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銅勝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是韋莊《菩薩蠻》里的句子,寫的是韋莊游歷過的江南,那樣唯美的情境,是詞人難以舍棄的江南記憶。
以前,就喜歡韋莊的詞。最近,讀葉嘉瑩先生講述韋莊詞的文字,更是歡喜。想起彼時讀韋莊詞時,心里總會生出一種若隱即現的感覺,從前的喜歡,倒仿佛變得輕淺了,或許從前的喜歡,就是那樣隨意且不可理喻的。從年少時起,粗粗淺淺地讀了好多年,心里總有一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這樣的感覺被葉嘉瑩先生一語道破,雖不至于令人豁然開朗,卻分明有了云將開、霧要散之前看到光線漸漸明亮起來的感覺。原來,詞也可以傳達如許的深意,如“畫船聽雨眠”的意象,在春天的江南,在我的腦海里漸漸明晰起來。

畫船聽雨眠,只能是在江南。春天,江南的雨是斷續綿密的,時斷時續的雨,宜于觀,也宜于聽。畫船聽雨,聽一枕雨聲而眠,在睡夢之中,隨清波輕搖,伴雨聲深淺,多好啊!我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歷,但許多事情并不一定非得親歷,才會喜歡,譬如“畫船聽雨眠”。讀著這樣的句子,只是稍稍想想,就已經覺得詩意滿滿了。讀喜歡的文字,有時候大概就是在讀那些文字所能帶給我們的愉悅,在讀我們的不能經歷或是無法體驗的美感吧。
文字的意蘊有時候是相通的,它們絲絲縷縷地牽連著,給你閱讀的無窮樂趣。在郁達夫的文字中,我看到了“畫船聽雨眠”的如許快樂,雖然那不是一只畫船,可它依然載著一船的詩意,在江南的雨聲里,在時光的深淺里,輕輕搖晃。
1934年年初,徽杭公路通車,這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大事,舊時想起行走徽道的艱難,徽州人是會額手稱慶的。同樣為之高興的還有許多聞達之士,像郁達夫、林語堂、潘光旦等人,他們相約從杭州到徽州游玩,時在初春,正是徽州的雨季。此番游歷之后,郁達夫寫下了《屯溪夜泊記》,記下了屯溪,也記下了屯溪老橋邊的一只客船。
他們初到屯溪的那一夜,遍尋旅店不著,后來,還是在當地公安局的幫助下,在老橋邊租借了一只船,在船上過了一夜,這要感謝林語堂的提議。郁達夫在文中寫道:“浮家泛宅,大家聯床接腳,大篾篷底下,洋油燈前,談著笑著,悠悠入睡的那一種風情,倒的確是時代倒錯的中世紀的詩人的行徑。”那一夜,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想起過在楓橋邊客船上夜泊的詩人張繼。
當年的屯溪,雖有小上海之稱,但市鎮并不繁華,郁達夫他們當夜借宿的那條船遠稱不上是畫船,倒也整潔干凈,一夜雨打篾篷的淅瀝之聲,一定是可聽的。郁達夫于無意中得之,應該是開心的。快要離開屯溪的時候,他說:“斜依著枕頭,和著船篷上的雨韻,哼哼唧唧,我就在朦朧的夢里念成了一首:‘新安江水碧悠悠,兩岸人家散若舟。幾夜屯溪橋下夢,斷腸春色似揚州。”浮生若寄,客舟若萍,在新安江水的浮沉和江南的連綿細雨中,兩岸的人家亦如青碧山水間散落的葉葉扁舟。
蔣捷的客船,停在了壯年的時光里,是用來聽雨的。一個人在客船里聽雨,總給人一種孤寂落寞的感覺。不知道蔣捷的客船,是不是一只畫船?他聽雨的時候,是獨立舟頭,還是夜宿客舟?這些,對于今天的我們來說,仿佛并不重要了。甚至,蔣捷是否需要一只客船,也不重要了。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人到中年,獨自在外漂泊,在茫茫江面之上,看雨,聽雨,水天一線,煙雨中,一只失群的孤雁,叫斷了西風。
畫船一夜聽雨,人生恍然如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