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
在現代諸多文史類著作中,中央研究院第一次院士會議(1948) 合影的老照片,常作插頁置于書中。照片中的胡適、趙元任、傅斯年、馮友蘭、梁思成等院士的生平、業績,常為今人津津樂道,似成為民國文化人經久不息的話題;而前排中央位于中研院院長朱家驊和自然科學家竺可楨中間著長袍的時年82歲長者,似漸淡出大眾的視線,鮮為人齒及。《百年國士》 (中國文聯出版社版1999,商務印書館版2010) 中,有42位入列,連溥儒、連橫都名列其中,竟無他一席。他就是現代出版拓荒者張元濟先生,直至近年,始有一批相關研究著作問世,但似乎仍在圈內。
張元濟是個非凡人物,他先后與光緒、孫中山、袁世凱、蔣介石、毛澤東五位“一把手”有過從。他給光緒皇帝磕過頭,也與毛澤東主席握過手,僅此,在中國近現代史上無人可匹!
陳原先生說:張元濟“一代英才,有傳授給后人之必要”。今年是先生逝世60周年,作為一個出版人的我,想以這篇小文聊作心香一炷,祭于這位不朽的出版先驅靈前。
世稱行醫者為懸壺濟世 (生命),竊以為張元濟以書濟世 (精神)。張元濟是位“重事業,輕著述”的人,他不是以等身的皇皇大作垂之久遠的學人,但他是商務印書館 (下稱商務) 這座出版帝國的締造者,在開啟新式教育、譯介西學、傳承我國古代文化薪火,弘揚文化建設方面所作出的卓越貢獻已澤被后人,必彪炳史冊。
張元濟 (1867—1959),字筱齋,號菊生,浙江海鹽人。他出身于浙西名門望族,詩書之家。據族譜,自始祖張九成以降,雋才代出。張九成是南宋紹興進士,有“正色立朝,敦尚氣節,為有宋名臣”之譽。因在抗金問題上與秦檜立場相左遭貶,謫居十四年中研學不輟。十一世祖張奇齡曾主講杭州虎林書院,晚明名士。他為后代立的家訓為:“吾宗張氏,世業耕讀。愿我子孫,善守勿替。匪學何立,匪書何習。繼之以勤,圣賢可及。”張元濟對家訓極為尊崇,他曾親筆用隸書將家訓繕寫,鐫于柚木板上,鑲嵌在大客廳的拉門上以為警策。據其子張樹年言,此物仍在,存于海鹽張元濟圖書館紀念室中。商務毀于日人轟炸,窮困潦倒時,張元濟以鬻字為生,為人寫對聯,寫得最多的是“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和“得山水情其人多壽,饒詩書氣有子必賢”。張元濟最敬佩的是十世祖螺浮公張惟赤,螺浮公是順治十二年 (1655) 進士,曾任戶部主事,是清初著名諫官。當時三藩之亂,有履畝加賦之議,螺浮公為民請命力排眾議,認為不可。清兵入關不久,當局為防止大權旁落,實施一套壓制漢族政策,滿洲八旗貴族憑借特權強行跑馬圈地,造成無數民眾流離失所。康熙在位,鰲拜奸權秉政,眾人噤若寒蟬,怕惹禍上身。螺浮公大義凜然,冒死上疏奏請皇上親政,并批評審訊犯人只以滿員記錄為憑的錯誤做法,呼吁“審鞫錄供,不宜單憑滿員執筆”,主張法律應公開公平公正。張元濟后來將這些疏文奏章集輯編成 《人告編》 印行。先祖們的節操的種子深深扎根在張元濟的心中,開花并結果。
張元濟自幼受家學的熏陶,加之自己勤奮讀書,在謀求傳統功名的征途中一帆風順。1884年應童生鄉試,名列榜首。按清朝科舉規定,除縣試外,還需府試、院試,方可獲“秀才”資格。同年5月張元濟赴嘉興府參加府、院兩試,順利通過。五年后赴杭州參加恩科鄉試,中試第十名舉人(蔡元培名列二十三)。1892年進京參加壬辰科考試,中貢士,經復試、殿試后中進士,并授翰林院庶常館吉士,登上科舉進階的最高層。時年26歲。
1894年春,張元濟正式登上仕途,為刑部貴州司主事。旋,中日甲午戰起,國破山河碎。甲午戰敗,使張元濟從噩夢中醒來,覺得不改革不行了,決意“舍舊謀新,以圖自強而洗大恥者”。自此他開始關心時務,對西學興趣日濃,以開拓視野,探求變革中國的良方。
為救國圖存,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人士在籌謀,京城一些有識之士在騷動,開始指點江山。張元濟參加了所謂“陶然亭聚會”,他回憶說:“丙申(1896)前后,我們一部分京官常常在陶然亭聚會,談論朝政。參加的一共有數十人,當時并沒有會的名稱,只是每隔幾天聚會談談而已。在一起聚會的人我現在記得有文廷式(瑾妃、珍妃的老師,時任侍讀學士)、黃紹箕、陳熾、汪大燮、徐世昌、沈曾植 (刑部官員)、沈曾桐(翰林院編修) 等,那時康有為還不在北京。”除陶然亭聚會外,他還參加過城西南宣武門外松筠庵的雅集,討論時務與學術。1895年京師強學會成立,張元濟與其成員交往頻繁,但他沒有加入這一組織,是“外圍”人物。“黨會二字,當時視如蛇蝎”,張元濟顯然有自己的想法。
戊戌年 (1898)6月11日光緒帝頒 《明定國是詔》,宣布實施變法新政。康有為、黃遵憲、譚嗣同、張元濟、梁啟超等人被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在密折中保薦參贊新政。折文對張的評語是:“刑部主事張元濟,現充總理衙門章京,熟于治法,留心學校,辦事切實,勞苦不辭;在京創設通藝學堂,集京官大員子弟講求實學,日見精詳。若使之肩任艱大,籌劃新政,必能勝任愉快,有所裨益。”6月16日光緒帝在頤和園召見張元濟,問了他辦通藝學堂事后,談及開發鐵路的迫切性。張元濟奏告要抓緊培養這方面人才,不能依靠洋人云云。因當時宮廷風云詭譎,交談中發現窗外人影晃動,不敢多說。他請光緒皇帝“堅定立志,勿淆異說”。9月18日,張元濟呈 《慎選賢能以理要政而袪積習折》 表述他的廣開言路、破格求賢、厲行新政等方面的見解。殊不知,就在這一天,光緒已被褫奪了處理政務的大權。
戊戌變法以失敗告終,光緒被囚,康、梁外逃,譚嗣同等六君子被殺。翁同龢開缺回原籍,一時黑云壓城城欲摧。張元濟自忖自己雖不是新黨人物,但畢竟卷了進去,肯定要受株連。在那謠諑紛紜的日子里,朝廷緹騎四處追捕維新黨人,張元濟仍堅持每日準點到總理衙門上班,準備坦然接受隨時到來的逮捕,他之所以如此,因為他憂心緹騎到家中捉他時會驚嚇堂上老母。張元濟最終被處以“革職永不敘用”,這比他想象中的處罰要輕得多。張元濟得到官報后,呈給母親看,母親說:“兒啊,有子萬事足,無官一身輕。”撫慰再四。張元濟是一個從捕殺新黨人物羅網中僥幸逃脫者。
張元濟后來為自己鐫了一方閑章,上篆六個大字“戊戌黨錮孑遺”。
戊戌十月上旬清廷將張元濟革職,下旬他便攜家南下上海,李鴻章出面讓盛宣懷代為安排到南洋公學 (交通大學前身) 擔任譯書院總校兼代辦院事 (即類似今之出版社總編兼代社長,或因他有罪在身,只能當業務干部,不可當“一把手”)。1901年他代任公學總理,任內他在校內設置了一個特班,延聘蔡元培為總教習,專招有舊學功底又有志于研讀西學者,培養出了一批棟梁之才,如邵力子、李叔同、王世澂、胡仁源、黃炎培、謝無量等。可做了三個月總理后他即辭職,因為他與學校的美國人福開森的教育宗旨相左,他反對全盤推行美國化的教育。
“坐論何如起行”,是張元濟一貫的行事風格。
1903年,是張元濟人生轉折具有意義的一年,他應夏瑞芳之邀加入商務印書館任編譯所所長,那時的商務,只是一家里弄里的有一定規模的印刷所,主要承接簿記、賬冊、廣告一類的外印件和翻印的英漢讀物。夏瑞芳本是印刷工人,但有經營意識和創業精神,為人也厚道。為表示誠意他開出月薪350銀圓的高價,此前張元濟任譯書院院長月薪只100兩。張元濟與夏瑞芳鄭重約定“吾輩當以扶助教育為己任”。夏瑞芳對張元濟是優禮有加,言聽計從,從而開啟了商務的新篇章。十年時間,便把一小印刷作坊發展到編印發三位一體的出版龍頭企業,成為并世無儔的出版與文化的重鎮。
張元濟只想把中國的希望寄托在“開啟民智”上。那時人才奇缺,他開始把培養精英人才的思路轉到對國民的普及教育。開啟民智要出版好書。張元濟進館后出的第一張牌是策劃出版新式教科書。事業的成功,人才是第一要素,他延聘了高夢旦為編譯所國文部長,負責教科書的編寫,主將是蔣維喬、杜亞泉和夏曾佑。《最新國文教科書》 第一冊于1904年初出版,面世五六天便售罄,它結束了舊式啟蒙讀物的時代,為開創教育新紀元奠下基石。繼之 《最新中學中國歷史教科書》上市,更受歡迎。一時洛陽紙貴,仿效者蜂起,后起之秀的中華書局欲與其爭雄,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中華書局搶先推出 《新中華教科書》,市場表現極佳,搶了商務的風頭。張元濟迅速作出對策,革新原有教科書,廣羅有識之士參予編寫,推出 《共和國教科書》,以其嶄新的內容,簡潔明晰、圖文并茂的形式受到教育界的追捧和采用,使競爭對手退居第二位。連中華書局創辦者陸費逵都稱商務為“教科書之巨擘”。值得一書的是,《最新初等小學修身教科書》10冊是張元濟親自編訂的,他既注重新知新學,更強調人格培養。在內容上有重大突破,不提“忠君”,摒棄“三綱五常”,注入國民意識和民主、平等、博愛等為封建統治者不容的新觀念。如“守法”一課,講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立志”一課,講“立身豈必官哉,勤學篤行,修業不怠,即為農工,為商賈,亦各有立身之道”。授學生上下平等、職業平等的新思想。民智,在教科書中悄悄開啟了。
1904年,慈禧七十大壽時下詔:恩澤天下,除康有為、梁啟超外,戊戌變法中其他被處理的人士都官復原銜,意召張元濟回京,任學部職事。張元濟辭謝不就,他在致汪康年的一封信中表示心跡:“弟近日為商務印書館編纂小學教科書,頗自謂可盡我國民義務,平心思之,視浮學郎署,終日作紙上空談者,不可謂不高出一層也。”張元濟終于找到自己安身立命之所,用出版一途來“昌明教育,開啟民智”。張元濟將教科書開發的廣度與深度做到了極致,初小、高小和中學,師范學堂、高等學堂、實用學堂,乃至輔助讀物教授法、英文初范、鉛毛筆字帖等數十種一應齊備。從 《最新國文教科書》 面世,到辛亥革命前夕,商務出版的最新系列教科書已達69種,幾乎獨占清末教科書江山。1937年商務的出版物占全國總量百分之五十二,它設在全國各地及南洋的分支機構有50多所。
此外,商務還與社會學術團體結盟,與北大、南高師、東南大學、武漢大學、燕京大學等學校合作,約請蔡元培、胡適、蔣夢麟等北大教授組織編譯了 《二十世紀叢書》 和 《常識叢書》 等,使學者的研究成果及時問世并產生影響。
有人喻商務是一個龐大的出版帝國,斯言誠哉。張元濟從教科書發軔,繼而進一步深入開發,“四位一體”:編教科書、纂工具書、整理古籍、介紹西學。商務是我國辭書業當之無愧的中心,《英漢字典》 《英漢詞典》 《大英百科全書》,以及工具書中佼佼之作,顏惠慶主持編寫的 《英華大詞典》計達20余種。在整理古籍方面有 《涵芬樓秘籍》 《四部叢刊》 《百衲本二十四史》 等。在介紹西學上有《原富》 《天演論》 《林譯小說叢書》 和一大批 《漢譯名著叢書》 《自然科學小叢書》 等等。從 《張元濟日記》 中可見,他對選題的抉擇與出版物質量的追求以及對作者的態度亦值今天出版人效范。如林紓后期的翻譯作品有時下筆草率,錯誤較多,《學生風月鑒》 《風流孽冤》 書稿出版社已付高酬買下,因翻譯質量較次寧可賠錢也不予出版。因林紓是商務的老作者,對出版社早期發展貢獻大,某譯作質量不高,同仁主張拒收,張元濟寬厚還是堅持收下,在付梓前令譯者改錯,甚而親自動手編校加工后,退交譯者復核認可再付梓。
張元濟是出版商,善于經營,他更是一位大出版家,不僅追求高品質的出版物,而且密切關注公益文教事業,開辦小學師范講師班、商業補習學校、運用通訊方式進行函授教育,以及舉辦養真幼兒園、東方學校、勵志平民學校等一系列公益文教,甚至連電影這一新興產業也關注到。商務成立了活動影戲部,1920年梅蘭芳到上海演出,活動影戲部拍了《春香鬧學》 《天女散花》。商務在商言商,但不唯利是圖。1922年起商務向全國每個縣的一所模范學校贈書,以此作為扶助教育的一種手段,實踐它的“公益性”宗旨。在公益方面,投資最多影響最大的要數東方圖書館。該館最早是在編譯所資料室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1924年建成2600平米的五層大樓。張元濟常年辛勤搜羅世間散落的藏書,他曾用“求之坊肆、丐之藏家,近走兩京,遠馳域外 (日本)”來概括他搶救善本古籍的艱辛漫長之路,至1931年藏書已達46萬冊。其藏本之珍貴,蒐羅之宏富,不僅國內堪稱第一,亦可與美國國會圖書館、巴黎國家圖書館、倫敦博物院圖書館媲美,故稱“東方”,意與“西方”抗衡。1932年,圖書館毀于“一·二八”日軍轟炸,全部付之一炬。張元濟深受打擊:“連日勘視總廠,可謂百不存一,東方圖書館竟片紙不存,最為痛心。”他在復胡適慰問信里發愿“元濟一息尚存,仍當力圖恢復。”在他主持的董事會上決議,每年從公益基金中撥三分之一作恢復圖書館費用,他本人率先捐款一萬元,并組織募捐工作。后因戰亂和資金困難中止,從國內外募集而來的圖書,連同涵芬樓燼余善本中的 《永樂大典》,在張元濟建議下,于1949年后全部捐給了政府。
書生報國一支筆。
張元濟一生著述不多,《中華民族的人格》 雖是本小冊子,但他十分看重。這本書是在中華民族存亡之際,專為青少年編寫的。書中記述我國古代八位義士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境遇不同,地位不同,舉動不同,但都能表現出一種至高無上的人格。他們或重諾,講義氣,或臨危不茍,忠肝義膽,甚而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張元濟認為當時的教育“只注重知識,將人格扶植、德性的涵養都放在腦后”。因此他主張教育要培養“艱苦卓絕的精神,高尚廉潔的節操”。1937年6月,蔣介石尚未最后下定抗戰決心時,他把 《百納本二十四史》 和這本小冊子送給老蔣,附信說:“國難日深,復興民族,必先提高人格,元濟近撰小冊,冀喚醒一般民眾。”據新發現的史料稱,蔣介石在張元濟信上批示“附函道謝”。蔣的秘書給張元濟復了信,稱這套書“內容很豐富,文字很有光輝”,有了這套書“人們就可以了解歷史上的德和事,可以總結歷史經驗”云云。這套 《百衲本二十四史》,張元濟用了18年時間校勘,把各種版本找來比對、選擇,光校勘記錄本就有100多本,其敬業精神感天動地。
張元濟的出版帝國之創立,得社會變革之際天時地利之外,相當重要的因素是“人和”。他知人善用,真誠無私地幫助過一些朋友,這些老友也鼎力支持他。所謂“春雨潤物”,“春種秋收”。僅舉兩例。
張元濟與蔡元培是同榜題名的老友,1901年張聘蔡為南洋公學特班總教習。蔡第一次赴德留學,已有三子女,家累甚重,張主動提出以特約編輯名義每月致酬一百元,另有顧問費,解其后顧之憂。辛亥革命后,蔡元培拒與袁世凱合作,辭教育總長須償清所欠債務,張助一千元了卻“葛藤”之憂。后蔡再度赴德,攜妻兒同行,張又以編書名義每月致二百元,計三年半。1923年蔡辭北大校長,打算三度偕家人赴歐深造,張義無反顧,仍援前例以預支稿酬的方式,使蔡在在國外安居兩年半。1934年在蔡不知情的情況下,張元濟將自己名下部分股權奉蔡使其獲董事席……在蔡元培杰出一生的背后,張元濟功不可沒。張元濟對羅家倫亦如此。羅赴美留學費用由張元濟資助,1926年返國川資無有,以及歸國執教東南大學時因所持贛幣作廢生活無著,張元濟及時伸出友誼之手。殊不知1919年羅家倫在 《新潮》 上發表 《今日中國之雜志界》,曾猛烈抨擊過商務出版的刊物。張元濟愛才,不計前嫌,真正的君子之風。
張元濟的商務時代,對公司人員堅持大進大出大換血。他竭力反對“近親繁殖”, 把自己的七姑八姨弄進商務。執意把天下英才攬入麾下,諸如陳布雷、陳叔通、高夢旦、胡適、鄭振鐸、茅盾、黃炎培、邵力子、胡愈之、王云五、葉圣陶、顧頡剛等等,后來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人的陳云也在商務學過徒。納入這些精英,增加了商務的活力,不僅使商務的利潤大增,亦使商務成為繼北大之后新文化的重要宣傳者與推動者。與張元濟“不和”者也有,諸如時為總經理的高鳳池,他認為辦商務的目的就是賺錢,每值年終結賬時,他就主張公司少留,股東多分。張元濟認為這有違他當年與夏公訂交時許的“吾輩當以扶助教育為己任”的諾言。張早想聘才華橫溢的丁文江,高出于私心就是不同意,等丁文江名聲大噪上海時,高才如夢初醒。兩人境界不在一個層面,無法共事。鑒此,張元濟于1926年辭去監理一職。夏瑞芳主政期間公司財務混亂,他的親戚盧云奇貪污,后來張元濟堅持聘經濟學家楊端六任財務主任,建立規章制度,方才漸漸走向正軌。
從某種角度言,張元濟的“昌明教育,開啟民智”是商務對國人的一大貢獻,不遜于對古籍的搶救與繼承。
張元濟是位經過時代變革洗禮的翰林,雖是新型的企業家或曰“資本家”,但本質上他是傳統的文人。家庭的熏陶對他的影響甚大,他不僅把祖上的家訓銘牌掛在墻上記在心上,而且落實在立身行世中。通過修家譜、建祠堂,追維慈訓,敬宗睦族,使家風得以傳承。
張元濟的父親森玉(1842—1881) 于1880年到海南赴任,母親攜全家遷回祖籍海鹽,人生地疏,孩子又小,經濟拮據,母親用積蓄買了一塊地自己建屋,為節省工錢,母親親自油漆門窗,她把那件沾有油漆的舊衣留著,不時取出教育后輩,讓其領悟節儉之道。父親病歿海南,母親赴粵奔喪,護靈柩回海鹽,行程中忽遇狂風,致使一轎夫落水身亡。母親悔恨不已,每年逢此日她都要焚香祭拜,還念念不忘教導子女勿忘這位不知名的轎夫。
張元濟得母親勤儉、善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真傳,言傳身教教育子女。張元濟一生不煙不酒,只喜歡聽聽昆曲,另外喜歡花木,沒有任何不良嗜好。身為商務董事長,他與普通員工一樣,堅持每天到公司上班;而當商務元老杜亞泉也要堅持每日上班時,張元濟則勸其不必如此,希望他休閑一點,下午在家里搞研究。杜亞泉生前將許多稿酬捐做商務教育公積金,故身后蕭條,張元濟主動與蔡元培相商發起倡議,為其子女募集生活費及教育基金;對長期合作的老翻譯家林紓歿后亦如此。他不僅對公司上層同僚關愛,他還為商務所有職工建立子女教育基金,以期可以培養一批低薪職工子女享受高等教育。他認為“無良無賤,無智無愚,無長無少,無城無鄉,無不在教育之列”。張元濟年事已高后,曾請假半年,他堅持減為半薪,但董事會照全薪支付,他拒收,將這筆款存入一固定存折,計5000多元,作為商務子女教育基金。他規定公司員工月薪在50元以下者,子女深造都可申請。他平時生活節儉,把不少友人來信邊角空白處剪下,留作便條用,經常把舊信封“翻身”變成新的,二次使用。
張元濟一生最忌慶壽,他認為那是勞命傷財的事,無形中又增加同仁們的負擔。每逢壽誕日,總以外出旅游方式“避壽”。朋友們覺得他太刻意了,過意不去,在他七十大壽那年,蔡元培、胡適、王云五等發起,以一種新方式為他祝壽,即請好友們寫文章做壽禮,“刊行一本紀念冊,獻給這一位學者與學術界功臣”。《張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紀念文集》 與 《中國文化叢書》 應運而生。俟他80歲時,體弱多病,已不能外出旅游,他便躲到圖書館避壽,身邊還不忘帶了冊敦煌本 《文心雕龍》。顧廷龍找到他向其祝壽,他還不忘談公事,請顧廷龍對 《文心雕龍》 續校。有些朋好送了壽禮,他一如以往領情拜謝,禮品一概退回。
1927年,張元濟遭到一次無妄之災,被歹徒綁架,在魔窟滯留六天。他們錯把董事會主席當作大老板了。綁架次日,匪首開價須用30萬元贖身。張元濟聽了大笑,說他沒錢,綁匪退讓到20萬。張元濟說他真的沒錢,請他們去調查。綁匪真的調查了,發現他果真不是“大老板”后說:“實出誤會,唯事已如此,總望酌量補助……”幾經談判,僵持到第四天,綁匪把“票價”減至2萬。2萬張元濟也拿不出,最終以一萬元了事。殊不知那一萬元,是夫人拿出股票、首飾變現勉強湊足5000元,又向親友告貸5000元才湊足數。綁匪之所以將票價一降再降,據說是他們發現張元濟的毛衣 (絨線衫) 有破洞。
張元濟向以清廉自守、公私分明為商務同仁稱道。
1924年前后是商務營業最鼎盛時代,資金充裕,董事會研究投資問題,幾經周折,最后決定在南京路最佳地段買地建屋。董事會委托張元濟經辦,已簽了合同。不料,高鳳池因他的投資提議沒得到董事會認可,翌日反悔,堅決反對。毀約,公司要賠3000兩罰金。無奈之下,張元濟動用私人關系和交情找南潯大富翁張澹如買了這塊地,讓公司免交罰金。不料三個月后地價暴漲,這塊地可凈盈45萬元。張澹如講義氣,建議張元濟與他合伙經營,說此事與商務已無瓜葛。張元濟謝絕。他認為無論怎么說自己是代表商務簽約而非個人行為,如利用這個機會賺錢就是假公濟私變相貪污了。張樹年在回憶這段往事時說:“父親在公司數十年,一向強調分清公私界限,操守清廉。這是他為人之道的一條重要原則。”
商務印書館遭日寇兩次轟炸,已瀕于破產的邊緣。股息多年不發,偶發一次也只能買幾付大餅油條。加之通貨膨脹,張元濟生病住院手術,家境已十分困難,不得不變賣極司菲爾路房屋,另租屋居住。
商務總經理兼印刷所所長鮑咸昌,有意調其子鮑慶林任印刷所副所長,張元濟認為不妥,與其談話,鮑氏“辭色憤懣,甚不謂然”。后首席會計王蓮溪也要讓兒子進公司。張元濟當即斥之:“人人都有兒子,都要進商務,那還成什么話?”
張樹年是張元濟的獨子,1932年獲紐約大學碩士學位,學成回國。為謀職事曾與父親做過一次深談。樹年表示:一他不愿進政界,因為在政府機關任事,全憑人事關系,且職業不穩定;二不愿進洋商企業,不愿為洋老板效勞。張元濟同意兒子的主張,但他馬上斬釘截鐵說:“你不能進商務,我的事業不傳代。”張元濟歷來主張高級職員的子弟不進公司。他必須以身作則,言行一致。他認為兒子進商務有三不利。張樹年回憶說:“第一對我不利,由于父親在商務的地位,我進去后必然有人,甚至一幫人會吹捧我,即就失去了刻苦鍛煉的機會,浮在上面,領取高薪,豈不毀我一生。第二對父親不利,父子同一處工作,在公司內部行政工作上,父親將會處處受到牽制,尤其在人事安排上,很難主持公道,講話無力。第三對公司不利,將開一極為惡劣的風氣,必然有人要求援例……”張樹年后來不得不進銀行系統打了一輩子算盤。晚年的張樹年無限感慨地說:“子承父業是天經地義的,而父親卻主張‘不傳代,沖破了千年封建思想的束縛,難能可貴。”張元濟另一可貴之處是“讓賢”,在他60歲時便毅然辭去商務印書館監理,率先建立退休制度,主動讓賢。
張元濟的文人風骨,還表現在他的寧愿餓死也不食周粟的民族氣節上。
1943年,有一親戚來訪,見張府境遇如此窘迫,勸張元濟鬻字,自食其力。張元濟聽從了,走清貧自守的光明之道。即令在那樣極艱苦的情況下,為濟助一些無米下鍋的裱畫師,他還寫字相送。因張元濟當時的科舉輩分已數最高,字好,又有社會聲望,九華堂、榮寶齋、朵云軒樂于代銷,收件頗多,僅 《朱子家訓》 就寫了100多通,真的解了燃眉之急。1945年2月,一位親戚 (夏敬觀)送來畫卷一幅,信一封,附支票一張。支票面額是儲備券十一萬元。而信中只要求在畫卷上題寫首引“菉竹軒聯吟圖”六個字,上款為“竹隱先生、菉君夫人”字樣。此本一揮而就的易事,張元濟頗驚訝,以十一萬元求六個字,其中必有蹊蹺,遂細察支票,發現鈐有大漢奸傅式悅的名印。原來“竹隱”是他的別號。張元濟頓時火冒三丈,給夏敬觀寫了封斥責信,信云:“是君為浙省長,禍浙甚深,即寒家宗祠亦毀于其所委門徒縣長。以是未敢從命。”夏接回信不自慚,在電話中懇求只寫引首,不書上款,以曲求成。張元濟置之不理。
孤島后期,張元濟宅居,幾不出門。1942年初,門口小汽車上下來三個不速之客求見,來者遞上印有“大東亞共榮圈”的三人名片。張元濟瞥了一眼,認定這十九是日本的文化特務,在拉文人下水。他順手從桌上隨手取張便條,上書“兩國交戰,不便接談”,將其打發。
張元濟對黨派,歷有自己的認知。他堅持“和而不流”“群而不黨”的準則立身處世。戊戌后“名不入公門”是他堅守的原則,熊希齡曾邀他出任教育總長一職,他以“自維庸劣,終不敢誤我良友,誤我國家,并誤我可畏后生”為由婉謝。商務是民企,力圖在紛擾動蕩的政局下堅持中立和自主,故常發生“有所不為”的舉措。1917年,北京政務院所屬機構打算辦份國際事務研究方面的雜志,請張元濟本人或商務代為主持,被張以“牽涉亦多,不克辦”之由回絕。1919年他辭去黃炎培創辦的中華職教會議員,也是基于“該社近來與聞政治”所故。商務所辦 《東方雜志》自1921年后長期不刊社論或編輯部論說,也是不想介入政治,力避不及。此類事例挺多,不一一枚舉。
張元濟辦商務,恪守宗旨是把商務辦成中國真正的“公共事業”,不想成為政治的附庸或某黨群的喉舌,以致發生一件尤值一說的事:1919年4月,孫中山派盧信恭送來 《孫文學說》 部分手稿,希商務刊印。基于當時北洋政府并未取消對孫的“通緝令”,張元濟與高夢旦相商后,決定“婉拒”,當即“交還原稿,告以政府橫暴,言論出版太不自由,敝處難與抗,只可從緩”。張元濟此舉并非與孫中山對立,他只力避卷入政治憂心毀了商務,毀了“公共事業”。其實早在1916年商務曾向孫中山領導的運動捐了5000元。孫中山認為商務的不合作是故意刁難,頗為惱怒,在 《致海外國民黨同志函》 中痛斥商務。孫中山的臧否是夾雜私人感情的,讓張元濟戴上“保皇黨余孽”的帽子,此說對后人影響甚巨,以至今人寫張元濟傳記時都受其影響。
就張元濟而言,凡不連累商務的,他個人覺得憤懣不平的,仍直言不諱。1948年,在中研院第一次院士會議上,82歲的張元濟被安排第一個發言。他的發言當著南京政府高官的面,直言停止內戰,呼吁和平:“我們要保全我們的國家,要和平;我們要復興我們的民族,要和平;我們為國家為民族要研究種種的學術,更要和平。”這慷慨陳詞,以至于他的老友胡適都說“先生的發言太煞風景”。張元濟一笑了之,不作答。那晚,連蔣介石的宴請他都沒有參加。張元濟回滬后,將在院士會上的發言稍加整理,題為 《蒭蕘之言》 由商務印成小冊子,廣為散發。
蒼云白狗。1949年全國政協第一次代表大會召開,“名不入公門”的張元濟作特約代表還是“出山”了,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還參予 《共同綱領》的起草,提出一些頗有建設性的意見或建議,均被采納。他還登上天安門,出席了開國大典。他的禮遇無人可及,朱德、周恩來、陳云等赴六國飯店探望,毛澤東約見兩次,作了懇切的暢談,毛澤東還說他讀過商務出版的 《科學大綱》,從中得到很多知識。他與毛澤東同游天壇,同赴天安門廣場為人民英雄紀念碑行奠基禮。享此殊榮者,當代中國名士中諒鮮有人出其右。
張元濟與時俱進,他熱愛新中國。解放后在征得族人同意下,將海鹽祖產36間房屋捐出給海鹽中學做校舍;將珍藏的翁心存 (翁同龢之父)的日記稿本25冊捐給北京圖書館,并叮囑是代翁氏后人所捐;還把家中一些文物全捐了。
對新中國官員的禮賢下士精神,張元濟很受感動,1953年接受了毛澤東的提名,出任上海文史館館長。
張元濟由關心時務到遠離政治,遁隱山林,復又“出山”參政,因為他親眼看到了“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看到了民族復興的曙光。他被人譽為:“賦予新思想的舊學家,也是能實踐新道德的老紳士”。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1955年,張元濟忽發奇想致函蔣介石,“請其效法錢武肅,納土歸順”。信的全文是:
介石先生大鑒:廬山把晤,快領教言。光陰迅速,忽忽已二十余年矣。此二十余年中,公所施為受國人之嬉笑怒罵者,可謂無所不至。然弟終不愿以常人待公。今者據有臺澎,指揮四方,此固足以自豪。雖然,弟竊有更進于此者,今愿為公言之。公浙人也,弟亦浙中之一老民。千百年來,我浙江有一不可磨滅之人物。伊何人歟?則錢武肅。是錢之事跡,度公亦必耳熟能詳。當北宋之世,武肅據有全浙八部,軍威著于一時。能默察時勢,首先效順,而炎宗統治之局,因以底定。當今之世,足以繼錢武肅而起者,舍公而外,無第二人。竊于公有厚望焉。
此致敬禮
一九五六年六月十五日
至于這通信是否寄出,通過什么渠道遞送,蔣公有否讀到,這都是謎。
張元濟不再是謎。他扯起風帆做事,砍斷桅桿做人的人格魅力,為我們所景仰;他為民族文化復興作出巨大貢獻我們有目共睹。他是矗立在我國近代出版史上一座無可替代的豐碑。
辭書說:“士者,國家政治的參與者,又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創造者、傳承者。”張元濟是當之無愧的“國士”。
(選自《江淮文史》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