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百草也多情

池照窗陽晚，杯香藥味春。

閑坐窗前，沏上從神農架買回的木魚綠茶，啜一口，唇齒生香。窗外綠意盎然，思緒不意間伴著茶香飄過窗欞，飄向那令人著迷的神農架。

木魚綠茶系神農架木魚鎮土特產。據傳“神農采藥、為民療疾，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唐以前沒有“茶”字，所以寫的是“荼”，看來祖先們最初是把茶當藥來用。神農生于隨州厲山（此說有爭議），距神農架不過一兩百公里，他把神農架當作自己實現“中國夢”的根據地是有可能的。傳說中神農氏有“三架”：架木為室，安置他的“fans”團；架木為梯，登山采藥；架木為壇，得道成仙。傳說悠遠，景色瑰奇，好一個神農架！

神農架諸景中，我以為有“高原江南”之稱的大九湖最美。群山環抱的平原，一條蜿蜒小溪串起珍珠琥珀般的九個湖泊。湖邊草甸上滿是野菊花和蒿草，嫩黃翠綠直鋪到山腳，馳目騁懷，令人心醉。景區小火車上的導游一路脆聲快語，講野菊花的功效，神農發現靈芝和茶的傳說，還有杜仲的故事等，介紹的都是養生治病、益壽延年的寶貝。

待到終點，按指引經過長長的廊廳，兩旁各類土特產，以草本藥材居多。至此方明白導游的一片苦心，我對此卻并無惱意。靠山吃山，神農架素以藥材名世，號稱“天然藥園”。《神農本草經》為最古老的四大中醫學經典著作之一，載藥三百六十五種。實際上，神農架地區已經發現的天然藥用植物有一千八百余種。

遙想鴻蒙初開的上古時期，中華初祖炎帝神農，一天到晚在深山老林轉悠，“嘗味草木，宣藥療疾，救天傷之命” （《太平御覽》）。 好辛苦好辛苦，甚至險些丟命。

走不完的山重水復，看不盡的柳暗花明。所有自然界的藥物幾乎都是先民們以身犯險，從不斷試錯中試出來的。比如野菊花，在服用過程中就不斷有新的發現，現在我們已經知道，它除了清熱解毒，還能治療眼疾，甚至有擴血管、降血壓作用。神農百草也多情，有賴于傳統中醫藥學的護佑，東亞大陸上華夏一脈由此生生不息五千年。

縱觀中外醫藥發展史，有個令國人自豪的生動事例。在地理大發現時代，十五世紀末，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十六世紀初，麥哲倫完成繞地球一周的航行，都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人類壯舉。他們也付出了慘重代價——相當一部分船員已在航途中魂歸大海，致死原因多為壞血病。患此病的船員都是口鼻和牙齦出血，發展到全身腫脹、癱瘓，直至死亡。直到十八世紀，英國開啟了大規模航海擴張的進程，一個喜歡琢磨的船醫林德發現，得壞血病的總是那些低段人群——底層船員，官員們卻照常康健生猛。他觀察到，底層船員吃的是面包腌肉，官員們還有馬鈴薯和高麗菜芽吃。原來吃特供的和吃地溝油的差別這么大。進一步的研究徹底揭開了謎底：新鮮果蔬中富含的維生素C（抗壞血酸），是預防壞血病的關鍵物質。維生素C通過促進膠原的合成，維持血管的完整性，從而預防了壞血病的發生。英國取代西班牙和葡萄牙，成為海上霸主，日不落帝國稱霸全球，小小的維C功不可沒。

不比不知道，一比好自豪。鄭和七下西洋，船隊出海，備足了茶葉、黃豆、瓜果等飲食材料。用木桶種蔬菜，特別是各種豆類，潑點水，不幾天就生出綠油油一片豆芽，都是富含維生素C的食品。鄭和船隊出海，動輒兩三萬人，壓根兒就沒有壞血病這一說。倘若那時候中外船隊在茫茫大海中不期而遇，三保太監從一百五十多米長的寶船船樓上俯身下望，但見兩三條二三十米長的小船，甲板上東倒西歪躺著口鼻流血、奄奄一息的金發水手。我們的宣慰使一定會賞賜他們一些天朝的黃豆芽，以示圣恩。

這一幕純屬想象，鄭和比他們早了差不多一個世紀（說句題外話：關于美洲大陸的最早發現者，有學者認為應該是鄭和）。厲害了，我那時候的國。如今中美“毛衣大戲”開演，才知風水輪流轉，轉得好厲害。現在我國的大豆，也就是黃豆，有百分之九十要靠進口，而主要出口國就是美國。黃豆芽稀缺，賞賜須謹慎。

任彼桑田變滄海，一丸丹藥定千春。老祖宗們的醫藥經驗積存是如此豐厚，足足讓我們躺在上面吃了五千年的老本。然而，缺乏科學理性也使糟粕與精華相生相伴，與人類一路同行。有一部被我們奉為圭臬的經典藥學大著，其中的部分內容之離奇，讓人瞠目結舌。《紅樓夢》中，趙姨娘用針扎小草人，使王熙鳳與賈寶玉雙雙“中蠱”驚風，這法子堂而皇之寫在經典藥書上。其他如耳屎、頭皮屑、褲襠、寡婦床頭灰、棺材板依照“經典”都是藥，魚刺卡喉，須將漁網燒灰調水喝，腦洞之大一望無際。

與此同時，在另一套完全不同的醫學理論體系指引下，域外醫藥學界風生水起，日新月異。尤其近兩三百年以來，雖然頻頻走偏，但最終總是不負眾望，帶給人們意外之喜。

阿司匹林，一顆小小的藥丸，問世已近百年。本來是源于數千年前“柳樹皮止痛”的驗方，一直用于鎮痛、消炎。后通過持續的研究和實驗，發現了其在治療帕金森病、改善兒童免疫功能，甚至戒煙方面的功效。上世紀七十年代又有突破，確定了其在預防腦卒中和心肌梗死方面的確切作用，被列入心梗一級預備藥物。二〇〇七年，新的研究證明，阿司匹林在某些癌癥治療上具有確定的療效。阿司匹林的應用是如此廣泛，以至于“每天兩片阿司匹林”幾乎成為美國人的傳統。真不愧為醫學界公認的三大經典藥物之一（另外兩個經典藥物是青霉素和安定）。我周圍幾個血壓、心臟有恙的朋友，就時常交流平時服用阿司匹林的體會。順便說一句，他們都是學醫的。

如果說阿司匹林得到年長者的偏愛，那么，像肉毒桿菌毒素（商品名BOTOX）這類引領時尚的產品就格外得到年輕人的青睞。這種世界上最毒的細菌毒素，本來一直用于治療面部痙攣，后來研究人員發現其在除皺方面的效果超棒，遠強于其他整容術。其作用機理是松弛平滑肌，有效消除抬頭紋、魚尾紋等長年累月形成的表情皺紋。近些年來，BOTOX整形美容風靡一時。只是有點昂貴，打一針總得幾千元，而且過段時間又要打。所以幾乎成了演藝界和貴婦們的獨享品，無數懷揣明星夢的女孩子也在不計代價壓榨著父母的血汗錢，一心要整成明星臉，好一夜間出人頭地。

有多少意外總在重來。華法林，被視為醫藥五大發現之一，曾被當作老鼠藥使用。直到有一天，一個失意者試圖服華法林自殺，卻沒能成功殺死自己。原來這老鼠藥對畜有毒，于人無害。精明的藥學界“資本家”將其用于人類的抗血栓治療，大獲成功。還有原本是火藥的硝酸甘油成為救人于水火的“救心丹”；從被污染的細菌培養皿中意外發現青霉素；最初作為心血管藥物來研究的西地拉非（俗稱“偉哥”）最終成為治療男性勃起障礙的“神藥”……

所幸天佑中華，出了個屠呦呦。青蒿素是中醫藥學的本壘打，得分不少，盡管其研發遵循的是現代科學的技術路線。青蒿素挽救了千百萬人的生命，尤其在非洲瘧疾猖獗的非洲大陸。

醫藥發現史上不斷上演的傳奇故事，無不具有節外生枝、峰回路轉的奇趣。每一個發現都出乎意料；每一次飛躍都令人驕傲。無論中藥西藥，都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慷慨饋贈，也是人類在不斷證偽糾錯中披荊斬棘結出的碩果。

正是：

負芒披葦醫林行，

忍見愚癡誤蒼生。

幸有靈丹輝藥史，

神農百草也多情。

注：此文為筆者《醫藥發現史話系列》科普文章的首篇節選。

作者簡介：小熬漿糊，本名謝力軍，湖北天門人，現居武漢。長期從事醫學教育工作，有多種小說、散文、詩作發表于紙質文學刊物和網絡媒體，中篇小說《醫藥魔方》曾入選《中篇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