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一首絕句

三毛

春天，像一篇駢體文;而夏天，像一首絕句。

已有許久，未曾去關心蟬聲。耳朵忙著聽車聲，聽綜藝節目中的敲打聲，聽售票小姐不耐煩的聲音，聽朋友附在耳旁、低低傾訴的密語聲……應該找一條清澈潔凈的河水洗洗我的耳朵，因為我聽不見蟬聲。

因此，我并不知道夏天什么時候跨過門檻進來，直到那天上文學史課的時候，突然四面楚歌、擊鼓鳴金一般，所有的蟬同時叫了起來，把我嚇了一跳。我提筆的手停在空中，無法點評眼前這看不見、摸不到的聲音！多驚訝！我的整個心思都被吸引了過去，就像鐵砂沖向磁鐵那樣。

但當我屏氣凝神正聽得起勁時，蟬突然不約而同地住了嘴。這蟬，又嚇我一跳！蟬聲就像一條繩子，把我的心扎捆得緊緊的，又突然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松了綁，于是我的一顆心就毫無準備地散了開來，如奮力躍向天空的浪頭，不小心跌向沙灘！

我竟不知道夏天什么時候跨過門檻進來！那是一扇有樹葉的窗，圓圓扁扁的小葉子像門簾上的花鳥圖，當然更活潑些。風一潑過來，它們就“唰”的一聲晃蕩起來，我似乎還聽見嘻嘻哈哈的笑聲，多像一群小頑童在比賽蕩秋千！風是幕后工作者，負責把它們推向天空;而蟬是啦啦隊，在枝頭努力叫好。沒有裁判。

我不禁想起我的童年。因為這些愉快的音符太像一盒錄音帶，讓我把童年的聲音又一一撿回來。

首先，我撿的是蟬聲。那時，最讓我興奮的事不是聽蟬聲而是捉蟬。小孩子總喜歡把令自己好奇的東西一一放在手掌中賞玩一番，我也不例外。念小學時，一二年級的小朋友上課分上午班和下午班，記得那時我有時是下午去上學，上學時有四條路可以走，其中一條沿著河，岸邊高樹濃蔭，常常遮掉半片天空。雖然附近也有田園農舍，可是人跡罕至，對于我們而言，真是又遠又幽深，讓人覺得怕怕的。然而，一星期內總有好多趟我們是從那兒經過的，尤其在夏天。輪到上下午班的時候，我們總會呼朋引伴地一起走那條路，沒有別的目的，只為捉蟬。

捉得住蟬，卻捉不住蟬聲。

夏，乃聲音的季節，有雨聲，有雷聲、蛙聲、鳥鳴及蟬聲。蟬聲足以代表夏，并為夏天抒寫一首絕句。

絕句該吟該誦，或添幾個襯字歌唱一番。蟬是大自然的一個合唱團，以優美的音色、明快的節律，吟誦著一首絕句。這絕句不在唐詩選，也不在宋詩集;不是王維的，也不是李白的;是蟬對季節的感觸，是用它們對仲夏共有的情感而寫成的一首抒情詩。

詩中自有其生命情調，有點近乎自然派的質樸，又有些曠遠飄逸。更多的時候，尤其當它們不約而同地收住聲音時，我覺得它們的胸臆之中，似乎有許多豪情、悲壯的故事要講。也許，是一首抒情的邊塞詩。

晨間聽蟬，想其高潔。

蟬該是有翅一族中的隱士吧！高踞樹梢，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那蟬聲在晨光朦朧之中分外輕逸，似遠似近，又似有似無。一段蟬唱之后，自己的心靈也跟著透明澄凈起來，有一種“何處惹塵埃”的了悟。蟬亦是禪。

午后也有蟬，但喧囂了點。像一群游吟詩人，不期然地相遇在樹蔭下，閑散地歇腳。拉拉雜雜地，他們談天探詢，問候季節，倒沒有人想作詩，于是聲浪陣陣，缺乏韻律也沒有押韻。他們也交換流浪的方向，但并不熱心，因為“流浪”是沒有方向的。

聆聽，也是藝術。

遼闊的大自然有最佳的音響設備。想象那一隊一隊的雄蟬斂翅踞在不同的樹梢，像交響樂團的團員站在舞臺上。只要有只蟬起個音，別的聲音就紛紛出了籠。它們各以最美的音色獻給你，字字都是真心話，句句來自丹田。它們有鮮明的節奏感，不同的韻律表示不同的心情。它們有時合唱有時獨唱，包括和音，高低分明。它們不需要指揮也無須歌譜，它們是天生的歌者。

歌聲如行云如流水，讓人了卻憂慮，悠游其中。又如驚濤駭浪，拍打著你沉淀在心底的情緒，頃刻間，你便覺得那蟬聲宛如大浪淘沙般攫走了你緊緊扯在手里的輕愁。

蟬聲亦有甜美、溫柔之時，那該是情歌吧！蟬聲總是一句三疊，像那傾吐不盡的纏綿。而蟬聲的急促，在最高漲的音符處忽地戛然而止，更像一篇錦繡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鏗鏘字句，擲地如金石聲，而后寂寂寥寥成了斷簡殘編，徒留給人一些悵惘、一些感傷。那蟬聲又何嘗不是生命之歌？

每年蟬聲依舊，依舊像一首絕句，平平仄仄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