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每到月盈之夜,我恍惚總能看見一幢筑在懸崖上的小木屋,正啟開它的每一扇窗戶,諦聽遠遠近近的潮音。
而我們的心呢?似乎已經習慣于一個無聲的時代了。只是,當滿月的清輝投在水面上,細細的潮音便來撼動我們沉寂已久的心,我們的胸臆間遂又鼓蕩著激昂的風聲水響!
那是個夏天的中午,空氣凝成一團不動的熱氣。而漸漸地,一個拉車的人從路的盡頭走了過來。我從來沒有看過走得這樣慢的人,滿車的重負使他的腰彎到幾乎頭臉要著地的程度。當他從我面前經過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有一滴像大雨點似的汗,從他的額際落在地上,然后,又是第二滴。我的心剎那間被抽得很緊,在沒有看到那滴汗以前,我是同情他,及至發現了那滴汗,我立刻敬服他了——一個用筋肉和汗水灌溉著大地的人。好幾年了,一想起來總覺得心情激動,總好像還能聽到那滴汗水擲落在地上的巨響。
還有一次,午夜醒來,后庭的月光正在漲潮,滿園的林木都淹沒在發亮的波瀾里。我驚訝地坐起,完全不能置信地望著越來越濃的月光,一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快樂,還是憂愁。只覺得如小舟,悠然浮起,浮向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的青天,而微風里橄欖樹細小的白花正飄著、落著,矮矮的通往后院的階石在月光下被落花堆積得有如玉砌一般。我忍不住歡喜起來,活著真是一種極大的幸福——這種晶瑩的夜,這樣透明的月光,這樣溫柔的、落著花的樹。生平讀書,最讓我感慨的莫過廉頗的遭遇,在那樣不被見用的老年,他有著多少凄愴的徘徊。昔日趙國的大將,今日已是伏櫪的老驥了。當使者來的時候,他為之“一飯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的苦心是何等悲哀。而終于還是受了讒言不能擢用,那悲哀就更深沉了。及至被楚國迎去了,黯淡的心情使他再沒有立功的機運。終其后半生,只說了一句令人心酸的話:“我思用趙人。”
想想,在異國,在別人的宮廷里,在勾起舌頭說另外一種語言的土地上,他過的是一種怎樣落寂的日子啊!當他嘆道“我想用我用慣的趙人”的時候,又意味著一個怎樣古老、蒼涼的故事!而當太史公記載這故事,我們在兩千年后讀這故事的時候,多少類似的劇本又在上演呢?
又在一次讀韋莊的一首詞,也為之激動了好幾天。所謂“溫柔敦厚”應該就是這種境界吧?那首詞是寫一個在暮春的小樓上獨立凝望的女子,當她傷心不見遠人的時候,只含蓄地說了一句話:“千山萬水不曾行,魂夢欲教何處覓。”不恨行人的忘歸,只恨自己不曾行過千山萬水,以致魂夢無從追隨。那種如泣如訴的真情,那種不怨不艾的態度,給人一種凄婉低迷的感受,那是一則怎樣古典式的愛情啊!
我驕傲,畢竟在當代幾十億張臉孔中,有這樣一張臉!那深沉、瘦削、疲倦、孤獨而熱切的臉,這或許是我們這貧窮的世紀中唯一的產生。
當這些事,像午夜的潮音來拍打岸石的時候,我的心便激動著。如果我們的血液從來沒有流得更快一點,我們的眼睛從來沒有燃得更亮一點,我們的靈魂從來沒有升華得更高一點,日子將變得怎樣灰暗而蒼老啊!
不是常常有許多小小的事來叩打我們心靈的木屋嗎?可是為什么我們老是聽不見呢?我們是否已經世故得不能被感動了?讓我們啟開每一扇窗門,去諦聽這細細的潮音,讓我們久暗的心重新激起風聲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