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湯成米 供圖_萬物啟蒙研學部
研學已成為目前學校課程改革的熱門。但研學到底研什么,在萬物啟蒙看來,如果沒有整體的認知路徑和架構,最終仍然可能流為片面的知識學習。
事實上,研學天然就蘊涵著“萬物為教材,世界為課堂,社會為學?!钡馁|素,更直接地體現了萬物啟蒙的教育理念。
主題線路游學、城市走讀、鄉村自然營地……這些豐富多元的研學形態,也促使萬物啟蒙課程“物”的理念逐步擴展,從天地自然到人事,從鄉村到城市,不斷推動兒童形成“如何與世界妥善相處”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清風寺里的“小意外”
2018年10月,萬物啟蒙研學部帶著孩子走了一遍“唐詩之路”。
孟玨生還記得一個“驚險又美好”的小意外。在浙江上虞東山探訪“三謝”,臨近結束時,登清風嶺,原計劃5分鐘參觀清風寺,最后卻停留了兩個多小時。原來,寺里有一位清風居士正在插花,把孩子們都迷住了,不停地問問題。
這位陌不相識的居士索性就開始教孩子插花,講起了插花的文化和故事。
作為研學負責人,孟玨生深知研學過程控制時間的重要,但這次意外的耽擱,他覺得“真是太美好了”。
在他看來,這樣的變數反而更加顯出了萬物啟蒙的意義:當你把孩子放回天地間,有些教育自然而然就發生了。
一位居士插花,和唐詩、“三謝”有什么關系呢?
當然沒有因果關系。它有的只是中國人獨特的關于“物”的感思在不同時空中流轉。
一千多年前,謝靈運寫“握蘭勤徒結,折麻心莫展……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贝蟾挪粫氲浇裉煊形痪邮吭谶@里插花。當孩子們回到城市,未來長大,在社會拼搏,面對復雜的人生處境,也不知是否會再學習插花,是否會想起謝靈運的詩……
在孟玨生看來,這種種因緣匯聚的便是教育,也即是萬物的“啟蒙”,即是傳統教育中所言的“興于詩”。
2017年9月的一天,當時還在惠普公司做銷售的孟玨生像往常一樣在上海季風書園晃蕩,這天他要聽的講座有些特別——“萬物啟蒙”。
“我不知道錢鋒是誰,聽完之后很驚訝,就找到他問,這件事我能不能也‘摻和’一下?”
后來他把這次相遇形容為“相互尋找”,“我以前喜歡博物、野外探險,但覺得光認識還不夠,還得了解它背后的東西,萬物啟蒙的‘物—器—道’一下說到我心里去了。”
10月,他第一次跟著錢鋒出差,去了浙江常山一個公益區選點,訪談校長、老師,走了一遭,正式成為了團隊里的“老孟”。當時陪他走訪的學校負責人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以為是行業里浸淫多年的“專家”,后來不住感嘆,“你也太會蒙了”。
錢鋒則說,“老孟是來之前就通了的人,他沒把這件事看作教育,而是一種文化現象。反而是我們在體制內做教育久了,容易被知識教育體系遮蔽,要經過很漫長的轉折,才意識到人文通識的重要性?!?/p>
1月底,萬物啟蒙有光空間在重慶開館,一片忙碌中,記者見縫插針地采訪,其他成員都開玩笑,“去找老孟吧,他這段時間很‘閑’?!?/p>
——因為老孟說得最多的話,研學就是“好玩”。
實際上,老孟也是最忙的,做研學設計需要查閱大量資料,辦公室數他桌上堆的書最多。為了補足教育專業知識,他也要跟著團隊老師學習,參看大量教育著作。一次活動結束,還需要花大量時間不斷復盤和打磨……
他之前好游歷,好博物,現在帶孩子研學,不同了。用他的話來說,“先解決人的問題,我得先把我自己解決了?!?/p>
“最大的困難是學識積累不夠,內心有一些大框架,但研學最考究細節?!?/p>

錢鋒說,我們不是尋李白,而是少年大唐的氣象遇合了我們與山川河流之間的精神對話
在老孟看來,孩子們在研學里的體驗,“好玩”的背后,最終都是指向他們的自我實現。“我把它歸結為‘一個健全的人格’,又可以分解為一些關鍵詞,自尊、自由、仁愛、責任、擔當等等,在研學課程設計中,我們會有意識地把這些東西以項目或活動的形式做進去。”
講起女兒的教育,老孟以前常想,孩子的教育父母只管得了百分之二十。但百分之二十做什么呢?
他還記得女兒學英語,有一段時間因為老得C而苦惱,一直不干涉女兒學習的老孟也不得不想辦法。他當年高考,英語是最差的科目,這時只好從書店買了好幾本英語輔導資料,分析了十幾張試卷,把考點和題型歸類,再回頭給女兒講,懂了。
“考試其實很好應付,人是最難的。我們怎么就把‘人’弄得這么嚴重了呢?!崩厦习霂б蓡柕貙τ浾哒f。
三月,杭州春暖,研學部帶著孩子在植物園“尋梅”。這是“草木杭州”研學課程的內容之一。
在作詩環節前,老師們先拿出一個裝滿花瓣的香囊讓孩子們感受,一個小男孩用“夢”來形容梅香,又聯想到一些迷離恍惚的景象,比劃著講了許久,老孟任由他講下去,茶館里突然安靜下來。
在老孟的記憶里,這也是他的童年體驗。他幼時生長在鄉村,對“博物”的興趣正是從那時開始的。

“東方樹葉”茶課程
很多人初中時代都學過沈復的《童趣》,讀到“時有物外之趣”,見夏蚊成雷就“擬作青云白鶴觀”時總要會心一笑。放在自然的鄉村,這樣的體驗很平常,現代人卻再難有“物外”的感受,原因很簡單,“物”背后的天地變了。
“全球化和商品經濟浪潮顛覆了傳統的生產方式,也松動了人與人的連接,人因此變得孤獨?!崩厦蠈τ浾哒f。在傳統鄉土社會中,人通過禮俗、人與物的關系逐漸熟習社會、世界,而過快的現代化進程卻破壞了這樣的“溫度”。
萬物啟蒙的總部設在杭州,前段時間,團隊將辦公地點從開發區搬到了西湖邊上。
讓老孟感到最舒服的就是,每天早晨起來,推開窗戶,就會“看見鳥、松鼠在樹枝上跳躍”,加班到很晚時,常去西湖邊散步,“我很吃驚,杭州野得恰到好處,它既不荒蠻,也沒有修葺一新的感覺”。
老孟說,這就是萬物啟蒙研學的理念,它以自然中那些正在被城市擠壓的“物”,巧妙地連接了城市、山林與人,溝通了過去與未來。
于是從三月開始,研學部就從草木入手,沿著四季節令,預計開展為期一年的“草木杭州”探究活動。
研學的意義將在以“物—器—道”“問—思—辯”所構建的課堂之上,并真正地將人和世界作為整體的觀照對象。

“尋李白”研學活動

“草木杭州·靈峰探梅”,老孟(右一)帶家長和孩子們在杭州植物園探尋梅花 攝影_湯成米
老孟說,做研學設計往往是“那些東西一下子就來了”,“物就在那里,促使我們要為它做點什么?!边@本身就是一個“通感”的過程。
“尋梅”活動中,孩子們的通感則被“梅香”打開了,他們在詩中寫著:
漫步樹下
就走入了無法出去、永無止境的迷宮
把我與世界隔絕……
“人在時空當中,當我們意識到這一點,一種全新的可能性就出現了?!崩厦蠈τ浾哒f道。不管是讀城、讀運河,還是走唐詩之路,研學最終的目的是要引導學生去思考、建立自己與世界的關系。
錢鋒在講到“跟著運河去尋橋”“尋李白”這類研學活動時,也特意強調,“我們不是去看橋,而是去看橋與河、與城市命運的關系”“我們不是尋李白,而是少年大唐的氣象遇合了我們與山川河流之間的精神對話”。
在萬物啟蒙看來,研學形態的多樣性正在使“物”的含義擴大,它可以是人物、事物、風物,以及更多,我們原來通過鄉土認識世界,現在則變成城市、河流、歷史人物……
正如錢鋒說,與其“歸園田居,還原一種環境上的自然”,不如“還原一種生長上的自然”,這樣的“自然”是現代都市所缺少的“溫度”,也是指重新打開孩子被遮蔽的感官,讓他去發現他身處的世界。

讀城紀“四面重慶”研學活動,孩子與當地“棒棒軍”交流

“四面重慶”第一天,渝中區制高點。對孩子們來說,“規律”的發現,不僅會讓他們“把握城市的邏輯、發展脈絡”,更重要的,會給他們一種人生的格局
老一代重慶人可能還記得上世紀90年代的一部熱播連續劇《山城棒棒軍》,“梅老坎”“毛子”“蠻?!薄麄兗缣舯晨?、爬坡上坎,以“絕不拉稀擺帶”的樂天精神,在最底層的地方推進了這座山城的“現代化”。棒棒,可謂內陸城市改革開放的縮影之一。

“四面重慶”:探索“江城”重慶
因此,萬物啟蒙在做讀城紀“四面重慶”時,也特別選了“棒棒”作為其中一個切入口。
研學活動中有一個環節安排了孩子與當地棒棒進行交流,但以何種形式交流呢?這是老孟思索很久的問題。“如果只是單純地跟著棒棒走一段時間,體驗勞動人民的艱辛,那就太淺了?!?/p>
在他的設想中,研學“體驗”的背后,隱藏的依然是萬物啟蒙的認知路徑。
在紀錄片《最后的棒棒軍》中,被裹挾在城市發展浪潮中的棒棒群體,內部也有著不同的命運選擇,這給了老孟很大啟發。
“每個人都有機會改變自己的生活。有人把做棒棒存的錢轉行做其他工作,改變了命運,但也有的人做了25年棒棒,現在還是棒棒。需要思考的是,他有沒有可能找到不做棒棒的機會?”
小的問題最終會過渡到大問題——城市有自身的發展邏輯,快速工業化、現代化造成“棒棒”職業的衰落,但個體仍然有主動選擇的可能。
因此,“解讀一座城市,首先要把握它的底色、精神,但這個精神是怎么來的?人的命運與城市的命運是怎樣交織的?通過思辨,我們更希望讓孩子擁有還原一座城市發展路徑的能力,而不是只停留在城市印象上?!?/p>
研學第一天,老孟帶著孩子們來到渝中城區制高點,將此前發下來的兩幅地圖(明朝與現代)與實景比對,在這個嘉陵江與長江的交匯點,“人們最開始為什么會在此建城?重慶是怎么形成并發展的……”
孩子們還從地圖上發現了更多。最開始局限于渝中的重慶,此后開始沿長江發展,接著是往山地發展,最終形成了現在的“山城”格局——這是為什么呢?因為農業時代,平原總是最先發展,最后沒有土地了才向山上發展。那么以后重慶還會怎么發展?
“你會發現,沒有一個設計師可以預判城市的發展,這是人民群眾共同選擇的結果。”
這種路徑可以推之任何一座城市。再比如杭州,它孕育于錢塘江,繁華于運河,最后奔流向東海,西湖則是它的靈氣所在,“江河湖海,四水匯成,哪一個才是杭州的精神?杭州的未來,是西湖還是錢塘?”
2018年,萬物啟蒙走京杭大運河路線時,團隊在第二站天津做了一個“微型讀城紀”,老孟先給孩子看了一幅1949年前后的天津地圖。圖中南運河、北運河、子牙河匯流入海河,老城在南運河南岸。設立租界前,城市開始向北運河發展,在這之后又沿著海河發展,每一個節點都有其歷史背景,包含了“碼頭”“租界”等天津要素。
老孟還記得,和孩子們討論最有趣的一個問題:100年前,如果在大街上人著急了,去哪上廁所?
“那時我們還沒有公廁的概念。如天津北京這樣的城市,近代的公廁、城市公共衛生系統都是從西方借來的,最開始是租界有,然后普及到其他地方。但你會發現更有趣的問題,就是這些系統在我們宋代就有,完善的下水道系統。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呢?實際上,人與社會的發展進程一直在緩慢變化,萬物啟蒙要帶孩子找到這里面的規律。”
對孩子來說,“規律”的發現,不僅會讓他們“把握城市的邏輯、發展脈絡”,更重要的,會給他一種人生的格局。
由讀城到讀人,最終讀的是自己。在這樣立體的認知觀下,孩子通過理解一座城市的精神,進而去理解一個時代的精神,最后才能“在多元世界里確立自己的位置”。
學生“從始而終”,以一物為起點,周知世界,而老師則必須“以終為始”,即按“道—器—物”的路徑去建構課程。這是萬物啟蒙反復提到的教學理念:高設計,低結構。

在錢鋒看來,這樣相反相成的路徑,在傳統中,即是王陽明和朱熹思想的差異。
而要快速推動聯盟校的校長和老師們對課程理念的理解,進而對傳統的理解,最核心就是理解這兩個人物。
這一想法真正明晰起來,還要推到2018年的“光明行”王陽明人文研學營。
“王陽明主題研學”是老孟做得最困難的一條路線,他足足準備了三個月,幾乎翻遍了浦東圖書館所有相關書籍。研學活動歷時一周,從王陽明誕生地浙東余姚出發,經歷功成名就之地江西贛州,最終抵達心學創生地貴州龍場。
之所以難,不僅是涉及對王陽明的重新理解,而最重要的還是如何引導校長和老師們進入這個復雜的人物。
在抵達浙東余姚王陽明故居的第一個晚上,老孟就發覺出了大問題?!暗谝粋€任務是看《傳習錄》,結果大家都沒看?!彼夭幌嘧R的成年人坐在一起,出于禮節,總是客客氣氣,顯得淡漠。
研學團隊立即決定在酒店定一個房間,臨時加開一場會議,相當于“破冰”。
老孟設置了一個小小的規則,“每個老師在自我介紹的同時,都夸夸自己”,他起了個頭,氣氛慢慢打開了。沒想到,老師們討論“格物致知”一下就到了深夜。這雖然只是一個小細節,但老孟卻想得更遠。
——王陽明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既來看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其實很多東西就在老師們心里,你只是要制造機會讓他表達出來。這個“看見”“明白”的過程本身就是啟蒙的路徑。


跟著運河去尋橋,穿越了從北京到杭州的近1700公里大運河,歷經北京、天津、臺兒莊、淮安、揚州、蘇州、嘉興和杭州
晚上,同在研學營的林良徵老師一回酒店,就馬上手繪了幾張圖,用箭頭清晰地表達了“物—器—道”(從格物到良知)和“道—器—物”(從良知到認識世界)的兩條路徑,隨后在團隊討論。
老孟說,“這些都是我們以前就有的,但這樣被清晰系統地表達,是第一次?!?/p>
這一類型的研學,萬物啟蒙還在規劃更多的主題,“儒釋道都可以去做,但王陽明是直接有用的”。這個“有用”首先是能帶給老師精神力量,真正促動學校發生改變。
在贛州,研學團隊就對王陽明剿匪做了詳細的解構,將剿匪歷程細化到每一月每一天,分析王陽明行動的用意,并向老師提了一個問題:如果你剛接手一所鄉村學校,沒有資金,也沒有政策支持,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解決學校的困境?“這其實和王陽明遇到的問題是一樣的,他沒有權力,也沒有資金,府內還有內線,但王陽明做的是要掉腦袋的事,你頂多是失敗?!?/p>
“萬物啟蒙的難,其實不是知識上的難,而是它要求學校一定要整校行動,老師要先具備一種整體的認知思維”,這就是王陽明心學中的“致良知”。
濟南市趵突泉小學校長參加完研學活動后,回去在短短三個月里就將萬物啟蒙課程落地,在對教育局的匯報中,課程得到高度評價,而這所學校是一所普通的小規模學校,資源條件一般,更大的困難是,教師隊伍平均年齡達45歲,“但他們就是將所有老師驅動起來了”。
最核心的因素,就在于改變他們的觀念。對老師而言,“道—器—物”的路徑意味著,首先要看見自己,突破自我的界限。
老孟非常欣賞回民二小的黃莉校長,他還記得黃莉常說的一句話:“你覺得對孩子好的事,你就堅持去做,即使有困難,但你的良知指引你,你就是要去做這件事?!?/p>
每一階段游學結束后,需要按小組完成一篇心得文章。貴州龍場是王陽明悟道之所,也是心學的正式開端。龍場之行結束后,一位來自大連的老師說,她感覺真正“打開”了,“知道自己獲得了什么,也知道將要去尋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