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磊英

鄉間的小路宛若一條絲帶,蜿蜒在沒膝的綠海里。頭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兒“咯咯”地笑著,沿路追逐飛舞的蝴蝶,頭頂的蝴蝶結仿若綻放的花朵,隨著她的奔跑在微風里搖曳,與頭頂盤旋的蝴蝶優美地互動。斜挎著的小書包,隨著她的瘋跑一顛一顛地拍打著身子。男子伸展著雙臂,在女孩兒的身后緊追,像是隨時都能將有可能摔倒的女孩攬在懷里。他一邊追趕,一邊親切地喊著女孩兒的乳名,囑咐她慢點,再慢點……
不知道,這個優美得如同曠世水墨的畫境曾多少次重現在我的夢里,那么溫馨而生動,那么清晰而逼真……直至被那個男子的喊聲驚醒。那聲音那么熟悉,那么親切,那么自然。畫面里是父親和童年的我。父親在夢里親切地喊著我的乳名,讓我沐浴在父愛的陽光里。
夢醒之后,我總會在淚雨迷蒙里,循著夢境走回久違的故鄉。
我溫厚的故鄉從詩經里走出,如同黃土地上一條經年不息的河,以深厚的底蘊,滋養著我的鄉情,撼動我的心魄,仿若清晨草尖上一顆圓潤而飽滿的露珠兒,晶瑩透剔在我異鄉的夢里。
遠遠地,我家那只穿越了時空的老黃狗一溜煙兒似的朝我飛奔而來。搖頭,擺尾,作揖。繼而又站立起來,用身子輕輕地磨蹭我,抑或是伸出長長的舌頭,恣意地舔舐我的雙手,而后,一步三回頭地望著我跑開,為我帶路……
大門敞開,走進一位年輕的父親。他十個月大的女兒在院子里爬行,仿若一只活脫脫的小泥猴兒。或許是看到父親過于激動,女嬰竟然第一次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邁開了她人生的第一步……年輕的父親瞬間揪緊了心,慌不擇言地喊著“小二”,飛快地朝著女嬰奔了過去,而后把臟兮兮的女嬰緊緊地摟在懷里,繼而又在她滿是泥土的小臉蛋兒上親了又親……從此,“小二”竟成了這位父親對女兒的獨自昵稱——只有他一個人對女兒的專用愛稱。
在我的生命歷程中,不知道曾有多少次,祖母和母親都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地重復著這個我耳聞能詳的故事——父親和我的真實故事。
陽光灑滿農家小院,屋檐下掛滿了鳥籠,各種鳥籠在這里媲美,各種鳥兒在這里集會,各種鳥鳴在這里婉轉……父親迎著朝陽,踏著鳥鳴,從西屋里牽出一匹棗紅大馬,拴在那個被馬韁繩磨得明晃晃的拴馬柱上。然后從拴馬柱頂端的釘子上摘下刷子,熟稔地為那匹膘肥體壯的棗紅大馬梳理著全身的皮毛,一點一點,細致地梳理掉馬身上的塵土和草屑,直至把馬渾身上下都梳理得如同柔軟的綢緞,在陽光下折射著棗紅色的光暈。棗紅大馬輕抬四蹄,悠閑地甩著尾巴,扭動著身子繞著拴馬柱轉圈,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然后,它一邊昂起頭蕭蕭鳴叫,一邊用靈性的目光望著父親,以示對主人的親近與感激。
父親是個樂觀向上的人,他用內心的陽光把每一個苦澀的日子都咀嚼出生活的詩意,即使他回憶起“三年自然災害”里被饑餓折磨得不能動彈的苦難歲月,他臉上也依然會掛著淡定的笑容,以至于讓我們覺得他的心里永遠盛滿陽光,感覺從他嘴里講述的故事好像與他無關,與這個世界無關。即使再苦難的過往,我們也百聽不厭,纏著他,讓他講一遍,再講一遍……
父親溫和的外表下,有著鋼鐵般的意志,縱然流淚,淚水也是堅硬的。在他患癌癥的后期,病痛折磨得他苦不堪言。疼痛發作的時候,即使他疼痛得渾身打戰直流汗水,他也會咬緊牙關強忍著,從未發出過哪怕是極其輕微的一聲低吟。
“我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為了父母,為了你,為了孩子們,為了這個家,再疼我也會強忍著和病魔抗爭到底,你和家人都盡管放心好了,我絕不會有任何輕生的念頭……”父親在一次病痛發作后對寸步不離的母親如是說著,淚水竟然撲簌簌地滴落下來,落在院子里的泥土地上,濺起些許的微塵飛揚,砸出一個個小小的坑痕。那是我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看到父親流淚,那淚是堅硬的淚,留戀的淚,無奈的淚,遺憾的淚……
“家有長物充富貴,胸無詩文總歸貧。”這是父親的教誨。它讓我默默地背負起沉重的叮嚀與期望,以清貧的姿勢穿越四季,在書頁翻動得“嘩嘩”作響的似水流年里,書寫著屬于自己的歷史。
一個個曾經鮮活而生動的畫面清晰如昨,畫面中的父親如今卻被一抔黃土阻隔在紅塵之外,與他牽念的親人們隔世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