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敏
古人說“修辭立其誠”,在后來的中國文學史上從這句話又派生出許多強調創作主體必須有真情實感的為文之道來。許多人從開始學寫作文時就被諄諄教導過:靠虛情假意是不可能創作出好文章的。然而不幸的是,有些還算著名的作品卻有不真誠的嫌疑:朱自清的《“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就是一個例子。
1923年2月朱自清攜家眷赴溫州浙江省立第十中學任教。據朱自清之子朱閏生說,他父親在溫州期間情誼最深、交往最密的是同事美術教員馬孟容和馬公愚兄弟二人。當時朱家和馬家相距只有百步之遙,往來極為方便。在1924年2月下旬離開浙江省立第十中學之前,朱自清曾向馬孟容索畫,馬乃以朱所喜歡的海棠月夜為題材作畫贈之,并要朱為畫題詩。朱自清后來并未寫詩,而是寫了一篇散文相贈,于是才有了《“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這篇名文。
之所以說朱自清這篇作品感情不真摯,是因為他并不喜歡馬孟容畫的海棠。朱自清確實愛海棠,尤其是西府海棠,還以未曾在月下觀過為憾,對此他在1930年4月所寫的《看花》④一文中曾有明確交代。但是朱自清在《看花》中強調,自己喜歡海棠是因為“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艷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氣隱隱逼人”。再看《“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中描述的馬孟容所繪海棠,雖然花葉扶疏、上下錯落、或散或密、玲瓏有致、花正盛開、紅艷欲流,但最后造成的效果卻是格外“妖嬈”“嫵媚而嫣潤”,這就和朱自清所喜歡的“英氣”相差甚遠了。
朱自清另有詩《晴日乍暄,海棠盛放》描寫他喜歡的西府海棠:
朱唇翠靨微含暈,高節幽姿總有情。
在《憶舊京西府海棠,次公權韻》中他又寫道:
長條脫穎穿云去,錦幄珠輝映日開。
這些詩句亦可說明朱自清所欣賞的海棠花的“高節”以及英氣勃發的樣子。他在《看花》中還引晚清王鵬運的兩句詞說明他想象中的月下海棠:“只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由這兩句可以看出,他最想看的是在明亮的月光下海棠花如潮水一般在微風下搖擺的景象,而不是馬孟容筆下的嬌媚之態。同時就此也可以明白為什么朱自清在《看花》中說了那么多花(包括海棠),對馬孟容專門為他創作的畫卻只字未提了——馬氏的畫技也許不錯,但他畫的內容根本不是朱自清所樂見者。
但如果據此判定朱自清寫作《“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時完全出于虛情假意或者是為文造情,也是過甚之言。這倒不是說朱自清的文章像當下的“后情感文學”一樣,創作主體情感的獨特性與真假根本沒那么重要。友人贈畫,受贈者即便不喜歡,也會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情誼,寫文章致謝正是受贈者回饋這種情誼的等價物。如果說馬孟容對朱自清的友情為真,就不能說朱對馬的友情為假。朱自清文章中的真情,不是表現在他對于畫作的夸贊,而是表現在他對于馬孟容本人的調侃上。
在文章的第二段中,朱自清沒有繼續描述畫面,而是展開了聯想。如果說前一段是工筆畫,那么這一段就只能算是寫意了。因為是寫意,就難免有令人費解之處:作者上一段描述畫面結構時并未提及簾下有人,這一段中卻平添了一個“他”,一個“情韻風懷”如月、鳥一樣朦朧的卷簾人。更令人驚奇的是,作者竟然用第一人稱“我”表達了對這個近在咫尺的“他”“如何耐得”的心情,呼喚這個“他”出來。“他”是誰?
要了解這個“他”,須參看發表在1984年《浙江學刊》第6期上的張如元著《朱自清先生在溫州》一文。張如元(1946-),浙江溫州人,發表該文時系浙江省溫州師專中文科教師。1964年張如元曾師從溫州籍著名篆刻家方介堪學習書法篆刻,可能正是這段經歷使他和馬孟容的弟弟馬公愚產生了交集——馬公愚和其兄都是幼承家學,以金石、書畫聞名。張如元在文章中對朱自清和馬孟容之間交往的描述很可能出自馬公愚之口,有較強的可信性。據張的文章記載,當年朱自清接受了馬孟容所贈之畫后曾說:
日間端詳大作,越看越可愛,夜間又仔細領略畫中情韻,因憶唐明皇將美人喻花,而東坡詠海棠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之句,乃反其意而以花比美人,始悟得大作中之海棠于月色中開得如許嫵媚,鳥兒不肯睡去,原來皆為畫中另有一玉人在哪!
張如元在文章中還說,朱自清和馬孟容有通家之好,有時會攜夫人、子女到馬家。如此說來,《“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中的“他”“玉人”只能是指馬孟容的夫人。朱自清對“他”的“呼喚”以及對自己“耐不得”的心態的描述,都反映出朱、馬二人的交情確實深厚——他肯定不會擔心馬因為文章中的“輕薄”而生氣。這種寫法也使朱文平添了一絲輕快的調笑色彩,與朱氏一貫的老成持重的為人風格可謂相映成趣。
總之,朱自清對馬孟容的畫固然不喜歡,對馬本人還是很真誠的。此外,朱自清回饋馬孟容畫作時對文體的選擇,也依稀透露出朱自清情感的真摯之處。
據張如元的《朱自清先生在溫州》一文記載,朱自清曾談及沒有為馬孟容的畫作題詩之事:
先生囑為題詩,實不敢承命,今姑以小文塞責,以文換畫亦一風雅事,只是大作乃傳神妙品,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我僅得其萬一罷了。
劉文起在《朱自清的溫州蹤跡》中的記載則稍有不同:
朱自清曾向馬孟容先生討過畫。并說,你是畫家,能把花的可愛處畫出來,幾時我也寫篇文章,把花、把你畫的情趣寫出來。
關于朱自清著文而未題詩的原因,這兩種說法的主要差別就在于,一個強調朱自清“不敢”題詩,另一個則說朱自清早有為畫作寫文章的打算。對于朱自清來說,這兩種想法也許是同時存在的:一方面,他作為新文學家正熱心于散文創作,著文的沖動比較強烈;另一方面,他舊詩的根底不深,所以不敢題詩。
然而朱自清并非完全不通舊詩詞者,《“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一文的題目大約即是他自己的手筆。在溫州期間他還曾與人唱和。1923年5月18日,浙江省立第十中學的張桐曾作七律《贈十中國文同事朱佩弦先生》:有道真欣德不孤,照人豐采小長蘆。語翻科臼宋儒錄,理證禪燈古佛圖。羅列典故徵十事,安排筆硯陋三都。名山著述吾衰矣,鹿洞從君學步趨。⑩張桐(1860-1942),浙江瑞安人,字震軒,晚年號杜隱主人,是清末一位不得意的文人,曾在科舉道路上奮斗近三十年,結果僅以廩貢生身份終老。表面看來,張棡寫給朱自清的詩全是自謙:他把朱自清和朱彝尊、朱熹等人相比并表示自己已經落伍,要向朱自清亦步亦趨地學習。但讀者對此千萬不能當真:一個浸淫“國粹”幾十年的舊文人,實際上是很難突破傳統文化的藩籬,下決心向新文學家學習的。張桐在1920年5月1日的日記中曾經寫道:
旋赴府前日新書局看《新青年》報,按此報皆陳獨秀、劉半農、胡適之、錢玄同各位筆墨居多,中間論文學處頗有新穎之語。然抹殺國粹,專向白話,自謂特識,而按之實際究仍是依旁洋文,鄙薄前哲,此殆世運使然,所以生此種怪物令其擾亂文學界也。閱畢不禁廢書三嘆。
在1922年3月13日的日記中,張櫚看到《教育雜志》上一篇自己的同鄉、浙江瑞安人周予同評論國文的文章后又開始嘆息:
此等少年略拾胡適之、陳獨秀唾余,便自矜貫通教科,而語章總不免蹈輕薄之病,且崇奉胡、陳二人學說如金科玉律。噫!學風之壞,出此厄言,亦吾國文教之厄也。
同年10月17日下午,張桐見到《文哲學報》中有駁斥白話文及新標點、注音字母的內容,他還“亟攜回錄之,作好趨新者對癥之藥”。
朱自清是新文學家,和周予同是北大同學,朱到浙江省立第十中學任教就是周介紹的,周也是朱自清在日記中連贊“大佳”的朋友。由此可知張桐寫詩贊美新文學家朱自清是多么不靠譜。
再看朱自清依張桐詩韻回贈的和詩,大抵也是這種路數:“落拓江湖義氣孤,敢將心事托菰蘆。逢君悅見百間屋,入洛追懷九老圖。燕國文章驚一代,草堂風韻照東都。從今大道憑宗匠,勿向時人問指趨。”該詩尾聯中稱張桐為“宗匠”,認為他不必向時人問指趨等語,表面上是對張棡的贊美,實際是在暗示自己的立場和他并不一樣,萬不可以為朱自清真的將張棡視為宗師巨匠。
張棡和朱自清的唱和透露出舊詩寫作的一個小秘密。馮文炳在《談新詩》中曾指出:“舊詩是情生文文生情的”。也就是說,舊詩的創作并不完全依賴作者完整而飽滿的詩情,僅僅一點由頭,也可以被敷衍成篇——因為有起承轉合之類的詩法、平仄對仗之類的規矩,都可以使得這一點由頭被作者隨意渲染、擴大,詩人還可以隨時將自己的或別人的經驗、典故等整合進作品中去,所以舊體詩的末流就未免墮落為一種程式,所謂的詩情的多寡倒顯得沒有那么重要了。
由此再揣度朱自清為馬孟容畫作著文時的心態,也許能更進一步理解他為什么做如此選擇了:自己本不喜歡馬氏畫作,若再加以陳詞濫調的舊詩,無論于人于己,未免都太不誠懇,反不如做一篇以說明性文字為主的散文,更能傳達自己所珍重的友情。就此來說,《“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不僅不是虛情假意的作品,反而成了朱、孟二人深情厚誼的見證。這個結論當然不是什么新創見,但也許比“朱自清的散文感情虛偽”這樣的新創見要好——文學中的情感失去了主體的支撐并淪為符號化的消費品,是十足令人恐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