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風

柴育南和吳倩于2003年3月結婚,次年6月生下女兒柴苓。吳倩在上海市一家大型電子商務公司做數字營銷工作,休完產假,她擔心崗位被人頂替,迫不及待返回職場,將孩子交給柴育南的父母照料。
吳倩的事業心比較強,為了多拼業績多拿獎金,過了哺乳期,她立即投入了“996”狀態,朝九晚九,周六也去加班,帶孩子和做家務全指望丈夫和公婆。對此,柴育南起初還能體諒,但弟妹們看在眼里,都對嫂子心生不滿,人前人后經常指責吳倩對孩子“大撒把”,把老人當作免費保姆,沒有盡到做母親和兒媳的責任。柴育南為此與他們多次發生口角。但他事后想想,弟妹們說得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父母的年紀大了,身體狀況也不太好,他心里不免愧疚。于是,他多次對妻子婉言相勸,讓她不要在工作上過分投入,幫著分擔一些家務,抽空多陪陪女兒。“我這么拼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啊,就憑你這點工資,養得起我們母女嗎?”對丈夫的意見,吳倩立刻頂了回去。
妻子的話,正戳中了丈夫的痛點。柴育南在浦東新區一家制造企業工作,雖然是中層負責人,但企業處于初創階段,他的工資尚不及妻子收入的一半。經濟地位的差別,決定了夫妻在家里的話語權。在婚后的日常生活中,吳倩越來越強勢,大事小事都由她說了算,容不得丈夫提出不同意見。柴育南心里漸漸積壓了怨氣,但為了維持婚姻,他努力克制著自己。
柴苓兩歲那年冬天,感染了急性肺炎。當時柴育南的父親正因風濕性關節痛發作住院,他母親去陪護父親,讓誰在醫院照顧女兒呢?為這事,柴育南和吳倩各執一詞。柴育南說他正忙于生產線設備的安裝調試,讓妻子請幾天假。吳倩聲稱她正在跟進公司的新項目,也分不開身。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情急之下,柴育南動手打了妻子。這個行為,觸碰了兩人的婚姻底線。在登記結婚前,兩人曾約定,柴育南不得對吳倩實施任何家暴行為,否則堅決離婚。
事后,柴育南百般認錯連連保證,吳倩表示絕不原諒。經過一段時間冷戰,吳倩提出了離婚。當時,柴苓年僅3歲。見挽回婚姻無望,2007年5月起,雙方進入談判階段。吳倩平時工作很忙,暫時無暇照料女兒。柴育南有父母幫襯,他表示愿意讓女兒跟自己生活,但住房產權得全部歸他。
一家三口居住的浦東新區的一套房子,由兩人在結婚時共同出資購買,建筑面積102平方米。吳倩打算在離婚后臨時租房居住,但當真要放棄產權,心里萬萬不舍。雙方僵持了三個多月后,吳倩做了讓步,同意凈身出戶,但她的房產份額必須轉到女兒柴苓名下。
2007年9月23日,吳倩與柴育南簽署了《離婚協議書》,約定原夫妻共有的房屋,歸柴育南與柴苓各半所有。除此之外,兩人還商定了女兒每個階段的撫養方式:初中之前由柴育南撫養,若初中以后女兒選擇學校,再另行商量撫養方式。當日,兩人領取了離婚證。
2008年1月,在吳倩的配合協助下,房屋產權證變更為柴育南與柴苓父女各半共有。吳倩搬離了原住房,此后她歷經辛苦,在上海市靜安區重新買了房。
柴苓的爺爺奶奶在黃浦區有一套學區房,柴育南離婚后,為方便接送,便讓柴苓主要在爺爺奶奶家生活和上學。從此,吳倩每周五下午從幼兒園和小學將女兒接到住處團聚。她曾經問起過浦東新區的房子是否空著,柴苓按照父親的交代,告訴母親房子正在出租中。女兒的話讓吳倩深信不疑。
實際上,浦東新區的房子出租了一段時間后,就被柴育南賣掉了。原來,2012年下半年,上海的投資理財市場方興未艾,柴育南用個人積蓄小試牛刀,連連獲利。他想,如果有更多的資本,一定會帶來更大的收益。但從哪里籌集資金呢?柴育南再三考慮,動起了賣房的心思,他認為這是盤活家庭存量資產的好辦法。但是,如果將此事告知吳倩,肯定不會得到她的同意。于是,柴育南對女兒柴苓說:“老爸要做投資,賺大錢,以后會換更大的房子,你不許跟媽媽說。”柴苓剛剛上小學,并不理解父親說的話是什么意思,茫然地點了點頭。
不久,柴育南帶著女兒去了一趟房產交易中心,浦東新區的房屋很快易了主。至于房子到底賣了多少錢,年幼的柴苓全然不知。
2017年6月下旬,柴苓即將上初中,吳倩幾經奔波,為女兒聯系并落實了浦東新區一所重點中學。她向柴育南提出,按照離婚協議的約定,初中起由她親自照顧女兒,為了方便柴苓的學習和生活,吳倩提出把浦東新區的房子讓給她們母女居住。柴育南見賣房的事已經無法隱瞞,索性反問吳倩:“為什么要到浦東上學?房子早已出手了!”聽聞房子已經賣掉,女兒在浦東新區上學將沒有住的地方,吳倩氣憤不已:“你不經過我的同意,有什么權利賣掉房子?”“這是我和女兒的事,與你沒有關系!”柴育南振振有詞,說他賣房沒有必要通知不是產權人的吳倩。
吳倩后悔莫及。浦東新區的房價正在飛漲,柴育南竟擅自處理了他與女兒共有的房產。按目前的行情,如果重新購買同樣的房產,價格至少在600萬元以上。而女兒去浦東新區上學,沒有附近的房子豈不耽誤往返時間?再細問女兒,柴苓依稀記得父親曾經向她提過賣房的事,卻不清楚具體的過程和細節。于是,吳倩向前夫追究賣房款的下落,打算在學校附近重新買一套小點的房子。柴育南冷冷地拒絕說:“我是女兒的監護人,在她成年后自會有交代。”他還表示,柴苓年滿18周歲后,他將連本帶利返還女兒的房款份額。對前夫的說辭,吳倩不予認可:“我也是女兒的監護人之一,你賣房沒有征求我的意見,錢放在你那里更讓人不放心。”吳倩提出女兒從現在起隨她生活,前夫不僅要將房屋出售款交出來,還要賠償因房屋漲價導致的經濟損失。
前夫擅自處置共有房產,尚未成年的女兒是否可以主張返還房款?在此期間,房產升值的損失,柴育南又是否應當賠償呢?
2017年12月,吳倩作為柴苓的法定代理人,以女兒柴苓的名義,向浦東新區人民法院遞交了民事起訴狀,主張柴育南返還房屋出售款的一半,并賠償至起訴時房屋升值產生的經濟損失。
法院根據柴苓的書面申請,委托評估公司計算差價損失,即對出賣房屋時的市場價格與起訴時的市場價格進行比較。評估結論為:2013年3月15日的房屋市場價值為211萬元。截至2017年12月11日,涉訴房屋的市場價值為465萬元。兩者之間的差價高達254萬元。
對此評估意見,柴育南表示不能接受,他向法院交出了納稅單據及買賣合同,說:“賣房是經過女兒同意的,所得房款只有145萬元,我已全部進行投資理財,也實現了收益,并沒有損害柴苓的實際利益。”他提出應該按稅收繳款單及售房合同的數額,返還屬于女兒的那部分財產,拒絕賠償評估確認的差價損失。吳倩表示,為了維護女兒的利益,她不能讓步。法院數次組織雙方進行調解,均以失敗告終。
因原告是未成年人,法院進行不公開審理,柴苓沒有出庭,全權委托母親進行訴訟。吳倩要求柴育南返還房屋出售款105.5萬元及賠償房屋差價損失127萬元。
在宣讀女兒的訴狀時,吳倩激動地表示,柴苓系未成年人,對買賣房屋不具備判斷能力,柴育南在賣房時應該經過她的同意。但他不僅私自處分房產,并且將賣房款獨自占有控制和處分,柴育南所做的信托投資也記入他個人名下,這一系列行為充分說明其具有侵占女兒財產的惡意。
吳倩還在法庭上提出,柴育南所稱實際賣房價格為145萬元,明顯低于當時的市場價格,顯然與事實不符。柴育南要么與對方串通侵占女兒財產,要么為了規避稅費,在合同上隱瞞了實際成交價格。
對于前妻指責自己惡意侵占女兒財產的問題,柴育南當庭辯解道,出售房產時,柴苓屬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他作為監護人可以全權代表女兒的意思,無須再去征求吳倩的意見。根據規定,未滿18周歲的公民不能單獨設立理財賬戶,投資只能先記入他的名下,因此,他從實質上沒有侵犯柴苓的合法利益。
經過開庭審理,一審法院認為,監護人除為被監護人維護利益外,不得處分被監護人的財產。柴育南作為柴苓的監護人,在未征詢柴苓的意見以及未得到另一監護人吳倩同意的情況下,擅自將父女兩人共有的房屋出售給他人,顯然侵犯了原告柴苓的合理的現實利益和可預期利益。因此,原告柴苓的訴訟請求,于法有據,應予支持。
2018年5月22日,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做出一審判決,柴育南返還柴苓房屋出售款105.5萬元,并賠償因房屋增值產生的合理損失127萬元。此外,柴育南還應與女兒柴苓各半承擔案件受理費、評估費2萬多元。
接到判決書后,柴育南向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認為5年間房屋的巨大升值,是不可預見的,且是間接損失,原判讓他賠償顯失公平。同時,他在賣房時征求了女兒柴苓的意見,根據《民法總則》的規定,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可以實施部分民事法律行為,因此,他不應當承擔因房屋升值發生的損失。
吳倩向法院提交了女兒的書面說明。柴苓表示,她作為房屋的共有人,從未有過改變對房屋持有狀態的意愿,其父親也沒有征求過她的意見。二審審理期間,柴育南也不再堅持出售房屋的價格為145萬元,對市場評估價格211萬元予以認可,法院決定以此為基數確定房屋出售后產生的基本損失。
二審法院經審理認為,房屋的增貶值由市場因素決定,故完全按臨時性的市場估價為依據進行固定增值的賠償也不合理,但亦可作為對持續損害后果評定的參考值加以綜合考量,且除出售房屋時的本價之外,差價處理應屬填補性質。故此,可在此市場評估的基礎上,結合柴育南侵權的過錯程度、侵害行為的持續狀態、涉案房屋損害發生時的市場價值等諸多因素予以酌情確定。
二審還認為,柴育南出售共有房屋時,柴苓僅8周歲,系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隨柴育南共同生活。柴育南對房產的處分行為必須符合“為維護被監護人利益”并經柴苓另一位監護人吳倩同意的法定條件。同時,柴育南將出售涉案房屋的錢款用于信托投資,并記入其個人名下,實際占有了全部售房利益,其在主觀上存在過錯,客觀上損害了柴苓的財產權益。
2018年10月31日,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落槌,維持原審對柴育南返還柴苓105.5萬元的判決,改判柴育南另賠償房屋出售后的基本損失74.5萬元給柴苓。
(文中當事人均為化名)
2017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正式實施,該法律將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年齡下限標準從民法通則的“十周歲”下調至“八周歲”,規定不滿八周歲的未成年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實施民事法律行為;而八周歲以上不滿十八周歲的未成年人,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他們可以獨立實施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或者與其年齡、智力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需要注意的是,上述年齡標準的調低,在更早地肯定未成年人自主意識的同時,法律對其自身注意和辨控能力、其監護人及社會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比如一個9歲孩子受到人身損害,按照我國侵權責任法的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遭受侵害時采取過錯推定原則,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遭受侵害時采取過錯責任原則。而民法總則實施后,法院審理案件時就會考慮到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年齡下限調低的規定,適用與此前不同的舉證規則。本案中,柴育南未能舉證證明女兒同意賣房,故應承擔房屋升值期間的經濟損失。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