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奇奇

何新華

1

西山有一個名叫奇奇的小山鬼，細長的脖子，圓圓的腦袋，銅鈴般的眼睛，穿著樹葉連成的衣服，戴著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破舊的尖頂小帽，脖子上、手腕上戴著一串串磨光的小碎石，走起路來發出好聽的丁零聲。他總是赤腳在山間穿行，累了，就躺在山洞里休息。

他看起來和七八歲的人類小男孩沒什么區別，除了有一些特殊的本事。

比如他的胳膊，如果他愿意，可以伸得很長，長到足夠擁抱整個山頭。他經常把胳膊當成繩索，纏繞在崖壁上的一棵樹上，身子往下墜落，就為了喝一口從石縫里淌出的泉水。

他的兩條腿，也可以伸得很長。有一次，他躺在西山最南邊的山洞里睡覺，翻身的時候伸了下蜷縮著的雙腿，居然伸到了最北邊的小樹林里。

當時，一個叫小野的人類小男孩在林子里采蘑菇，被林子里突然出現的兩個腳丫嚇了一跳。小野躲到一棵樹后仔細打量，當他確定那是腳丫后，居然壯著膽子，用小樹枝戳那兩個腳丫的腳底板。一股酥麻的感覺通過奇奇的腳底板傳遍了全身，在夢中，他咯咯笑起來了。

見腳丫只是抖了抖，小野膽子更大了。他扔掉了小樹枝，抱著那對腳丫，伸出指頭撓起了腳底板。他常用這一招對付久睡不醒的爸爸，可靈了。一股奇癢電流般地傳到奇奇的大腦，奇奇一下醒了，大笑著一縮腿，腳丫一下子從最北邊的樹林回到了最南邊的山洞。抱著腳丫的小野也跟著飛進山洞，砰的一聲，落在奇奇面前。

奇奇看著小野，小野看著奇奇。他們互相看了足足五分鐘。忽然，奇奇圓圓的腦袋上冒出了兩只犄角——他一高興，腦袋上就會冒出犄角。小野哇地叫了一聲，跑出了山洞。

奇奇爬出山洞，望著小野遠去的身影，心里很失望。兩只犄角消失了，額頭上長出了一片類似水草般濕漉漉的東西。每當失望時，奇奇的額頭上就會長出這種東西。

2

奇奇來到西山的山頂。幾只百靈鳥在野花叢中跳來跳去。奇奇變成一棵開花的樹，一只百靈鳥落在他的花枝上唱歌。歌聲悠揚動聽，在寂寥的空中回蕩。奇奇聽著聽著，竟有些傷感。他搖身又變回山鬼奇奇。停落在他肩膀上的百靈鳥，振翅飛向了藍天。

奇奇來到山間的小溪邊。溪水潺潺，在日光下閃爍，幾條紅尾魚在清澈的溪水里嬉鬧。奇奇變成溪底的一塊石頭。一條紅尾魚游到奇奇變成的石頭旁，依偎著石頭休息。石頭上睜開了一只眼，忽閃忽閃的。紅尾魚擺了擺尾巴，游進了那只眼睛里。

奇奇感覺眼睛一陣酸疼，又變回山鬼奇奇。可能是游進了紅尾魚的緣故，他的眼睛開始不斷流淚。

奇奇邊抹眼淚，邊向前走，心頭像籠罩了一層烏云，陰沉沉的。

奇奇又變成楊樹上一片閃亮的葉子，一朵隨風飄揚的蒲公英，一頭漫步山間的梅花鹿……只要他想，他就可以變成西山上的任何東西。可不管他變成什么，他的心里總有一種揮不去的寂寥感。他只好坐在山頭，望著山下的人類小山村，一遍一遍地嘆氣……

3

星期天，山下的幾個孩子結伴來西山上玩耍。他們采野花，摘野果子吃，用狗尾巴草編草兔子，爬樹掏鳥蛋，最后來到一片空地上，玩起了游戲。

他們的歡笑聲驚醒了正在睡覺的奇奇。奇奇循著笑聲，來到那片空地邊上，變成了一塊大石頭。

奇奇在那群孩子里看到了小野，心中一陣歡喜。

小野玩累了，靠在石頭上休息。他靠的那塊石頭，正是奇奇變的。奇奇伸開雙臂，抱住了小野。小野一驚，還以為是哪個伙伴在搞惡作劇，當他扭過頭，看到石頭后什么也沒有時，就大叫了起來。伙伴們聽到小野的叫聲，紛紛來到那塊石頭旁。小野想掙脫那兩條胳膊，卻怎么也掙不開。奇奇死死抱住小野，因為，他喜歡小野，他多想有個伙伴啊。

小野急中生智，伸手掏奇奇的胳肢窩。奇奇咯咯笑起來，松開了兩條胳膊。

小野慌忙跑到小伙伴中間。

奇奇從石頭變成了山鬼奇奇。

小野打量著奇奇。

奇奇笑著看著小野。

小野突然想起那天在山洞里的事。“山鬼啊，山鬼啊！”他叫著喊著跑開了。

其他孩子在小野的叫聲中慌成了一團，跟著向山下跑去。

奇奇呆呆地站在那片空地上，他感覺眼里的紅尾魚又在游動，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4

西山的山谷里有一片廢棄的古村落，村里人陸陸續續搬出了大山，只留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奶奶。人們都叫她榮奶奶。榮奶奶眼花了，耳朵聾了，不過，身體還算健康。榮奶奶的子女想接她去城里住，說那里干凈、舒服，想吃什么有什么。可榮奶奶不去，她喜歡大山，她在這里住了大半輩子了，怎舍得離開呢。

有一天，奇奇游蕩到古村，看到了坐在村口柿子樹下的榮奶奶。

奇奇一時興起，變成了一個掛在枝頭的柿子，垂到榮奶奶的肩頭。

榮奶奶看了看那個柿子，隨手摘下來，裝進了口袋里。

晚上睡覺前，榮奶奶想起了口袋里的柿子，擦干凈上面的灰，張嘴準備咬一口。

柿子硬邦邦的，磕痛了榮奶奶的牙。

這個柿子摸起來軟軟的，為什么咬起來卻硬邦邦的？榮奶奶戴著老花鏡，把這個柿子看了個仔細。

“你真是一個調皮的柿子啊。”說著，榮奶奶把柿子放在床頭桌上，蓋上被子，關燈睡覺。

沒多久，柿子跳下桌子，變回了山鬼奇奇。

奇奇看了一眼沉睡的榮奶奶，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間。

咕——咕——

是誰在叫？

奇奇飛快掃視了一下四周，才發現原來是自己餓扁的肚子在叫喚。

奇奇看見了榮奶奶放在柜子上的點心盒。他摸了摸肚子，像是在安慰它，馬上就有好吃的了。

奇奇伸出胳膊，胳膊一點點變長，一直伸到柜子上，打開點心盒，抓了一塊點心，就要放進嘴里。

突然，手被誰打了一下，點心掉在了地上。

原來是榮奶奶。

奇奇正要逃跑，被榮奶奶叫住了。

“小鬼，是不是餓了？”

奇奇嗅到了點心散發的奶香，腳像被什么粘住了似的，怎么也移動不了一步。

奇奇轉過身，看見榮奶奶正大口大口地吃著黃澄澄的點心。

奇奇眼巴巴地望著，使勁咽了一口口水，肚子叫得更歡了。

榮奶奶伸出舌頭，舔了舔粘在嘴角的點心渣：“真是人間美味啊。”

奇奇想起掉在地上的點心，低頭尋找。不遠處，一只老鼠正扛著那塊點心，急匆匆地往洞里鉆。

奇奇正想去和那只老鼠搶奪點心，卻被榮奶奶攔住了。“它和你一樣，都是饑餓的孩子。來，這里的點心多著呢，何必和一只老鼠搶一塊臟點心。”

榮奶奶把整盒點心遞給奇奇。奇奇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最后，把盒子里的點心渣都倒進了肚子里。

5

奇奇在山里玩餓了，就跑到榮奶奶家里，那里總有好吃的在等著他。

“奶奶，您怎么從來不問問我是誰？”有一次，奇奇忍不住問道。

榮奶奶看著奇奇，笑著不說話。

奇奇使了使勁兒，頭上憋出了一對犄角，臉變得毛茸茸的，眼睛充滿了紅血絲，像要裂開似的，舌頭變得長長的、黏糊糊的，耷拉在地面上。

奇奇本以為榮奶奶看到自己的這副樣子，會嚇得大叫起來。

可榮奶奶看著他，笑得前俯后仰。

奇奇收起恐怖的面孔，納悶地看著榮奶奶，說：“您難道不害怕？我是一只山鬼啊。人類都說，山鬼會給人帶來晦氣。”

榮奶奶笑得更響了。“我也是一只山鬼。”說著，她用手指撐開眼眶，伸出舌頭，做出齜牙咧嘴的模樣。

奇奇被榮奶奶逗笑了，梗在心頭幾天的憂傷消失了。

6

小野和伙伴們又來山里玩了，小野手里還牽了一只大公雞。

奇奇遠遠看見小野他們，興奮地跑進榮奶奶的屋里，喊道：“他們來了，他們來了！”

榮奶奶從窗口看了看在空地上玩耍的孩子們，捧出一捧大棗，裝進了奇奇的口袋里：“把這些拿給他們吃。”

奇奇摸著口袋里的大棗，猶豫不決。

“怎么不去找他們玩？”榮奶奶問道。

奇奇把那天嚇跑小野他們的事告訴了榮奶奶。

“如果他們知道你不會做傷害他們的事，他們可能就愿意和你玩了。”

奇奇點了點頭，飛快地往空地跑去。

小野他們看見了向這邊跑來的奇奇，停止了玩鬧，聚集到一起。

奇奇越走越近，臉上掛著討好的微笑。

聚在小野身后的小伙伴，對著奇奇指指點點，像在指使小野快點做某件事。

小野抱起地上的公雞，一臉的緊張。

當奇奇走到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小野忽然把懷里的公雞拋向了奇奇。

公雞撲扇著翅膀，飛向奇奇，喔喔叫起來。

奇奇驚叫了一聲，消失不見了。

小野和伙伴們歡呼起來：“聽說山鬼最怕公雞了，沒想到是真的。”

7

榮奶奶好幾天沒見奇奇了，她踮著小腳把西山跑了個遍，也沒尋到奇奇。

榮奶奶坐在石頭上嘆息，那個貪吃的小山鬼不知道什么時候住進了她的心里。

遠遠的，榮奶奶看見一個孩子向這邊走來了，還以為是奇奇，可當她再看時，發現是小野。

小野抱著他的大公雞，哼著歌，一副得意揚揚的神情。

看著小野懷里的公雞，聯想到消失的奇奇，榮奶奶一下明白了什么。

榮奶奶攔住了小野：“我用一只羊換你懷里的雞，如何？”

小野搖了搖頭：“這可是一只立過功的大公雞，拿什么我都不換的。”

“如果你看看我那只羊有多好玩，你就不會這么說了。”

榮奶奶把小野帶到自家的院子里，從羊欄里牽出了她的羊。

“它可是一只會跳舞的羊啊。”榮奶奶走近羊，對著它的耳朵說了些什么。那只羊真的跳起了舞，它的四只羊蹄交換著踢打地面，充滿了樂感。

小野目不轉睛地望著那羊，眼里發出了光。

小野留下了那只公雞，帶走了榮奶奶的羊。

榮奶奶抱起那只公雞，拔掉它喉嚨下的一根雞毛。

公雞痛得喔喔叫了幾聲，吐出了一塊小石頭。

小石頭一翻身，變成了山鬼奇奇。

榮奶奶看著奇奇，歡喜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奇奇撲進了榮奶奶的懷里：“奶奶，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

“怎么會呢，怎么會呢。”榮奶奶摸著奇奇的頭，說。

8

奇奇和榮奶奶住在一起，榮奶奶為奇奇收拾出一間房，作為他的臥室。

奇奇為榮奶奶修繕房子，扛東西，在房前屋后種滿了花草。

榮奶奶為奇奇做好吃的，用布為他縫制衣服。可她拿剪刀會戳傷手指，喝一口水會咬傷舌頭，即使什么也不做，身體也是一陣陣的酸疼。

奇奇躲在窗外，看著不斷嘆氣的榮奶奶，心里難過極了。

“山鬼會給人帶來晦氣，難道是真的嗎？”每次奇奇下決心要離開，但一看到榮奶奶充滿慈愛的眼睛，就動搖了。

榮奶奶看出了奇奇的心思：“別相信那些鬼話，我是真的老了。”

有一天，榮奶奶起床做飯，腿一軟，跌倒在地。奇奇拼命搖著榮奶奶的身子，卻怎么也喚不醒她了。

9

第二天，榮奶奶的女兒來看望榮奶奶，發現母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身體已經變得冰冷，立刻大哭起來了。

奇奇變成的柿子掛在村口的柿子樹上，看著榮奶奶的兒女把榮奶奶接走了。他眼里的小魚又開始游動了。

奇奇又回到了曾經居住的山洞。白天，他在西山游蕩，坐在山頭，望著空空的西山，唱著寂寞的歌。晚上，他躺在山洞里，怎么也睡不著。他爬出山洞，望著滿頭的星辰，思念如藤蔓在心底滋生。

忽然，一顆流星像一顆碩大的眼淚，從夜空滑落。奇奇追逐著那顆流星，來到那片古村。

柿子樹下站著一個人影，是榮奶奶嗎？奇奇興奮又激動，向柿子樹跑去。

確實是榮奶奶，她梳著整齊的發髻，穿著對襟長褂，顯得容光煥發。

奇奇快跑到榮奶奶跟前時，止住了腳步。

榮奶奶笑瞇瞇地看著奇奇，招呼他說：“快來，孩子，不認識奶奶了？”

奇奇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一下撲進了奶奶的懷里。

奶奶像一團透明的氣體，身子不由地向后飄動，她費了好大勁才站穩了腳跟。

“我真變成一只老鬼了。”奶奶笑著，向奇奇伸出了一只手。

奇奇笑著，抓住奶奶的手，他們一起飛向綴滿星辰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