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鑒

魏煒

江南舉子匡亦寧春闈高中，被封盈川知縣，他帶著書童小六，趕去上任。到了盈川地界，他也不急著去衙門交印信上任當大人，就在十里八鄉走著瞧著。

這日午后，來到盈河鄉。卻見官道上，有許多人提著籃子有說有笑地朝東走著，籃子里裝著香燭供品，看著像是去求佛上供。也沒聽說這附近有著名的廟宇呀。匡亦寧見有個讀書人模樣的走過來，迎上去問：“敢問這位兄弟，這是去哪里呀？”

讀書人道：“我們去參拜高粱神！”

匡亦寧一愣：“還有高粱神啊？”

讀書人不屑地說：“你是外地人吧？你不知道，世間萬物，皆可成神。”

匡亦寧現下聽說有高粱成神，還十分靈驗，心里倒打了個突。他問讀書人這高粱神如何靈驗，讀書人講了兩三件。有東莊的孫員外被鬼魂纏身，求過高粱神后，眼見著鬼魂就跑了。還有北莊的劉老三，釀出的酒忽然變酸，來求了高粱神，才知道是酒鬼夜里去偷喝了酒。高粱神趕跑了酒鬼，劉老三的酒也不再酸了。

聽讀書人講完，匡亦寧“撲哧”笑出聲來。這類傳聞，放在哪個神仙身上都成，不過是騙人的把戲。讀書人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別不信！”匡亦寧說：“既然高粱神那么神奇，我也去拜拜高粱神吧！”讀書人高興了：“你跟我走吧！”

又行了三四里，來到一片田野里，這里到處種著高粱。此時，高粱都快成熟了，高高挺挺的，真是嚴密的青紗帳呢。很多善男信女正往一塊地里走著。進到地里，卻見那里有一棵高粱，傲然挺立，卓爾不凡。善男信女們就在高粱前跪下來，焚香獻供，默默禱告一番，然后就心滿意足地走了。匡亦寧見別的高粱也就長個一丈來高，可那棵高粱竟長了一丈四五，比別的高粱高出了一大截，難怪被人尊稱為高粱神，又被人供奉呢。

出高粱地不遠，一個漢子正在刨野菜根，匡亦寧不覺湊上去，奇怪地問：“這位兄弟，你這是在做什么？”漢子說：“曬干了存起來，斷了頓就拿出來煮煮，填肚子。”匡亦寧更迷惑了：“今年天時不錯呀，你家還不夠吃的？”漢子氣呼呼地說道：“不錯？屁個不錯！”匡亦寧想問他話，漢子卻不肯說了。

匡亦寧拜完了高粱神，又在縣境里轉了幾天，這才趕去上任。縣丞孫盛是當地人，匡亦寧見他老實，就把他叫到書房里，問道：“咱們盈川縣里，都出過什么神啊？”

孫盛略一思忖，就扳著手指頭一一道來。早些年，盈河鄉河北村的一棵大榆樹上長出了一個碩大的靈芝，鄉民們就傳那棵樹上附著樹神，兩年前，西河村里的一塊瓜地里忽然冒出一塊猴面石，人們又說那是猴神顯靈，今年又出了個高粱神。

匡亦寧問道：“你信嗎？”孫盛笑笑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匡亦寧想了想說：“你帶我去看看那幾處神跡吧。”

接下來的幾天，孫盛就帶著匡亦寧，去看了各處的神跡。

這一天，他們又來看高粱神了。來參拜的人還是很多。孫盛和匡亦寧布衣打扮，倒也沒引起人們的注意。看完高粱神，他們來到附近的村里，找到里正。孫盛介紹了新任知縣匡亦寧，里正忙著見了禮。匡亦寧道：“我給你布置個事情。”里正忙著應了，匡亦寧就小聲跟他說了。里正笑嘻嘻地回道：“大人放心，我一準兒做好！”匡亦寧轉頭對孫盛說：“咱們先回縣上，明天再來看。”孫盛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也不多問，跟著他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匡亦寧和孫盛出發了。日上三竿時，他們才趕到那片高粱地。還離著老遠呢，就聽到地里傳來一陣亂哄哄的爭吵聲。待走得近了，才發現，一大群人正圍著三個人大聲吵著。一群人要進地，那三人生生攔著。孫盛過去問一老頭兒：“怎么回事啊？”老頭兒說：“神仙顯靈啦！”

今天一早，來拜高粱神的善男信女們猛然發現，高粱神不見了！大伙兒慌忙四下里尋找，然后就驚奇地發現，高粱神竟然搬家啦，搬到了另一塊地里！于是，善男信女們又趕過去朝拜。

沒過多少工夫，這三人就跑來攔住大伙兒，不許朝拜，說這地是他們的，來人多把莊稼踩壞了，就減了收成。大伙兒大老遠的來了，不拜怎么行，那三人偏偏就不讓進地，可不就吵上了嘛。匡亦寧笑道：“呵，這高粱也會跑啊！”老頭兒說：“要不說是神呢，想到哪兒去到哪兒去！它本是棵高粱，沒長腿，卻能跑！”

孫盛驚奇地小聲問道：“大人，你說這高粱，沒長腿啊，怎么就跑了呢，難道真成了神？”

匡亦寧笑而不語。昨日他悄悄讓里正去辦件事，沒跟孫盛講，就是去移高粱神。他覺得普通的高粱長不了這么高，果真有棵這么高的，內里一定有緣由。他就猜測，這棵高粱該是被人偷偷嫁接了。從外表看很高，但上面的葉子發蔫了，穗子也小，那是因為汁水根本就傳不到上面去。里正夜里悄悄來，果然找到了嫁接的痕跡。他就拔掉了這棵高粱，又在匡亦寧指定的高粱地里嫁接出一棵高粱神來。

這時，就聽一個聲音喊道：“哎呀，你們都上當啦！”大伙兒轉頭看去，見顧員外急急火火趕了過來。那三人忙著過去說話辯白。顧員外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來到那棵高粱前，仔細看了看，大聲說道：“鄉親們，你們都上當了，哪是高粱神搬家啊，是有人嫁接了這棵高粱！”他伸手就要去折高粱，匡亦寧大喝一聲：“慢著！”顧員外扭臉看著他。匡亦寧問道：“你憑什么折掉高粱神呀？”顧員外就笑：“你眼瞎啊！這哪是高粱神？就是被人嫁接起來的一棵高粱！”匡亦寧笑著問：“咋在那邊就是神，到了你這里就不是？”顧員外瞪了瞪他，一時說不出話。

這時，那個挖野菜根的漢子扒拉開人群擠進來，指著顧員外大聲問道：“你說呀，咋在我家地里就是神，到了你家地里就不是了？我現在才想明白，你就是想糟踐我家的地，讓我沒了收成，好把地賣給你！顧員外呀顧員外，你這心眼兒太壞了！”

顧員外冷冷一笑，說道：“你說是我使的壞，可有證據嗎？拿不出證據來，我可不服。”

這時，人群外面又傳來喊叫聲：“顧員外顧百信使壞主意也占了我家的地！”只見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站出來講，他家世代制香，那是要用榆樹皮的，因此就置買了很大一片地，種養榆樹，制香時取一點兒。不知顧員外怎么看中了他家的地，讓他賣，他哪肯賣呀，然后他家的老榆樹上就在一夜間長出個大靈芝，人們紛紛去朝拜，還有人趁機破壞，他家的榆樹林就給毀了，只好低價賣給了顧員外。另一個小伙子聽著就哭了，說他家世代都是種瓜的，顧員外也看中了他家的地，非要買過來，他爹不肯賣，地里就莫名其妙地出了一塊猴面石，人們都去拜猴神，生生把一季瓜給踩爛了。

那漢子惡狠狠地瞪著顧百信，大聲說道：“我原本還真以為我家地里出了高粱神，你自己說出來，我才明白，那是被人偷偷給嫁接的！”

孫盛在一旁佩服得五體投地，小聲問：“大人，您是如何知道那些神是假的呢？”匡亦寧道：“當我聽說這些神跡所在的土地都歸顧百信一人的時候，我就想到是他在作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