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居士生活記[選四十九節]

沉河

之一

山下煙熏火燎

山頂浮云纏繞

做個半山居士

甚好

之二

我的震撼在于

抄一首古詩，發現

我的名字，居然在

不經設計的轉行中出現

這首讀禪經的詩，寫的正是

現在的我，向往的生活

之三

秋蟲唧唧知夜已深寂

終不曉它何以如我一樣

無眠

之四

是為抄經而習書，還是為習書而抄經？

一舉兩得的事不太多，此為一種

之六

不生不滅者，蓮也。

不垢不凈者，蓮也。

不增不減者，蓮也。

之七

一聯：

天冷獨好飲燒酒

墨焦最宜抄杜詩

天冷亦宜抽烤煙

之八

我無法和朋友談放下的問題

他如果說他什么都沒得到，放下什么？

我應該說，要放下那顆想得到的心？

之九

大地已一覽無余

天空也失去秘密

這個量子新時代

最不測的是人心

之十

上午十時，于書桌上方，抄經間隙

下意識拍死一只毒蚊。它多半時間忍饑挨餓

待在暗黑角落僅二十多天的一生

被我提前結束。相較夏天的蚊子，秋蚊無所顧忌

白日便向你直撲過來

阿彌陀佛，我防衛過當

今日得多抄一幅經，為之超度

之十一

一個人時

吃飯，揀較差的菜，盛半碗飯

睡覺，一夜無夢

穿衣，扣好第二枚扣子

上街，莫斜視美女

走路，勿腹誹，勿唱頌歌

在家，上洗手間，記得關門

以上是我關于“慎獨”二字的領悟

之十二

開桂花

聞見窗子香

之十三

年輕時寫過一則寓言：

一群螞蟻在分享一點面包屑，

小狼羨慕極了。老狼說：你是吃肉的！

半山居士把它改寫為：

一群小狗在爭奪一塊臟肉，

小羊羨慕極了。老羊說：你是吃素的！

之十四

不殺生，是佛教的一個問題

什么是生？蟲魚是生，草木不是生？

阿彌陀佛，莊子曰：吾喪我

之十五

又一聯：

劫波度盡無憂喜

拂塵過處有慈悲

再一聯：

性本清凈拾得蒼雪

心無掛礙擔當寒山

其中意味只有菩薩知

之十六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詩經·東山》里的這句詩

歸，悲，兩個動人心弦的詞

同時出現，就像一個

掛著兩滴淚的美人，讓人心碎

之十七

我們捉住土做房子

捉住木頭做家具

慢慢地，我們捉住火

捉住水，捉住金

我們勝利了，再互相捉

之十八

忘掉自己的青春

忘掉自己的中年

以一個年過半百的

老人身份，看世界

之十九

半山居士給自己訂了個

五十歲以后的每日計劃

簡稱“五后計劃”：抄一幅《心經》

寫五百字或一首詩，讀五十頁書

走五千米路……

每每一天，時間分分秒秒過去

他沒靈感寫一句詩

找不到可以一讀的書

外面風雨如晦，也不宜走路

只有抄經，抄經，再抄經

之二十一

收到兒子已安然到達南方的消息

懸在武漢天空半日之久的雪

終于飄飄然極其優美地落下

我和它相視一笑

雪有靈，知何時下在何地

讀物理的兒子說它是物理反應

讀文學的父親說它是心理反應

之二十二

今日立春，最大的愿望是

死去的花草復活，并隨春水蕩漾

之二十三

我是因為抄經成為半山居士的

還是因為做了半山居士

才開始抄經？這個問題往往

被另一個問題替代：我是半山居士

還是半個居士？抄經畢

我才仿佛放下，那么我抄經

又為了什么？

今日得悟，莫向外求

筆放下，立地成佛

之二十四

我讀過太多的詩。更多的甚至是

作者不久前寫的

現在輪到自己想寫點什么

卻無話可說。不說別人說過的話

這是我受到的最早的作文教育

之二十五

寫一首傳統的詩歌多么艱難

這古老的情感和技藝已經失傳

現今的讀者，他們更向往外星人

期求永生，卻不知很久以前，永生

早被遺棄。只有烈酒保持著

一直的味道，今人為之迷醉的

古人也為之迷醉;只有火焰保持著

一直的溫度，今人為之灼痛的

古人也為之灼痛。除此，我想不起來

還有什么值得追逐

說它是貫穿古今的經典

之二十六

在沒有路燈的街道，五十歲的男人

本能地拉上了她的手。突然有一絲戰栗

來自于三十年前的羞怯

她也靜默著，感受著同樣的戰栗

這對老夫妻就這樣走過了

幾百米黑暗的道路，光明催迫著他們

把手松開，他們也一下子忘記了

黑暗中的那回事

之二十七

喝口茶后，我“啊”了一聲

以表達自己對此茶的贊美

之二十八

以疼痛煉心

以汗水沐身

一粒石子如此成為

一顆舍利子

之二十九

什么樣的奇跡也不值一提

半年過去細回想

日子平淡不詩意

之三十

我已意識到我們的對話

如自我的呼吸

自呼自吸而已

之三十一

先裝下，再放下

只有空始能裝下

只有放下又成空

因此西游途中

大師兄名悟“空”

二師兄名悟“能”

小師兄名悟“凈”

之三十二

露珠的悲傷無非是知道

自己馬上就會死去

而大海里，一滴水的幸福無非是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因此

我聽到甚至傳播的一句真理

其實是謊言：

一滴水只有在大海中才不會死亡

之三十三

老婆在家

做居士

老婆不在家

做和尚

之三十四

握筆久之，手指僵硬

我以手作槍，先打天

再打地。想打打自己

有點難度。不如只挺起

大拇指，遍贊萬物

之三十五

松針柔軟

落在宣紙上

那么有力量

之三十六

窗外，那些小孩

求而不得的哭泣

和得而又失的哭泣

有什么區別嗎

之三十七

談到收獲，我感謝種子

我忘了它們本是一體

之外，還應該感謝

土地、陽光、雨露

以及鳥兒與蟲子

之三十八

老婆如是評價我的朋友們：

黃斌的字最好

田華的畫最好

雷平陽的詩最好

周南海的印最好

我忐忑地問：那我呢

她略有思考道：老婆最好

之三十九

我看到那些曾經反對萬人歡呼的人

正欣然接受幾十個乃至幾個人對他們的歡呼

我看到我心存感激的人正以我為敵

他們以砒霜予我而于我為甘飴

之四十

傍晚恩賜涼風，天邊涌出一些

無聲的休止符。地球的另一邊

兒子剛剛起床，我聽到對門

他地穿衣。遠處

抒情的歌聲響過一秒后

夜生活宣告來臨。我拿起筆

開始抄經。色即是空。一個人

即是所有事。心無掛礙

我卻在簡體與繁體中出神

能除一切苦，能除一切苦

可惜，此處沒有重復，才

真實不虛。多少幅了？這幾天

起了妄念，抄一萬幅。因此

必須再活三十年吧。日子流水一樣

無法計數。虛度，虛度

之四十一

詩可以群

人卻以群分

做個好人容易

做個義人很難

之四十二

我是文字的劊子手

也是文字的易容師

我當劊子手時心懷悲憫

我做易容師時心生歡喜

之四十三

朋友說我脫胎換骨

我說自己是歸根復命

從吃面包回到吃黍米

之四十四

幾天后晚七點，終于再次給父親打電話

祝他生日快樂。并問他，母親給他做了

什么好菜。父親歡喜地說“很多”

還問我“吃了沒有”。這都是我們

習以為常的對話，自從兩年前送他們二老

回三百里外的老家生活后，每次電話

父親都要這樣說。可這次，父親問完

還緊接上一句：你回來吃噠！

聽來父親心情大好，我心甚慰

之四十五

家在遠方懸著一盞燈

不足十米的光線卻支撐著

我走完十里的黑暗路程

多年后，童年的經驗成為

成年的經驗：生命的盡頭

懸著一個未知的世界

這足以支撐著我度過

無論如何的一生。

之四十六

秋雨中讀魏晉南北朝史

不禁擔憂起我熱愛的詩人

阮籍，陶淵明

那么多年的亂世，他們的肉體茍活

卻寫著偉大的詩篇

之四十七

做個與物為善的人是

讓每一根木頭、每一塊石頭

留下手的溫潤

每一根花草，每一個大大小小的動物

感受到目光的溫良

之四十八

流水穿過身體

浮云連接今昔

不看山，不訪古

法自然，道

得自在，大

我喜歡一個朋友畫的樹

便與這些樹這么說

之四十九

清淺水流得道理

菡萏花開動佛心

那個朋友畫荷，我與那些荷這么說

之五十

為什么友誼是座平原，寡淡卻漫長

為什么愛情是座山峰？當我們

興致勃勃地沖上山頂，再走完一段下坡路

就再也不見

之五十一

一聯：

須放下放下一念

莫執著執著何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