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琦敏
【人物檔案】汪品先,江蘇蘇州人,1936年11月出生。我國著名的海洋地質學家,同濟大學海洋與地球科學學院教授、中國科學院院士。1999年春擔任首席科學家,在南海主持了中國海區首次國際大洋深海科學鉆探(ODP 184航次)。2006年起,成功推進我國海底觀測系統的建立,由他指導的團隊建立了中國第一個海底觀測試驗站。2011年起,任國家“南海深部計劃”指導專家組組長,使之成功發展成為我國最大的深海基礎研究計劃。
“這本書如果濃縮到底,那就只剩下四個字:‘深海和‘創新。”這句話出自汪品先為《瀛海探徑——汪品先科學人文隨筆》一書所撰寫的前言。這四個字也正是他幾十年傾注心血最多、投入思索最多的所在。
“我這輩子最想捕的‘大魚,終于捕到了!”
這條“大魚”就是歷時八年的“南海深部計劃”終于有了系統性成果。“我們終于可以說:南海不是小大西洋!”汪品先說,通過這八年的研究,他的團隊將提出一些新的理論框架,對中國南海的形成、對全球氣候的演變,發表新的見解。
汪品先的眼中閃著欣慰、快樂的光芒。上一次他有這樣的眼神,是2018年的5月。當時他剛乘南海科考船返回,那次他實現了一個長達40年的心愿:乘坐載人深潛器,下潛到了1400多米的海底,真切看到了海底世界的模樣。走出我國自主研發的載人深潛器“深海勇士”,汪品先感嘆:“我感覺自己好像愛麗絲,剛從仙境漫游回來!”
作為1936年出生的“老上海”,汪品先的童年記憶里有著苦難的深深烙印。在他只有八個月大時,父親因逃難而亡故,母親拖著他們兄弟三人清貧度日。汪品先上小學的時候,附近的慕爾堂是日本兵的營部,教堂門口有日本憲兵扛著槍把守,行人走過一定不能將兩手插在褲兜里,不然就可能“挨槍子兒”。
“我是三兄弟中最小的一個。1949年,我和二哥都在格致中學上學,他高我兩個年級,解放前就接觸地下組織,時不時用報紙裹著進步書籍拿回家看,一解放就準備瞞著家里與同學一起‘南下當兵,沒有成行就得了傷寒去世。”汪品先說,那是他第一次懂得人是會死的。在格致中學的六年,對汪品先的影響很大。上世紀50年代,地質找礦是國家的突出需求,加上格致中學解放后的第一任校長陳爾壽曾聘來一批造詣很深的地理學家給學生上課,燃起了青年人對地球科學的熱情。因此,包括汪品先在內的不少學生,后來成了地質學家。
而當時的語文老師許志行,又為汪品先在獨立思考上打下基礎。這種獨立思考的習慣與能力,使汪品先一生受益。“可能沒有哪一代人,會經歷像我們這一代這么多的風雨飄搖與回轉往復。如果不能獨立思考,只是盲從,分不清什么是對、什么是錯,真的很容易迷失自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這是汪品先從自己在莫斯科大學留學的經歷,以及后來的起起伏伏中,所體悟到的。
1953年,中學畢業的汪品先被選送到北京留蘇預備部學習。與許多老解放區來的同學相比,從上海“十里洋場”來的汪品先,總帶著一種“原罪感”,真誠地想改造自己,其中一個重點就是批判個人主義。1959年,在莫斯科大學留學的最后一年,汪品先參加畢業實習,跟隨老師一起翻過高加索山脈進行地質考察。但是當下到海邊的時候雨后路滑,他們的汽車失控翻車。事后汪品先深感內疚,因為“當我醒來后,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還活著”。他感覺自己的想法那么自私:為什么不是首先想到要救別人?這就是個人主義!他說,直到過了很多年,他才改變了想法,認為求生本能的反應并沒有錯。
在這個世界上,容易迷惑人的表象很多,要擁有真正讓內心順服的理念,必須通過獨立思考,看清未來的方向,義無反顧地堅持下去。“我是幸運的。”汪品先說,“盡管經歷了幾十年的風浪,無論從我工作的單位,學術界的同行,以至自己的家庭,都能得到理解和支持,這就是幸福。”
1991年,汪品先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時稱學部委員),可他卻認為,直到1999年,自己的業務方向才算確立。“當登上國際大洋鉆探船時,我感到自己終于找到了真正的人生方向。”
其實,汪品先在莫斯科大學學的并不是海洋,而是地質學里的古生物化石。從蘇聯留學歸國后,汪品先來到華東師范大學地理系,加入籌備中的“海洋地質系”。上世紀50年代末“全民找礦”的熱潮興起,上海也準備在海上找礦,但那時連陸上出差都困難,遑論海洋!
多年以后,國家在上海設立“627工程”準備東海、黃海的石油勘探,方才出現了機會。在1969年“文革”下鄉期間,汪品先與幾位同事起草的建立海洋地質系的建議,很快被采納。1970年,華東師范大學開始招收海洋地質系本科生。1972年,當時的國家計劃委員會地質局一份通知,將該系轉到同濟大學,與同濟的水文地質專業合并到“地下工程系”,于1975年正式掛牌成立海洋地質系。
在那個國民經濟百廢待興的年代,學校連一條小舢板都沒有,怎么去海里找石油?汪品先回憶,靠一些出海的船只帶回黃海海底的泥巴,他帶著學生用吃飯的大搪瓷碗將泥巴泡開,然后在廁所的自來水龍頭下淘洗,再在一臺勉強可用的顯微鏡下觀察——就這樣開始了向海洋科學“進軍”的第一步。
“我最感到幸運的是,‘文革結束后,我成為同濟大學最早出國的老師。”汪品先說,1978年9月跟隨當時石油部科技代表團出訪美國和法國,使他頓然開了眼界,一股“中國要躋身世界海洋科研”的愿望,在心頭勃然而生。
上世紀80年代,世界強國之間的海洋之爭已初現端倪,海洋科技的較量也已開始。汪品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國外大石油公司、名牌大學都在研究海洋、勘探海洋,然而我國連一點信息都不曾得知,當時國內對海洋的認識,還停留在“舟楫之便,漁鹽之利”的傳統思路上。
就在那次出訪時,有一位法國專家在飯桌上向汪品先介紹乘坐載人深潛器潛入地中海海底的經歷:“漂亮極了,到處都是海百合,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1981年,汪品先獲得洪堡獎學金去德國基爾大學深造,那里正是德國的海洋中心。回顧起來,也許是命運使然:“文革”之后,汪品先得到了進軍海洋的各種機遇,在國內外開創了海洋地質的合作交流。1977年,他應邀去海南島參加南海第一口探井“鶯1井”的地層分析,從此和南海石油勘探長期合作;在他倡議與主導下,1980和1984年,同濟大學先后舉辦了碳酸鹽和古海洋學領域的國際講習班;1988年,“第一屆亞洲海洋地質大會”在同濟大學召開。種種進展,都為同濟大學的進一步發展準備了前提。
機遇來了!始于上世紀60年代的“深海鉆探計劃”于1985年結束了,而新的“大洋鉆探計劃”開始了。中國科學家一定要介入!盡管那是一個“富人俱樂部”,每年要支付數以百萬計的美元才能成為會員國——這在30年前的中國無異于天文數字。隨著改革開放的進程,1997年國務院批準參加國際大洋鉆探;同年,由汪品先執筆的南海鉆探建議書在國際評比中以第一名的成績脫穎而出。1999年2月,汪品先作為南海航次的兩位首席科學家之一登上鉆探船。
就在大洋鉆探取得豐碩成果的同時,我國的海洋事業也在蓬勃發展:海洋科考船陸續興建、7000米載人深潛器“蛟龍號”啟動研制、海上鉆井平臺不斷發展……2011年,在大量前期鋪墊之下,國家“南海深部計劃”終于啟動,汪品先任指導專家組組長。此時,同濟大學也涌現出翦知湣、周懷陽等一批中青年科學家,他們已挑起了科考的大梁。
2012年,汪品先說:“我要去南海抓一條‘大魚!”現在,這條“大魚”終于抓到了。大洋鉆探的成果,證明南海的形成是西太平洋俯沖帶的產物,大西洋建立起來的成因模式并不適用,“南海不是個小大西洋”!
“我們終于用自己獲得的海洋地質樣品數據,形成了自己的新觀點,挑戰傳統的認識。”他說,過去很多理論往往以歐洲、北半球為中心,但從很多新的證據來看,可能很多理論并不一定站得住腳,“是時候提出中國科學家的理論和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