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威爾遜
7歲那年的夏天,我站在天堂海灘的淺灘上,低頭凝視水中的一只大水母。海水如此平靜、澄澈,水母身上的每一處細節都展現在我眼前,仿佛它被裝在了玻璃瓶中。這種生物真是令人驚嘆,完全不同于我原先對它的印象。于是,我盡可能地從水面上、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去端詳它。它那帶有淡淡光彩的粉紅色鐘罩上,分布著許多細細的紅線,這些紅線由中央向鐘罩形身體的邊緣輻射。鐘罩形身體的邊緣垂下一圈觸手,環繞并稍微遮蓋住里面的一條攝食管及其他的器官。這些器官翻來翻去,就好像濕漉漉的窗簾。對于位置較低的組織,我只能看到一點點。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是又不敢涉得更深,只好把頭湊得更近些。
如今,我知道這只水母是生活在大西洋沿岸的刺水母,屬于缽水母綱,而且還知道它是從遙遠的墨西哥灣游到天堂海灘的海洋生物。但是在當時,我完全不知道這些動物學方面的專有名詞,只知道它是水母。然而,這只動物是那么奇妙,而“果凍般的魚”這個討人厭的名字是多么不恰當,多么貶損它。我早就應該輕輕呼喚它真正的芳名:賽弗柔安!想想看,我發現了一只賽弗柔安!對于這次值得紀念的發現來說,這個名字合適多了。
它突然間硬闖進我的世界,來自我不知道的地方,營造出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氣氛,我只能這么描述:“在深海王國里,一場詭異、神秘的即興演出?!敝钡浆F在,只要我凝神回想,這只水母依舊能體現蘊藏于大海中的神秘與邪惡。
就在這個美妙的季節里,我家遇上了麻煩事。我的父母在這一年離婚了。那段日子對于他們來說很難挨,但是對于我這個獨生子來說,一點兒也不難過,至少在那時還不覺得難過。當時我寄住在一戶人家,他們每逢暑期都會收容一兩個男孩在那兒度假。對于小男孩而言,天堂海灘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天堂。每天早晨用過早餐后,我就離開那棟面朝海灘的小屋,獨自沿著海濱閑逛,搜尋寶藏。我在溫暖的浪頭里涉進涉出,盡情搜尋在海水中漂浮的一切東西。有時候,我只是坐在小山坡上瞭望開闊的海面,然后準時回家吃午餐。吃完飯再出去晃蕩,然后再回家吃晚餐,然后再出去,直到很晚才不得不上床睡覺。然而在入睡前,我的心里依舊要重溫一下白天的探險歷程。
那個地方的動物,對我施加了難以消除的魔法。每種生物不論大小,只要觀察它們、想到它們,有可能的話,把它們逮住細細地看一次,對于我來說都是一件賞心悅目的樂事。
我多么渴望每次都能見到比前一次更大的動物。好不容易,我終于開了一次眼界,見識到了何謂真正的“大”!
我知道,外海深處會有一些大型的動物。偶爾,一群寬吻海豚會從岸邊經過,離我站的地方很近,近到若是丟顆石子都有可能砸到它們。只見它們三三兩兩用背鰭劃破海面,做出優美的弧形跳躍,然后落水消失,又在一二十米外再度凌空騰起。它們這個反復的動作極富節奏感,因此我都能算準它們下一次躍出海面的位置。
遇到晴朗的日子,有時候我會連續好幾個小時掃視珀迪多灣水平如鏡的海面,看看能否碰巧望到什么巨型怪獸冒出水面。我能看到的幾乎全是海豚,但我并不失望。在我7歲時,我眼中動物的大小約為我現在看到的兩倍大。例如前面敘述的那只大西洋刺水母鐘罩狀的身體,現在我知道它們的平均直徑約為25厘米,但是當時我覺得我看到的那一只特別大。因此,可能真有所謂的巨型怪獸,即使它們在成人眼中算不上龐大。
最后,我終于見到了這樣的動物。
它的登場并沒有在萬頃洋面上激起渦流。它在黃昏時分突然出現在我旁邊,當時我正坐在由海灘通往船庫的碼頭上,而支撐碼頭的柱子則豎立在淺水灘上。就著昏暗的光線,我幾乎沒法看清水底,但我依然不停地從碼頭朝下搜索,尋找任何大大小小會移動的生物。毫無預警地,一只超大的鰩——比一般常見的黃貂魚大好幾倍——無聲無息地從陰影中滑出,潛到我晃動的雙腳下,接著又滑向另一邊的深水處。這個圓形的影子看起來仿佛遮住了整個水底,不過幾秒鐘后就消失無蹤了。我驚呆了,心里立刻涌起一股欲望,渴望再次看到這只怪獸;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還能捉住它,好靠近看個仔細。我心想,它很可能就生活在附近,而且每天晚上都會從碼頭邊游過。
為什么我要在事過境遷近60年后,對諸位講述當時還是個小男孩的我與怪水母、大鰩以及海中怪獸的故事?我想,這是因為它勾勒出了一個輪廓,通過它隱約可以看出一位博物學家是如何被造就的。
一個小孩來到深水邊緣,滿心期待地準備迎接新奇事物。他就像是我們遠古時代的祖先,帶著好奇心,來到馬拉維湖濱或莫桑比克海峽邊。
同樣的經驗一定在上千個世代中重復了無數次,換來的報酬也相當可觀。海洋、湖泊以及遼闊的大河,都能作為食物的來源和抗敵的屏障。地理疆界無法阻止我們的祖先遷徙,他們可不會困坐在不毛的山溝里等死,他們看起來簡直能應付任何形式的變局。水域一直在那兒,亙古不變,大部分可望而不可即,同時又富饒得取之不竭。
這個小孩已經準備好要探索上述的生物原型,向未知世界啟程,并從中學到知識,但他還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心中引導他的那股激情。然而,他的腦海中已烙下了鮮明的印象,這個印象成為他往后一生的護身符,并且轉化為強大的能量,引導他在經驗及知識領域中不斷地成長。年紀漸長之后,他會從自己的文化源頭中多了解一些復雜的細節。但是,核心的印象是不會改變的。任何成年人只要肯認真省思,一定會覺得好奇:為什么自己竟會長途跋涉一整天,只為了釣釣魚或觀看海上日落呢?
在關鍵時刻獲取豐富的實踐經驗,而非系統知識,才是造就博物學家的重要因素。所以說,最好能先當個“野人”,生物的學名和解剖學知識都不知道也不要緊,最好能先花大量時間去隨意探索和做夢??ㄉ浅G宄€中道理,她在1965年出版的《萬物皆奇跡》中用不同的說法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如果實際經歷是日后能產生知識及智慧的種子,那么感情和感覺就是這些種子生長所必需的沃土。童年時光正是培育沃土的時機?!彼苊髦堑匕押⑼I到了海邊。
對于我來說,在天堂海灘度假并非大人刻意為我安排的教育課程,只是人生中的一段意外的插曲。我被送到那兒,純粹是因為我的父母相信那兒有一個安全、無憂的快樂環境。不過,就在那段短暫的時光中,又發生了第二段意外插曲,這段插曲決定了我最終會成為哪個類型的博物學家。
這天,我坐在碼頭上,拿著掛有小魚餌的釣竿垂釣,只要魚兒一咬餌,我就立刻把它拖出水面。有一種小魚長得很像鱸魚,而且貪吃得不得了。它的背鰭上長有10根尖刺,一受驚,這些尖刺便直直豎立起來。當時,一只這樣的魚上鉤了。我一時大意,扯得太猛,結果,它竟飛出水面撞到我臉上,其中一根尖刺恰巧刺中我右眼的瞳孔。
從那以后,我只剩下左眼有健全的視力。很幸運的是,我左眼的近距離視力,比一般人的視力更好,而且終生如此。我雖然喪失了立體視覺,但是能清楚辨識小昆蟲身上細小的圖案和絨毛。稍長大后,或許是因為遺傳缺陷的關系,我又喪失了大部分高頻率音域的聽力。如果不戴助聽器,對許多鳥類和蛙類的叫聲,我便無法分辨。
因此,當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像美國所有的博物學家或多或少都曾經做過的一樣,我帶著彼得森的《野外賞鳥手冊》及雙筒望遠鏡外出,結果證明我是一個相當差勁的賞鳥者。除非鳥兒很清楚地在我眼前奮力拍翅,否則我根本找不到它們;即使有一只鳥就在近旁的樹上高歌,除非有人直接指給我看,否則我還是找不到它。
類似的狀況也發生在對蛙類的觀察上。多雨的春日夜晚,我和大學同學循著高亢的雄蛙叫聲的指引,前往青蛙的交配地。我的確找到了一些,比如叫聲低沉的犬吠樹蛙,它們的叫聲仿佛有人在用力敲打一只大木桶;另外還有東方鋤足蟾蜍,它們的叫聲很像幽魂前往冥府報到時的嗚咽聲。然而,大部分蛙類的鳴叫聲,在我聽來,都不過是一陣含含糊糊的嗡嗡聲。
決定終身大事的人生轉折點,竟然出現在我還那么小的時候。我之所以注定要當昆蟲學家,一輩子研究或飛或爬的微小昆蟲,完全不是因為擁有什么怪癖,也不是因為有什么先見之明,完全是因為單純的意外事故,限制了我的生理能力。
不管怎樣,我一定得找出某一類型的動物來研究,因為心中的火種早已點燃,所以我能找到什么就研究什么。于是,我剩下的那只眼睛轉向了地面。從此以后,我開始贊美地球上的這些小東西,這些可以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來仔細觀察的小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