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詩筆記

林雪

郭里口村

我不知道自己與世界大事間

已有多少隔閡

大的無由聞問

小的正好安放

郭里口村——

它是我籍貫外的一塊飛地

鑲嵌在一小片生活的內里上

被低估的老祖母的故事

在郭里口的土路上升值

那丘陵草屋臆想的大海

總被一塊石頭吸干

鄉愁曾將白洋淀的方言

錯認成異國般的他鄉

它們是郭里口液態的街巷

任詩歌漂浮的小鎮

地圖放大比例尺后

可以指認夢游的部分

馬車叮當，激活被催眠的行人

三三兩兩，他們開口說起豐年

雨水。語氣里有著淀里古意

表情中有過往的情事

童年跌落牙齒的疼感已經忘懷

為何還有一種突來的陣痛？

擺布水像部落一樣進退

他們編織竹子像哲學確立經緯

蹲著像有心事的雁

他們劃船、行走習慣走出人字形

他們在一條莫名的路上搖搖擺擺

走著走著就要莫名地飛起來

歷城故事之外祖父家書

“某某吾兒、某某賢婿：吾已到歷下

明晨欲赴漢東”。上世紀70年代

外祖父自滕州諸多信來

這令我最驚為天書的一封

母親仍為之朗誦，間有旁白：

汝等能6歲讀私塾、15歲做文秘？

著長衫、執檀香扇

17歲開書館……彬彬文質？

當她繼續讀到“歷城今年亦如去年

雨順風調、柳綠桃紅”

眉目問遂升起一個民歌中的江南

外祖父繼續寫他徜徉的城市

說吾嘗去中泉村南首路東

看忠泉貳字于崖、暗河于地

所謂溪水有義、望糧峪留憾

歷城有公允之心：既傳頌

主流的跑馬嶺、藏主庵

因唐軍而移生此地的板栗

也有起義的車子峪戰車、黃瓜峪

甚至裁縫峪象征的叛朝者的軍工

李世民和黃巢雖名載史冊

但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云云。那信的語氣令我想起

中學課本里的《史記》、蘇轍的

“昨日有人自廬山來

云庭式今在山中……”

以及無處不在的偉人詩句

他還寫自己曾尋騫祠、問蘆花

順便表揚女婿多年施孝

還要忍耐婚姻及生活之艱

勉勵他孫輩彼此親愛

如有朋黨當如棄疾、陳亮……

聽到此處，弟弟忽然笑場

同學陳亮與之重名，且頑劣，住隔壁

12歲，綽號醬油……

石峁篇：在皇城臺上聽骨弦琴

那時的五月是和平的。甕城

暫無火炬或煙霧警告戰事

那時禿尾河水大，不時有揚子鱷游來

那時染上鐵銹紅的苧麻旗招搖

鴿子無信可送，獸皮繩不捆綁俘虜

只用來琢玉。那時腸卜者暫時不喋血

他占卜上次殺戮剩下的內臟

那時高家堡還沒有高家人家，也沒有名字

遠處的大海沉睡著。那時苧麻過于茂盛

烏云低垂時會變成黑毯鋪到天邊

隨著星星在山后發亮

此刻，到處彌散的唯有沉寂

打破它的是一支骨弦琴

那時揚子鱷的背骨還沒被刻上字

簧字也沒有入詩。那錚錚或嚶嗡之聲

都無法用文字形容

可類比為此時遠處的犬吠

還是一頭已經開始拉車的驢叫聲

或者是一只公雞的啼召

這是秋季美好的一天

甕城之西正有一場盛大的日落

低矮卻令人驚嘆

那時的全部浩劫仍心有不甘

拒絕消解成

今天美好的代價

石峁篇：遇見這一個

“這里是外城東門門道入口

北墩臺2號探方里的24個頭骨

女性占23個。后腦平整，頂蓋均有縫隙

個別枕骨和下頜部位有灼燒過跡象”

當解說詞引用了解剖學語氣

時光簡潔平庸，誰能毫無懸念地離去？

但那句“個別”將在時空里

劈開一道非凡的裂口

把想象馱往公元前兩千年的時刻

線索打開航路，證據鏈逐漸完善

于千萬個活在那些時光中的人之間

塑造出一個個別并非易事

個別的她有類圓形眼眶

有柔和下頜角，“外翻不明顯”

額結節顯著，蛋白質略多于男性

即使這般，又有何益？

個別的俘虜或者奴隸，注定要被摧垮

被殺死才算完成

朝代遲早注定要被替換掉

這就是個別人或群體的代價

是時間對歷史核銷的一項成本

但這一切又有誰知曉？

余生有限，只為緩尋世間好物

看見了一個個別在群體中的死亡時

我的人生已經往后翻了四千年

再也無法回頭把那一個個的個別挽救

初來韓城

在韓城，我要給西漢的某某先生

寫封信。我為此住在城外

飲酒（不得超過三人）

穿深衣（不許長及腳踝）

并且只能是麻或布的

（絲太貴買不起）

我坐則雙腳合攏、席地而安

行則不時禮讓屢次說“請——”

我讀經書、習篆隸、吃稻黍

（沒有冰箱，肉都不生鮮）

魚是黃河鯉，現吃現捕

我攬鏡也攬竹簡

吟賦也誦樂府

行則快馬和鐵輜

雖身為女子，我亦可

單獨會見男賓

與之狩獵、出行，甚至飲酒

（不得超過三人）

我可以因為優秀封侯

擁有爵位和封邑

愛可以愛得火熱

這樣寫情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但是——先生啊

我最愛你那個歲月

人們流淚的風尚

從朝廷到平民

從國事到家事

從痛苦到歡喜

《選自《詩歌月刊》201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