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喁
中華民族歷經諸多危難卻屹立不倒,靠的是中華文化所教化出的一批批仁人志士。本期新教材,重溫張元濟先生在抗戰全面爆發背景下編寫的《中華民族的人格》一書,從那些重義輕死的先民身上,感悟仁義忠孝、舍生忘死的高貴人格。

張元濟先生1937年編著的小冊子《中華民族的人格》,被日寇禁售而聲名遠播
張元濟被譽為“中國現代出版第一人”,歷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長、總經理、董事長,其生平和杰出貢獻參見本期“教育家”欄目。
1926年張元濟年滿60退休,后專事校閱整理古籍善本,但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上海商務印書館東方圖書館連同存藏大批古籍善本的涵芬樓,盡毀于日寇戰火,二十多年積蓄的近五十萬冊圖書頃刻之間化為灰燼。這是近代藏書史上駭人聽聞的浩劫,也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場堪與火燒圓明園相比擬的空前浩劫。對張元濟來說,剜心之痛甚于“滅九族”。
全面抗戰似乎近在咫尺:政治上,日本已在冀東扶持起偽組織;軍事上,日本關東軍堂皇坐鎮偽滿洲國,還在華北不斷增加駐軍;經濟上,日本藉由天津租界大肆走私,篡奪我海關利益,滿鐵(日本一鐵路公司)勢力也在往華北滲透。
然而,在國內,領導中華民族的南京政府,似乎沒有準備好,是戰是和舉棋不定;國際上,歐美對日本的膨脹擴張雖也十分忌諱,但卻沒有施與一點顏色,縱使日本虛與委蛇,嘴臉狡詐。
此時,張元濟已愈古稀之年,早年經歷甲午恥辱,晚年又有痛失涵芬樓的切身之恨,作為實業經營者,還必須安排商務印書館火速轉移到后方。老人清楚大戰已無可避免。
戰爭,意味著前赴后繼地死人,而不是像奉系軍隊在“九·一八事變”后不發一槍讓出東北。要做好怎樣的犧牲準備?南京政府看起來沒有什么辦法。所以,憑借對古籍善本的專業和為青少年傳播文化火種的特長,張元濟從古籍中搜羅素材,編寫了一本號召青少年救亡圖存的小冊子——《中華民族的人格》。
張元濟彼時正在校閱《史記》等古籍,他從《史記》《左傳》《戰國策》中擷取8篇故事,來彰顯中華民族史上真英雄“殺身成仁”的仁義人格。實際上,這些故事是直接針對國民黨當局不抵抗政策的。
在張元濟看來,所謂“攘外必先安內”“穩住陣腳預備好戰斗力”,其本質都是“求生以害仁”。隨手一翻中華民族的典籍,就能找到代代相傳耳熟能詳的“有殺身以成仁”的英雄故事。如果當局對祖宗還有一點敬畏,自當“無求生以害仁”,這樣民族才有獨立和勝利之日。
《中華民族的人格》是一本小冊子,不是只為傳遞書面知識和空喊口號,而是要讓整體文化水平不高的國民盡可能多讀到這本書,進而鼓動讀者化信念激情為行動,“見賢思齊”,向書中的英雄人物學習,隨時準備好抗日殺敵。為此,張元濟對本就不長的原文作了適當刪節,但未做大的改動;又擔心不利于普及,他又將之譯成白話,并在每篇后略加評點。
8篇故事分別是《公孫杵臼程嬰》《伍尚》《子路》《豫讓》《聶政》《荊軻》《田橫》《貫高》,所涉及的人物卻不止上述9人。比如《荊軻》一篇就記錄了田光、樊于期、荊軻、高漸離四個人的慷慨就死。
張元濟在《編書的本意》一章明確指出:“我現在舉出這十幾位,并不是什么演義彈詞里妝點出來的,都是出在最有名的人人必讀的書本里。他們的境遇不同,地位不同,舉動也不同,但是都能夠表現出一種至高無上的人格。有的是為盡職,有的是為知恥,有的是為報恩,有的是為復仇,歸根結果,都做到殺身成仁,孟夫子說是大丈夫,孔圣人說是志士仁人,一個個都毫無愧色。這些人都生在二千多年以前,可見得我中華民族本來的人格,是很高尚的。只要謹守著我們先民的榜樣,保全著我們固有的精神,我中華民族不怕沒有復興的一日!”
1937年5月,該書由商務印書館推出,兩個月后盧溝橋槍響。我們不難設想,無數熱血男兒受了這本小冊子的鼓舞,邁向了前方戰場。

1940年3月,汪精衛變節,張元濟馬上決定再版《中華民族的人格》,并在致胡適信中寫道:“頗感慨近來人格之墮落,思從少年身上加以挽救。不料近來墮落日甚……”
隨著戰爭的推移,上海租界成為孤島。商務印書館總管理處遷到長沙,但董事會仍在上海,利用香港中轉,指揮方陣大計。張元濟也堅守上海。在淪陷的北平,尚有商務印書館的京華印刷廠,沒什么印刷業務,但苦苦假裝忙不過來,這樣就有理由不接日偽印件,而且保持開工不關門,就能避免被日寇強征機器、銅、鉛、紙張。在孤島上海,商務印書館也堅持不接日偽印件。
1939年12月,汪精衛和日本簽訂《日支新關系調整綱要》等密約,1940年3月在南京成立偽“國民政府”。張元濟與汪精衛的哥哥汪兆庸關系密切,對汪精衛早年的英勇膽識也極佩服。1922年他受廣州革命政府之邀前往廣州考察設立新廠時,正是汪精衛負責接洽。汪精衛陪同張元濟瞻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墓,而墓碑是汪精衛所寫。
追思往事,回首黯然,張元濟對汪精衛的變節行為深感痛心,馬上決定再版已出版三年的《中華民族的人格》,在寫給胡適的求序的信中,他痛陳:“頗感慨近來人格之墮落,思從少年身上加以挽救。不料近來墮落日甚,上海各報時借是書發言警眾。”
這本書的影響力不小,當然成為日寇的眼中釘。珍珠港事變后上海孤島也淪陷,張元濟后來回憶:“敵軍欲亡我國,嚴禁此書,妄冀消滅我國人之人格。豈知消滅不了,反益發揚。”有日本軍官攜名片登門拜訪,張元濟在名片背后直接寫上:“兩國交兵,不便接談”,讓家屬把名片退回,不予接見。

抗日戰爭期間,中國將士舍身赴死,保家衛國。圖為當時的漫畫
此時的張元濟,已退休十幾年,一直義務為商務印書館編校古籍、出謀劃策,他的收入只有每年二百元董事車馬費,戰前尚有很少的股息,但抗戰后股息就停發了。上海又物價飛漲,張元濟花空積蓄后,1939年底賣掉住宅租房住,還須時常出售手書謀生,這種情況下還要接濟一些失業的前同事,可以說他在這段淪陷期的人格,和《中華民族的人格》一書完美映襯。
雖然這是一本小書,但因著其中的大義,仿佛有千鈞之重,張元濟本人也很看重它。書剛印刷出來,1937年6月上旬,張元濟前往蘇州旁聽沈鈞儒等“七君子”案第一次庭審,竟然遭拒,憤然而歸。14日,他致信在蘇州已身陷囹圄的鄒韜奮,隨寄《中華民族的人格》一冊。16日鄒韜奮回信:“此間諸友陷身囹圄以來,個人利害非所計及,惟救國無罪與民族人格不得不誓死力爭。拜讀大著《中華民族的人格》,實獲我心,韜等所始終堅持生死不渝者正為先生諄諄訓誨者也。此書在國難危迫如今日,尤彌足珍貴。”
6月25日,“七七事變”前夕,蔣介石還未下定抗戰決心。張元濟給住在廬山的蔣寫信,并隨寄此書,信中寫道:“國難日深,復興民族,必先提高人格,元濟近撰小冊,冀喚醒一般民眾,附呈一冊,并期裁教。”
不負張元濟老先生的厚望,這本書在抗戰及內戰炮火中一再再版:初版僅二個月,1937年7月就在上海再版;1938年8月在長沙三版;1942年5月在重慶四版;1943年12月在重慶五版;1947年2月收入“新中學生文庫”,出了第六版。
解放后,張元濟應邀北上參加新政協會議、開國大典,他隨身攜帶此書,不斷將它送給遇見的要人。據他日記中不完全的記錄,獲贈此書的有張治中、邵力子、高汾、張難先、吳玉章等人。
在這本書中,張元濟弘揚“殺身成仁”的春秋戰國英雄,或為“趙氏孤兒”這樣的主人遺孤而獻身,或為親朋復仇而死,或為知己赴難。他們毫不猶豫獻身的動力,都來自那個“仁”字。
什么是“仁”?張元濟說得很簡單:“我們良心上覺得應該做的,照著去做,這便是仁。”為小共同體的親族乃至大共同體的家國慷慨赴難,這是古人的“仁格”。
相較之下,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未經歷第二次世界大戰這樣慘烈的戰爭,我們的人格在太平年間,消磨得越來越無所憑借,讀一讀本書不是獲得虛假的不合時宜的“獻身”的道德制高點,而是為清晰和堅定自己的人格應對不可預期的未來做好反思和付諸勇氣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