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創

愛情是不受引力控制的,事實上它不受任何形式的約束,隨時可以不翼而飛。俄國超現實派畫家馬克·夏加爾年少時就認識到了這一點。這并不是因為他開始了一段愛情,而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知道繪畫對于他的意義:比愛情清澈,讓他感覺到世界的通明和剔透,所有的滋味都在一幅幅畫作里鑲嵌著,可以讓人屈從于一種安撫的快感。
他就這樣迷上了繪畫,中學畢業后又執意報考了位于圣彼得堡的美術學校。這讓身為猶太人,一心想讓他成為猶太貴族的父親大發雷霆。他需要路費和學費,父親卻一言不發地將錢匣里所有的銅板丟到地上。年少的夏加爾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那些銅板收在掌心里。26枚,他一輩子都沒有忘記這個數字,發誓功成名就時才是回家之日。
在美術學校,他對美術的理解甚至已經超出了老師的認知范圍,而他大膽的用色更讓人驚嘆:在那所學校里,他是唯一用紫色作畫的人。在他之前,沒有人敢這樣作畫。
可是,猶太人的出身讓夏加爾受盡了歧視,因為在圣比得堡的居住證到期未能及時更換,他被投進了監獄,多虧老師擔保,他才沒有凍死在監獄里。老師知道他很有繪畫天賦,便勸他: “我一向認為你的顏色會唱歌,這里已經不適合你了,你應該去巴黎,那里才是藝術家的天堂。”
夏加爾聽從老師的建議,不久便去巴黎求學。
巴黎讓他如魚得水,給了他一個真正超現實的美術領地,但并沒有給他富有和成功,十多年后他依然獨自游蕩,思鄉的心無法安放。他的畫作里滿是俄國風情的浪漫,但是他一直記著自己的誓言,咬牙堅持著,直到有一天接到了一封信。
寄信人是他初戀女友的朋友貝拉。他與女友已經分手多年,貝拉卻一直在尋找那個身上只有26枚銅板的少年,當得知夏加爾的地址時,她第一時間寄出了這封信。夏加爾收到信立即有了回家的信心和渴望: “得知你在等我,真想肋生雙翅。我知道你終將成為我的愛妻,成為我的靈魂所依?!边@一刻,他決定執手契闊,最終選擇回國。
愛情是不顧一切地風雨兼程。但就像當初沒有人支持他學畫畫一樣,愛情里同樣有堅不可摧的阻擋。貝拉是富家女,而他只是個游蕩多年、毫無作為的窮小子,貝拉的父母甚至動員了所有親戚阻止貝拉與夏加爾見面。但是,被愛情點燃的兩個人從來沒把任何阻力放在心上。貝拉瞞著家人,每天到畫室來看夏加爾,為拮據的他送去豐富的食物和畫畫的材料。
1915年7月,夏加爾28歲生日那天,貝拉早早地就起床去市郊采花,又換上過節才穿的長裙,帶上食物,不顧一路的流言蜚語飛奔到夏加爾的住處,只為讓他聞到泥土的芬芳。夏加爾懷著溫柔的心情畫下這一幕:桌上是待切的面包和水果沙拉,他飄浮在空中和心愛的姑娘甜蜜擁吻。愛,大概真的能讓人飛起來吧。
幾天后,他們結婚了。以后每逢他的生日,當貝拉用花朵或各種五彩繽紛的東西裝飾兩人的房間時,他都會讓她保持固定姿勢,以便為她畫像。這些結婚周年畫作成為他最動人的作品。貝拉是他多彩的夢、他的繆斯,更是啟發他創作的重要靈感源泉。《貝拉肖像》《愛人與半個月亮》《愛人》,還有四張《戀人》系列畫以《獻給我的妻子》這一總標題合并成組畫。他們如藍天中的一對飛鳥,在愛情中飛了起來。
那幾年,夏加爾似乎終于春風得意了,甚至在俄國十月革命成功之后還被提名為藝術人民委員,但壞消息也很多。由于他作畫顏色很獨特,寫實藝術家質問他“為什么牛是綠的而草是藍的”,藝術委員會甚至全票通過了對他的罷免案。1920年,他被迫辭掉所有職務,帶著貝拉去給猶太大劇院畫壁畫,但他那些透著浪漫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畫作仍不被接受,他兩個月沒日沒夜地畫,最終連一分酬勞也沒有拿到,還被貶到孤兒院給孩子們上美術課。
幸好愛情還在。在貝拉的斡旋下,他以出席立陶宛畫展為由取道柏林輾轉重回巴黎。但是,他當年在巴黎的畫室居然成了小偷經常光顧的地方,他保存在這里的畫作都遺失了,在巴黎的多年辛苦付諸東流。他有些心灰意冷。
在貝拉的鼓勵下,他開始憑借記憶將當時的畫作重新畫了一遍。但是,隨后納粹又燒毀了他的幾幅作品,他的作品還被從巴黎博物館摘下,出現在“墮落藝術家作品展”上,導致他一幅畫也賣不出去,甚至請不到模特,因為他付不出傭金。
這時,還是妻子給他帶來了希望。 “我不就是現成的模特嗎?”貝拉用窗簾給自己裁好晚禮服,穿在身上供丈夫臨摹。在夏加爾的筆下,貝拉飄飄欲仙,背景則是俄國的鄉間風情,和他唯一不離不棄的愛情。
后來,戰火越燒越烈,也沒有人欣賞那些所謂的藝術,他畫畫的屋子里冷得連油彩都被凍住了。她用僅有的錢買來炭,每天讓他的畫室里暖暖的。為了不與畫筆爭奪那少得可憐的熱量,她的臥室里從不取暖,以至于除了清掃和三餐她幾乎不離開被窩,因為房子里與這個世界一樣冷。
但愛情是暖的,一個冬天她得了三次肺炎,連藥都合不得吃居然挺過來了。春天到了,她開始給丈夫的畫裝裱,然后按時間順序收在閣樓上。她還在屋子前后種了很多菜,并跑去很遠的山里砍伐備冬的木柴。當年嬌滴滴的富家小姐成了合格的主婦。
1937年,終于有人肯給夏加爾出畫冊了,但是畫冊的前言里提到了種族歧視和戰爭的罪惡。這是他深埋在骨子里的疼,卻被瘋狂的法西斯主義視為叛逆。巴黎藝術界開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批判活動,甚至要把夏加爾投到監獄去。貝拉連續半個月在報上聲明, “前言是我為丈夫代筆的”,并主動投案,她以三個月的監禁換回了丈夫的自由。最后當局網開一面,決定在撕掉前言那一頁的前提下允許畫冊公開上架銷售。而出獄的貝拉已經從90斤的體重減到了75斤,長年的肺病讓她形容枯槁、舉步維艱。
第二年,夏加爾畫了《白色十字架》來紀念和回憶讓他痛不欲生的1937年。后世學者們認為“這是他作品里最震撼的一幅”。他一向以浪漫的心態去描繪世界上所有的愛和美好,用以化解沉重的苦難,可是,有什么比國難更讓人痛苦?
二戰的烽火終于燒到了巴黎,他不得不再次流亡。他逃到紐約的第二天就聽說納粹已經入侵蘇聯。此后,夏加爾再也沒能重回故鄉。這期間,貝拉去世了。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夏加爾身邊只帶著兩幅畫,一幅是《白色十字架》,象征著家園的丟失,另一幅是《仲夏夜之夢》,新郎抱著新娘,在綠蔭深處,有人在用提琴拉一首曲子,這是對妻子無聲的懷念。
巴黎解放后,他在法國南部的圣保羅凡斯鎮隱居,偶爾畫幾幅畫。貝拉去世兩年后,夏加爾很意外地突然同意去芝加哥大學作了一次演講,而在這之前他拒絕過無數次。
在那次演講中,他說: “愛是全部,是一切的開端。因為有她在,我曾經對一切的困難無所畏懼,因為我的內心始終懷著對人類的愛和守望,在我的生命中,恰如有著對人生和藝術唯一的色彩,那就是愛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