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將軍已經布下天羅地網,算準了敵人將會在鶻嶺突圍的。在這兒,將軍準備埋下一顆釘子,讓敵人撞出一頭的鮮血,有來無回。他思考了一會兒,拿下叼在嘴里的煙斗,磕磕里面的煙灰,故意對參謀長一笑道:“老張,你認為派哪支部隊去好啊?”
參謀長知道,將軍已經成竹在胸了。當然,作為參謀長,他也已經成竹在胸了。他沒有直接說出來,放下手里的鉛筆,笑著建議,他們兩人都將自己選定的部隊寫在手心里,然后伸開手,看是不是一致。
將軍笑著指點他道:“準備學習三國里周瑜和孔明的方法啊,好啊,我陪著你。”
于是,筆墨拿來,兩人各自拈了筆,在手心寫下了選定的部隊,然后喊聲一二三,兩人同時攤開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兩人的手心都寫著三個字:鐵三連。
將軍收回手,緩慢而堅定地道:“我的對手到時會知道什么是鐵三連的。”
參謀長也點點頭,肯定地說:“一定的。”
然后,作戰任務開始下達。
在軍事會議上,參謀長將這次作戰目的說清,并將任務一一下發,包括鐵三連的。接受了作戰任務后,其他人都一一敬禮,轉身走了。等到鐵三連連長許山來到面前,將軍特意留下他,拿下嘴里叼著的煙斗,嚴肅地道:“你們的任務是守住鶻嶺,斷敵歸途,這直接關系到這次作戰任務能否完成,能做到嗎?”
許山胸脯一挺,大聲回答:“鐵三連的字典里從來沒有‘不能二字。”
將軍再次打量一下許山,如一座鐵塔一樣豎在自己面前,臉上的線條剛硬、堅強。他伸出粗大的巴掌,在自己這位喜愛的下屬肩上重重拍了一掌,故意激將道:“小子哎,不行可別硬撐著,說一聲,我老頭子馬上走馬換將,不會讓你為難的。”
許山斬釘截鐵地說:“是騾子是馬,將軍你就看著吧。”
將軍有力地揮了一下手,擋住了他的話,態度堅決地說:“只能是馬,不能是草驢,不然,我可是要揮淚斬馬謖的哦。”
許山立正,再次聲音響亮地保證道:“放心,鐵三連是千里馬,絕不是草驢。”
將軍呵呵大笑,在衣兜里反復摸著,什么也沒有摸出來。在大家疑惑的目光中,他想了想,拿下自己嘴里的煙斗,在衣袖上使勁兒地擦了擦,遞給許山道:“你小子不是喜歡我這個煙斗嗎,拿去吧,提前獎勵給你了。”
參謀長大笑:“將軍可是舍了老本兒了。”
許山愣愣,哎了一聲,很高興地伸出雙手接過煙斗,向將軍和參謀長敬禮,準備離開。參謀長攔住他,特意提醒,戰士們三天三夜急行軍,在漫天飛雪里剛剛趕來,一個個困極了,千萬別在戰場上埋伏時睡著了,讓對手給鉆空子跑了。
許山回答:“請參謀長放心,我把眼皮用火柴撐著。”
將軍與參謀長對望一眼,他們選中三連,就是看中了他們的鋼鐵勁兒。望著大雪紛飛中許山漸漸遠去的背影,將軍摸著胡碴兒對參謀長說:“老張,這個許山和他的鐵三連,將會成為對手記憶里一個永遠的噩夢的。”
參謀長呵呵一笑:“敵人將會為他們選擇在鶻嶺突圍后悔一輩子。”
將軍手一揮說:“讓他們后悔去,走,老伙計,下一盤去。”
將軍棋癮很大,一個多月來,為了制訂作戰計劃,為了調兵遣將,忙得連軸轉。現在,一切準備完畢,可以輕松一下了。
參謀長棋癮也不小,積極響應,輸棋可不許反悔哦。
兩人擺開陣勢,楚河漢界起來,一邊靜等著前方勝利的消息。將軍下了一會兒,伸手摸摸衣袋,許久,想起什么似的搖著頭叨咕著,這小子,給他煙斗,他也不知道推讓一下,這可真讓我斷頓兒了。
參謀長哈哈大笑。
可是,一切都出乎兩人意料。
敵人在將軍布置的幾路大軍圍攻下,連連受到打擊,損失很大。當天晚上,氣溫驟降,天地一片冰雪蒼茫。在冰天雪地里,敵人無路可去,果不其然,第二天天一亮就車流滾滾,人喊馬嘶,向鶻嶺方向突圍。將軍聽到報告時,正坐在棋盤前,棋也不下了,一拳砸在桌上,嘎嘎大樂道:“傻蛋,你們這次是死定了。”
參謀長更是顧不得下棋了,準備擬訂嘉獎令,頒發給鐵三連。
可是,鶻嶺方向,竟然一片寂靜,槍炮聲并沒有如期響起。將軍和參謀長急了,電話里頻頻聯系許山,卻無人接聽。到了下午,通信員帶著一身積雪匆匆趕來報告,敵人已經逃跑了,而且跑得很輕松,幾乎沒放一槍一彈,全從鶻嶺突圍而去,順著鶻嶺那邊的漫川大道跑了,一路去了上津。
將軍愣了一會兒,坐在那兒,瞪著眼呼呼地喘粗氣。
參謀長摸著下巴,苦苦思索著,許久猜測著說:“難道……真的都睡著了?”
將軍咬著腮幫子,一下扔掉手里的茶缸,呼的一聲站起來,咬牙切齒地道:“看來,老子這次還真得斬馬謖了。”說完,他一躍上馬,氣呼呼地沖向紛飛的大雪中,警衛連的戰士見了,也紛紛騎馬跟上。參謀長撓撓腦袋,也上馬緊隨,追上將軍,輕聲勸道:“問明白再說,是不是有別的原因。”
將軍回頭咆哮道:“放走敵人,天大的原因也不是原因。”
馬兒在雪地跑著,積雪飛濺起來,如一團團梨花。風呼呼地刀子一樣刮著,滿山冰碴兒在風里落下,嚓嚓地響。到了鶻嶺,參謀長一鞭馬兒跑到了前面。他想,應該先找到許山,了解一下情況再說。
他去了,不一會兒又騎著馬回來了。
將軍怒吼道:“許山呢,他的鐵三連呢?”
參謀長沒有回答,眼圈紅了。
將軍再次大吼,吹號集合。
集合號聲吹響,在風雪里傳出去很遠,一直傳到了冰天雪地的那一邊。可是,鐵三連沒有一個士兵趕來報到。
將軍疑惑地望望參謀長,參謀長指指前面不遠處的一個山包。將軍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雪地里,一個連的士兵都靜靜地埋伏在那兒,一動不動,一個個身上都堆滿了積雪。
他跳下馬跑過去,這些人仍一動不動,俯臥在那兒。其中,許山埋伏在最前面,抬著頭,望著前方,好像在觀察著什么,又仿佛在諦聽著什么。他臉上的線條,和離開將軍時一樣堅硬,一樣剛強。將軍喊他,他不答應。將軍慢慢走到他的跟前,他也不起來。
將軍一愣,俯下身子一摸,許山早已沒有了鼻息。
他凍死了,凍成了一個冰雕。鐵三連一個連的戰士,都靜臥在雪地里,凍成了冰雕,在冰天雪地中,他們仿佛一尊尊大理石雕塑,趴在那兒,一動不動,眼睛盯著前面,盯著敵人來攻的方向。將軍將手緩緩舉起,放在帽檐上,大喊一聲:“我的兄弟們啊!”這個從不流淚的漢子,嘩的一下,眼淚流了出來。
參謀長和執法隊的士兵都舉手行禮,流下了眼淚。
這一刻,四野寂靜,天地一色。
選自《林中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