。不過，他從沒有對它們進(jìn)行任何長遠(yuǎn)的規(guī)劃，不耐煩，也不屑，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對功名感興趣。但是現(xiàn)在，他開始懂得，不去奮力掙扎謀劃，就只有被別人踐踏。

曹植明白得有點晚了，他能做的只有好好寫文章表達(dá)恭順的態(tài)度，順便不死心地問問：是否還能給我一個做點實事的機會？

曹丕再不信任他，再防備他，可他也還是自己兄弟。黃初六年冬天，曹丕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征討孫權(quán)無功而返后，忽然想要去看看曹植，于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雍丘。這么多年針鋒相對，哪怕促膝而談，也不再能坦坦蕩蕩地說彼平生：曹植小心翼翼地感謝曹丕愿意與他重修舊好，聽曹丕講笑話時誠惶誠恐，一起嗟嘆少年過往時膽戰(zhàn)心驚。兄弟敘舊終于敘到度日如年、味同嚼蠟。

曹丕死后，寫誄文這活又落在曹植頭上，誰讓他是曹家第一誄文專業(yè)戶呢？他提筆就是華麗夸張的吹捧，“才秀藻朗，如玉之瑩”。他甚至在末尾寫了百來字的“自陳”，說自己袖子里藏著刀，也想一死了之。

在曹丕做皇帝的這七年里，曹植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摔打、挫敗，甚至侮辱，但終于在殘忍中獲悉人生本來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