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書中的標點符號使用問題*

陳玉慶

呂叔湘、朱德熙兩位先生(2000)說：“我們必須首先有一個認識： 標點符號是文字里面的有機的部分，不是外面加上去的。它跟舊式的句讀號不同，不僅僅是怕讀者讀不斷，給它指點指點的。每一個標點符號有一個獨特的作用，說它們是另一形式的虛字，也不為過分。應該把它們和‘和’、‘的’、‘呢’、‘嗎’同樣看待，用與不用，用在哪里，都值得斟酌一番。”標點符號是書面語里表示停頓、語氣及詞句性質和作用的符號，歷來很受重視。1920年我國第一套新式標點符號誕生，1951年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公布了《標點符號用法》，政務院下達指示，要求全國遵照使用。1990年，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和新聞出版署重新修訂并發布了《標點符號用法》，1995年，《標點符號用法》作為國家標準(GB/T 15834—1995)發布。現在我們遵照使用的是2011年由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標準(GB/T 15834—2011)。

辭書作為圖書的一種，“典范性”是其重要特征。茲古斯塔(1983)說：“詞典編纂者應該意識到，所有他寫下的內容都會產生某些規范作用，因為詞典使用者有時候會遵從這些提法。”辭書對語言文字規范化起著強化、引導和促進作用，其自身規范尤為重要，這種規范性不僅體現為字形、注音等方面對國家標準的落實，也體現在標點符號使用的規范、科學。本文以《現代漢語詞典》(無特別標明均為第7版，以下簡稱《現漢》)和《現代漢語學習詞典》(以下簡稱《學習》)為例，就辭書中的標點符號使用問題談些粗淺看法，就教于方家。

一、 括注的位置

1. 引文出處的括注放句內還是放句外

括注有句內括注和句外括注，句內括注用于注釋句子里的某些詞語，即本身是句子的一部分，應緊跟在被注釋的詞語之后；句外括注則用于注釋句子、句群或段落，即本身結構獨立，不屬于前面的句子、句群或段落，應位于所注釋語段的句末點號之后。對于成語的出處，一般辭書用書名/篇名后加引文的形式。《現漢》中的成語條目有些出處采用括注的形式，引文后于括號中注“見于……”。這類引文出處的括注應該是句內括注還是句外括注？

下面請看《現漢》中幾條括注的處理：

難兄難弟東漢陳元方的兒子和陳季方的兒子是堂兄弟，都夸耀自己父親的功德，爭個不休，就去問祖父陳寔。陳寔說：“元方難為弟，季方難為兄”(見于《世說新語·德行篇》)。意思是……

煮豆燃萁相傳魏文帝曹丕叫他弟弟曹植作詩，限他在走完七步之前完成，否則就要殺他。曹植立刻就作了一首詩：“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見于《世說新語·文學》)。比喻……

歧路亡羊楊子的鄰居把羊丟了，沒有找著。楊子問：“為什么沒找著？”鄰人說：“岔路很多，岔路上又有岔路，不知道往哪兒去了”(見于《列子·說符》)。比喻……

名落孫山宋代人孫山考中了末一名回家，有人向他打聽自己的兒子考中了沒有，孫山說：“解名盡處是孫山，賢郎更在孫山外。”(見于宋范公偁《過庭錄》)后來用“名落孫山”指……

前三條“難兄難弟”“煮豆燃萁”和“歧路亡羊”的“見于”括注放在了句末引號之后，句號之前，為句內括注。“難兄難弟”出自《世說新語·德行篇》，原文是這樣的：

陳元方子長文，有英才。與季方子孝先各論其父功德，爭之不能決，咨于太丘。太丘曰：“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

這里的“見于”，應該是“事見”，而非“句見”，即前面簡述的部分和引語均出自《世說新語·德行篇》，括注所注釋的對象應該是前面兩個完整的句子，并非單指后邊直接引語單一的句子。所以應該用句外括注。“煮豆燃萁”和“歧路亡羊”的情況也是如此。“名落孫山”和“司空見慣”的“見于”做句外括注處理，放在句末句號之后是正確的。

2. 注釋字詞的括注位置

從標點符號的角度來說，注釋句子里個別字詞的括注應緊貼在被注釋的字詞之后。辭書詞目和引文中某些疑難字詞需要注釋，有的辭書采用括注的形式。對于括注位置，一般會在體例上做相關規定，《〈現代漢語詞典〉編寫細則》(以下簡稱《細則》 1958)規定將注釋詞語的括注放在釋義后，如：

盤馬彎弓韓愈《雉帶箭》詩：“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指先做出將要射擊的姿勢，不立刻行動(盤馬： 騎著馬繞圈子；彎弓： 張了弓要射箭)。

這樣的處理是合乎《現漢》體例規定的。但也有條目處理與此不一致的，如：

輔車相依《左傳·僖公五年》：“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輔： 頰骨；車： 牙床)。像頰骨和牙床一樣互相依存，形容關系非常密切。

上例中的括注依體例也應該放在釋義后，如果做句內括注，應緊跟在被括注詞后分別括注。

《學習》中，此類注釋統一放在出處引文后，沒有出處的放在釋義前，不用括注，這種處理相對來說更簡單、更易于處理。

3. 引號、點號與引文出處括號的組合使用

引號與點號的組合使用，“當引文完整且獨立使用，或雖不獨立使用但帶有問號或嘆號時，引號內句末點號應保留”。也就是說，一般的完整獨立的引文，引號前用冒號，引文末尾的句號放在后引號內。比如下面《現漢》中兩條：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原指馬陸這種蟲子死后仍不倒下(見于三國魏曹冏《六代論》：“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以扶之者眾也。”僵： 仆倒)。現用來比喻勢力大的人或集團雖已失敗，但其余威和影響依然存在(多含貶義)。

滅此朝食消滅了敵人以后再吃早飯(語本《左傳·成公二年》：“余姑翦滅此而朝食”。“此”指敵人)。形容痛恨敵人，決心立刻加以消滅。

括注中引文末尾的句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放在后引號內，“滅此朝食”的句號卻放在后引號外。事實上這兩處引文均完整獨立，應采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標點方式。

當引文在括號里時，還涉及引號、點號與括號搭配使用時的位置問題。《現漢》中此類括注放在釋義后，做句內括注。根據《標點符號用法》，“句內括號行文末尾通常不用標點符號”，“句內括號外是否用點號取決于括號所處位置： 若句內括號處于句子停頓處，應用點號”。因此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況：

名正言順名義正當，道理也講得通(語本《論語·子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句內行文末尾沒有用點號；括注在釋義的句尾，括號外用了句號。《現漢》中做相同處理的條目還有“積羽沉舟”“聲東擊西”“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等。從括注角度來說處理沒問題。但還應注意到，括注里的內容是由冒號標記的完整且獨立的引文，也就是說，當引文完整獨立時，引號內句末點號應保留。括號內引文的標點應該改為：

語本《論語·子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如完全按照《標點符號用法》，括號里引文的句號應保留，括號外釋文的句號也不能省，即：

名正言順名義正當，道理也講得通(語本《論語·子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但這樣處理并不合適。呂叔湘、朱德熙先生在《語法修辭講話》(2013)里談到了這種情形，但“所見的用法很不一致，參考各國書刊的格式，也很不一致”，成為“不容易決斷或容易有出入的情形”。如何使用更合理，值得繼續探討。如果將這類括注作為句外括注處理，放在字面義之后，或直接去掉書名號后、引文前的冒號，似可避免此類問題，如：

名正言順名義正當，道理也講得通。(語本《論語·子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名正言順名義正當，道理也講得通。(語本《論語·子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二、 頓號與逗號的使用

標點符號是語言內在邏輯的反映，用好標點符號，可使語言的邏輯關系清晰。標點符號的使用既有規范性，又有靈活性。語文辭書在編寫中會根據自身體例對標點符號的使用有具體要求，《細則》特別在“標點”部分對9種標點符號的使用做了明確細致的規定。

語文辭書在標點符號使用中還有一個需要特別注意的問題，就是辭書內部標點使用的一致。呂叔湘先生在《細則》中強調：“為了工作的方便，分組編寫。但必須認識詞典是一個整體，必須有高度的統一性。語匯的選擇和注解的行文都要有共同標準，體例格式(包括標點)要完全一致。”

1. 并列的引號或書名號間加不加頓號或逗號

并列的引號或書名號間加不加頓號或逗號，是日常編校工作中常常令人困擾的問題。1995年以前的《標點符號用法》對此并沒有明確的規定。20世紀50年代，呂叔湘、朱德熙兩位先生在《語法修辭講話》(2013)里說：“如果一連串的詞語都是用引號括起的……一般的習慣就把這些頓號省掉了。”2011年的《標點符號用法》(4.5.3.5)中規定：“標有引號的并列成分之間、標有書名號的并列成分之間通常不用頓號。若有其他成分插在并列的引號之間或并列的書名號之間(如引語或書名號之后還有括注)，宜用頓號。”這里仍然沒有強行規定說不可以用，“通常不用”意即中間的頓號可以省。一般根據標點符號使用的經濟原則，可用可不用的就省掉不用，但是用了逗號或頓號也不能算錯。

就辭書來說，《現漢》在并列的引號和并列的書名號之間都使用了標點符號，如：

諺語在民間流傳的固定語句，用簡單通俗的話反映出深刻的道理。如“風后暖，雪后寒”，“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十三經指《易經》、《書經》、《詩經》、《周禮》、《儀禮》、《禮記》、《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論語》、《孝經》、《爾雅》、《孟子》十三種儒家的經傳。

當需要加引號的并列的詞較多時，為避免加引號的繁復，《現漢》采取簡化格式，如：

復合量詞表示復合單位的量詞，如“架次、人次、秒立方米、噸公里”等。

《學習》在并列的引號或書名號之間都沒有用逗號或頓號。這一點每部詞典內部只要處理一致就可以，不必強行統一加或不加。

當然，這里我們討論的加或不加標點符號，都是基于并列的結構關系。有些相連的引號之間并非并列關系，中間的標點一定不能省，需要仔細辨別。如：

同音詞指語音相同而意義不同的詞。如“江”和“姜”，“案件”和“暗箭”，“比試”“筆勢”和“鄙視”等。(《學習》)

按《學習》的用法，并列的引號間不用標點符號，所以“比試”“筆勢”之間不加標點，但前面的“姜”和“案件”，“暗箭”和“比試”雖然相連卻并不是并列關系，該用的標點要加上。

2. 釋義并列成分間用不用頓號或逗號

頓號和逗號是表示停頓時經常用到的點號。一般來說，句子成分之間沒有停頓，就既不用逗號，也不用頓號。試看兩部辭書釋義中頓號、逗號的使用：

昂然仰頭挺胸無所畏懼的樣子。(《現漢》)

昂然仰頭挺胸、大無畏的樣子。(《學習》)

客店規模小設備簡陋的旅館。(《現漢》)

客店規模不大，設備普通的旅店。(《學習》)

以上釋義，《學習》用了頓號或逗號的地方，為什么《現漢》都沒用，這種情況是否應加上點號？《現漢》的《細則》有這樣的規定：“注解中的一般停頓用逗號。可用可不用的地方不用”，“盡量少用頓號，能不加隔斷或用‘和’或‘或’的地方不用頓號”。上例中釋義不加點號并不影響理解，不會引起歧義，屬于“可用可不用的地方”，所以《現漢》依自身體例不用。

但有些情況是不可以加頓號的，如：

俗人① 世俗的人；一般人(對僧、尼、道士等出家人而言)。(《現漢》第6版)

奴才① 明、清兩代宦官和清代滿族或旗籍官吏對皇帝的自稱。明、清也稱家奴為奴才。(《學習》)

這里的“僧尼”是一個詞，指“和尚和尼姑”，《現漢》有收條，“僧”和“尼”之間自然不能用頓號；“明清兩代”是一種緊縮形式，一般習慣在中間也不用頓號。

3. 用頓號還是用逗號

頓號和逗號都可以表示并列詞語之間的停頓。一般來說，較長的停頓用逗號，較短的停頓用頓號。當并列詞語做定語和狀語時，中間一般用頓號；做謂語或補語時，一般用逗號；做主語和賓語時，用逗號或頓號都可以；當并列詞語較長或其后有語氣詞時，為表示稍長的停頓，也可用逗號。《現漢》第7版將個別并列詞語做定語時用逗號的改成了頓號，如：

暗射地圖有符號標記，不注文字的地圖……(《現漢》第6版)

暗射地圖有符號標記、不注文字的地圖……(《現漢》第7版)

泰然自若形容鎮定，毫不在意的樣子。(《現漢》第6版)

泰然自若形容鎮定、毫不在意的樣子。(《現漢》第7版)

也有將并列詞語做謂語時中間用頓號的改為逗號，如：

老辣② 圓熟潑辣： 畫風質樸淳厚、～蒼勁。(《現漢》第6版)

老辣② 圓熟潑辣： 畫風質樸淳厚，～蒼勁。(《現漢》第7版)

這些修訂都很好地體現了標點符號的規范用法。

頓號和逗號的使用，還有一種情況比較特殊——在表示列舉的阿拉伯數字之間用頓號還是用逗號？《標點符號用法》對此沒有明確的規定，2012年9月出版的《〈標點符號用法〉解讀》認為：“在并列的漢字數字之間用頓號，阿拉伯數字之間用逗號。”阿拉伯數字之間如果用逗號，容易和數字中的千分撇混淆。通常，在中文句子內夾用兩個或兩個以上關系并列的英文字母、單詞、詞組或句子時，中間一般按中文的習慣，用中文頓號。《現漢》在列舉的阿拉伯數字之間用頓號，如：

阿拉伯數字國際通用的數字，就是0、1、2、3、4、5、6、7、8、9。最初由印度人發明……

素數在大于1的整數中，只能被1和這個數本身整除的數，如2、3、5、7、11。也叫質數。

但《學習》的處理卻不太一致，如：

阿拉伯數字指0,1,2,3,4,5,6,7,8,9這些記錄數目的符號。原為印度始創……

素數數學上指只能被1和這個數本身整除的大于1的正整數，如2、3、5、7、11、13、17……都是素數。……

這里同一部辭書采用兩種標點方式的做法不合適，因為辭書需要體例上的統一。

三、 標點符號的使用，相同情況應處理一致

語文辭書中標點符號使用一致是辭書體例統一的重要方面。雖然在編寫體例和樣條中，一般辭書都對標點符號的使用有明確具體的規定，但有時仍會存在相同情況尤其是同類詞釋義中標點符號使用不一致的問題。試看《現漢》中的幾個條目：

肺炎肺部發炎的病，由細菌、病毒等引起，種類較多。癥狀是高熱，咳嗽，胸痛，呼吸困難等。

肺結核肺部發生的結核病。癥狀是低熱，盜汗，咳嗽，多痰，消瘦，有時咯血……

肺氣腫慢性病，肺組織由于過度膨脹和充氣而彈性減退，癥狀是咳嗽、氣喘、口唇發紺等……

食物中毒因吃了含有有毒或有害物質的食物而引起的疾病，一般癥狀是嘔吐、腹瀉、腹痛、心血管功能障礙等。

以上描述疾病癥狀的詞或短語之間，“肺炎”和“肺結核”用的是逗號，“肺氣腫”和“食物中毒”用的是頓號。除了“肺結核”的“有時咯血”前必須用逗號，其他地方可統一為逗號或頓號。同樣的情況處理應保持一致，這不是對錯的問題，而是一部辭書內部的體例需要統一。

標點雖小，卻是辭書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正確使用標點符號是辭書科學、規范的重要方面，對于推動語言規范化具有重要意義。一般情況下，辭書的標點符號使用應遵照《標點符號用法》；對于比較特殊的情況，如果《標點符號用法》沒有涉及，或者規定不適合辭書的體例，辭書可以按自身的體例靈活處理，但要注意辭書內部體例上的一致。希望辭書在編纂和修訂過程中充分重視標點符號使用問題，使作為“典范”的辭書于細微之處不斷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