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的天軍雄心

南方周末記者 鄭宇鈞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思穎 周永金 盧歆琪

“法國此舉會有更多國家效仿。對世界來說，這可能起到一種‘牽頭效應，和法國有同樣航天實力的國家可能會效仿，如德國、日本、印度等國，可能會采取不同的形式來組建天軍。”

在大國對抗氛圍漸濃、美國對歐政策強調“美國優先”的背景下，歐洲在防務問題上“脫美自立”的呼聲越發高漲。“歐洲想要建立獨立的防務力量，法國和德國毫無疑問是主要國家。”

南方周末記者 鄭宇鈞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思穎 周永金 盧歆琪

素來追求民族獨立性的法蘭西，這一回，決定邁出擺脫美國的第一步。

2019年7月13日，在法國國慶日閱兵式前一天的招待會上，法國總統馬克龍向歐洲各國政要宣布，將在法空軍內部成立太空軍事指揮部，最終空軍將變身為“航空與太空部隊”。

這是繼美國之后，第二個宣布將成立太空司令部和天軍的西方大國。鑒于美國“天軍”的成立尚待國會批準，法國可能成為第一個正式建立“天軍”的西方國家。“世界正處于太空軍備競賽的邊緣。從GPS導航到監視衛星，現代戰爭越來越離不開太空，越來越離不開航天技術。”國際宇航科學院（IAA）院士、北京理工大學李壽平教授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俄軍總參謀部獲悉后徹夜開會，就法國成立天軍商討對策。據俄羅斯衛星通訊社報道，俄軍空天軍總司令謝爾蓋·蘇羅維金上將稱，俄羅斯在太空領域是無可爭議的領先者，這句話鼓舞了在場的俄軍空天軍將官，現場紛紛鼓掌。

太空，這個“看不見的戰線”，軍備競賽正在加劇。

俄羅斯非常重視在太空軍事化的主導權地位，為了對抗美國的星球大戰計劃，蘇聯曾耗盡國力，猝然解體。面對著美俄兩國遙遙領先的經驗和優勢，法國不甘落后，在太空領域的投入持續大幅增長。

法國國防部公布的數據顯示，2008年投入3億歐元，至2014年則翻至6億歐元，并計劃在2019年至2025年追加高達36億歐元的投入。作為北約成員國，法國一向依賴美國在北約框架下提供的共同安保服務。自特朗普上臺后，在北約防務軍費等問題上，美國頻頻向法、德等歐洲國家發難，給其北約盟國帶來的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前所未有。

“法國此舉會有更多國家效仿。對世界來說，這可能起到一種‘牽頭效應，和法國有同樣航天實力的國家可能會效仿，如德國、日本、印度等國，可能會采取不同的形式來組建天軍。”國防大學李大光教授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認為，這會刺激美國天軍力量的發展，也會促進俄羅斯加速將天軍從空天軍分離出來，這樣一來，全球太空領域的爭奪將呈現多樣化趨勢。

“誰控制了太空，誰就控制了地球。”美國前總統肯尼迪的豪言言猶在耳。未來空天戰場，法國人不希望落后于人，不能單純依賴北約或盟國保障自身“太空安全”，更不希望事事都求著美國。從建立歐洲軍隊到成立天軍，被惹怒了的美國總統特朗普公開要挾要退出北約，目前北約70%的軍費由美國支出。

恰在此時，象征著歐洲航天最高水平的“伽利略衛星導航系統”因故障中斷5天，自7月11日起就陷入完全癱瘓狀態，除測試中的兩顆衛星外，其余22顆衛星全部無法使用。自2016年12月啟動“初始服務”后，“伽利略”預定于2020年實現全部衛星組網，但小毛病不斷，打擊著各方對其信心。

法國“國家安全問題”

“‘伽利略系統發生一些故障，這很正常。對航天業的發展，不能以一時論成敗。”國家高技術航天領域專家委員會咨詢專家黃志澄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法國的航空力量，在歐洲占據主導地位。阿麗亞娜系列火箭，就是由法國提議并聯合西歐11個國家研發的，世界商業衛星的發射業務一度有50%由阿麗亞娜火箭承擔。

作為世界上第三個獨立發射衛星的國家，法國有著組建天軍的歷史經驗和科研基礎，也早就對太空安全問題產生了危機感，卻遲遲未推進，讓其他大國搶得先機。2012年，法國意識到太空領域面臨的安全隱患，有意著手整合網絡、太空等“看不見的戰線”，但并未實際推動。2015年8月，俄羅斯宣布合并空軍和空天防御兵，組建新軍種空天軍，與陸軍、海軍并列為俄軍三大軍種；雖然俄羅斯沒有組建應對太空作戰的單獨軍種，但大大增強了太空作戰能力。

組建“天軍”最激進的是美國。2017年，美國眾議院通過成立天軍的議案。但眾議院的議案遭到了參議院的否決，原因在于國防部與空軍的反對。然而，2018年6月，在軍方的意見未統一時，特朗普突然宣布，將組建美國太空軍事司令部，這一美國第六軍種預計將于2020年實現——恰恰是特朗普連任總統的關鍵年份。

意識到被美俄甩在身后，在特朗普宣布上述消息的第二個月，2018年7月，馬克龍表示，法國將制定太空防御戰略。在7月13日公布的計劃中，法國是在空軍內部建立相對獨立的“天軍”，條件成熟后再逐步過渡到完全獨立的“天軍”。這與美國此前宣布組建“天軍”的方式如出一轍。

“美國首先把太空作為一個獨立的戰場，這對各航天大國是有影響的。”黃志澄說。2019年3月27日，印度宣布完成一項代號為“夏克提女神”的反衛星試驗，成為繼美、俄、中之后，第四個具備反衛星能力的國家。緊接著的4月，印度成立國防太空局（DSA），6月成立國防太空研究組織（DSRO），專門負責研發定向能武器、激光武器、共軌武器等太空作戰技術。

新一輪太空軍備競賽隆隆襲來，太空沖突的風險也潛滋暗長。隨著俄羅斯等國反衛星作戰等實力的增強，美國在太空的衛星數量優勢，反而變為作戰劣勢，成了靶子。

冷戰結束后，美國一度擁有的衛星數量遠超其他國家及行為體的總和，可如今這領先優勢已有所削減。截止到2017年11月，全球一共有1738顆衛星在軌運轉，其中美國803顆，包括五百余顆軍用衛星；中國和俄羅斯分別擁有204和142顆。隨著其他國家的反衛星能力逐漸增加，美國感到了來自太空安全的壓力與挑戰，這也成為法國軍界的熱門話題。法國國防部預測，在10年內，全球衛星數量將升至7000顆。《費加羅報》對此評論稱，太空的軍事化和武器化已不可避免，組建太空指揮部的首要使命，是保衛法國的衛星不受攻擊。

俄羅斯和法國的沖突就這么被擺上臺面。2018年9月，法國國防部長帕爾利指責，一顆俄羅斯軍用衛星在2017年試圖對法國和意大利聯合運營的軍用衛星進行監視、監聽和搜集電子情報。據美國《防務周刊》網站報道，法國聯合太空司令部司令布雷頓在議會發言稱，有外國航天器靠近法國軍用衛星進行“檢查”，距離顯得“有點過于緊密”。馬克龍因此說，由發生在外太空的沖突引發的各種矛盾，使得太空領域已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安全問題”。

“接近檢查”事件之后，法國投入巨資升級軍用衛星。馬克龍一手推動通過的《2019年至2025年法國軍事規劃法案》，為太空防務提供了36億的軍費預算。

“法國的軍事學說正在向‘攻勢轉變。尤其是在太空和網絡等新興領域，法國將保留先發制人的權利。”法國防長帕爾利于國慶日上警告稱，“一定不能天真。”

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有專家給法國潑冷水，與美、俄、中相比，法國的實力不足以單獨完成大規模的太空防御系統。李大光則認為，發展太空軍事力量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但是法國并不需要全盤發展，而是根據需要、有選擇地發展。

馬克龍強調，創建法國太空部隊所需的投資經費“不可或缺”。2019年，法國國防開支占GDP比重為1.82%，在北約國家中屬于中等偏上水平。馬克龍提出，將在6年內將這一比重提高到2%。《費加羅報》分析稱，要實現該目標存在不少困難，新的預算撥款還將引發法國各軍種間新一輪“搶錢大戰”。

“由于擔心龐大的太空軍事預算落入他手，法國國內的主要阻力來自空軍，因為要建立天軍，就一定要把空軍的部分資源分給天軍。”李大光認為，由于天軍建設開支龐大，所以說法國天軍還不能完全獨立，還要和各軍種緊密合作，完成整合。這樣的情況在美軍同樣存在，美國空軍目前掌管著軍事航天經費、項目和人員的大約90%，將太空軍事力量從空軍中剝離，無異于“砍掉了空軍的一只手臂”。

“不能完全 依靠美國”

“我以前和法國航天人有過很多交流。法國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國家，它對自己在國際社會和歐盟中的地位看得很重。這是法國的一貫風格。”黃志澄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法國此舉，反映出歐洲人在考慮如何發展歐洲獨立的太空力量。”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陳玉剛對南方周末記者介紹，歐洲很早已意識到“不能完全依靠美國”。1980年代，歐洲籌劃“伽利略”時，美國和歐洲曾爆發嚴重沖突。美國覺得歐洲在搞重復建設，是沒必要的“浪費”。

在大國對抗氛圍漸濃、美國對歐政策強調“美國優先”的背景下，歐洲在防務問題上“脫美自立”的呼聲越發高漲。“歐洲想要建立獨立的防務力量，法國和德國毫無疑問是主要牽頭國家。”陳玉剛說。

“馬克龍上臺以后，處處表現出特立獨行的風格，順應了世界多極化的趨勢。”李大光認為，此舉更多的還是顯示法國試圖引領歐盟防務的發展方向，想要搶先把住“領頭羊”的地位。2018年法國駐外使節會議上，馬克龍表示，保障歐洲安全不能只依賴美國，歐洲國家應承擔責任。

“建立歐洲軍，是歐洲人擺脫困境走向復興的必經之路。”在2019年7月14日舉行的法國國慶節閱兵式上，馬克龍演講稱。2018年11月，馬克龍就曾呼吁建立一支“真正的歐洲軍隊”，這得到了德國總理默克爾的支持。

巴黎香榭麗舍大街是此次閱兵的場地，打頭陣的是簽署“歐洲干預倡議”的9個歐洲國家。由馬克龍提出的該倡議旨在針對可能威脅歐洲安全的危機，能夠立即采取軍事部署。“法德旅”方陣則最為引人注目，“法德旅”人員均來自法德兩國現役部隊。

法國防長帕爾利接受《巴黎人報》采訪時表示，不排除“歐洲干預倡議”最終演變為一支跨國家軍隊的可能性。她還不忘提醒稱，正是特朗普此前退出北約的言論，為歐洲防務一體化注入了一針強心劑。

“這也是對美國的一種制約，這幾年特朗普對盟國表現出盛氣凌人的態度，讓歐盟各國反感。法國作出此舉，會產生‘波浪效應，很符合法國民族的獨立性。其他歐盟國家雖不會像法國那么特立獨行，但會呼應法國，以增加歐盟防務的獨立性。”李大光分析道。

“法國和德國是歐盟的兩個發動機。因為二戰參戰國的原因，德國發展防務是受到限制的，所以法國就必然成為歐盟防務領域的領頭羊。”李壽平話鋒一轉，他認為建立歐洲軍乃至于歐洲太空軍，防務領域關涉國家安全，歐盟各國要想達成一致，后面的路還很長。

PPWT，“這是目前國際社會 最好的選擇之一”

習慣了眾星拱月的美國，不會坐視法國另起爐灶。

彭博社7月14日分析稱，馬克龍推動歐洲防務一體化的努力，被特朗普解讀為對美國的敵意，因為美國軍工企業很可能將被歐洲人排除在防務項目之外。

“美國肯定不希望法國成立天軍。特朗普更擔心，法國領頭其他歐盟國家可能也會效仿：跟美國說不。”李大光認為，美國會規勸法國放棄成立天軍，作為條件會給北約盟國提供保護。

“如果其他國家一意孤行要成立天軍，美國表面上可能會支持，但實際上會拆臺，釜底抽薪。比如制約其太空軍艦武器裝備，或者說是在軍備采購上‘敲竹杠。”李大光說。陳玉剛則認為，特朗普如想反制，會在太空技術方面卡著歐洲的脖子，或者是限制法國的參與。

俄羅斯的參與，讓博弈顯得更熱鬧。據《意大利晚郵報》報道，俄羅斯總統普京在訪問意大利前夕接受該報采訪時表示，俄羅斯愿意恢復與歐盟的全面關系。俄歐握手言和，并非美國所愿。一旦法國與俄羅斯加強在航天領域的合作，必然會遭到美國的阻撓。

隨著衛星被廣泛運用于冷戰結束后的歷次局部戰爭，大國將進一步加大太空防務建設。據美國防務快訊網站報道，美國五角大樓2019年7月初發出招標，招標項目是在空間軌道上建立一個無人軍事空間站。五角大樓希望這一軌道前哨能夠支持太空實驗和作戰，甚至會擴容成一個更大的載人空間站。俄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則回應稱，莫斯科將采取“相對應和非對稱措施”，來應對美國在太空部署武器。

“關于外太空間的五個國際條約以及相應的法律機制，對防止外空軍備競賽、外空武器化、外空軍事化，有一定規制作用，但確實需要進一步的完善，聯大決議等相關規則畢竟缺乏拘束力。”李壽平教授說，各航天大國各有其國家安全利益，不愿意受過多的約束，所以國際立法或者是國際治理機制要達成一致很困難。

2008年，中國和俄羅斯共同向裁軍談判會議提交了《防止在外層空間放置武器、對外層空間物體使用或威脅使用武力條約》(PPWT)草案。但由于作為世界頭號空間大國的美國對PPWT的堅決反對，使得外層空間安全治理體系實踐一再受挫。縱使俄羅斯、中國、巴西在聯合國宣布不首先在太空部署武器，但仍舊遭到美國拒絕。“在聯合國框架下，各方應加強相關國際立法，盡快就PPWT草案加強協調，這是目前國際社會最好的選擇之一。”李壽平稱。

“現在太空軍備競賽愈演愈烈，出臺防止太空軍事化的法規的難度是加大的。因為美國在太空中擁有絕對實力，企圖謀求全面軍事優勢，延緩美國霸權的衰落，如果出臺這種法規，會造成對美國更多的束縛。其他國家明白美國的用意，也不會束手就擒，而是想方設法發展力量。”李大光表示。

2018年6月，特朗普宣布組建天軍時，俄外交部就警告，太空軍備競賽可能比20世紀發展核武器的熱潮更激烈。“我們不希望，太空成為人類的又一個戰場。”李壽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