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廈門大學教授王諾,我自孤陋,先前未聞其人,推想來非學術明星,卻可謂學術隱星,王教授退出學界江湖有年,不再居象牙塔,轉走山水間,謝絕所有學術性邀請(學術會議、學術評審、學術考察、學術論文著作約稿、學術訪談、學術講座等),人不知其憂,謂他何求,王教授,你好難解噢。比如參加學術會議(其他學術活動,模式幾乎是復制),真叫一個爽歪歪,實是一種意洋洋:頭等艙飛來飛去,大賓館住來住去,電視臺播來播去,紅包錢數來數去。這等人間福分,斬釘截鐵,自嶄自腕,己截己肢,吃錯了藥吧?
吃對了藥!
王教授兩三年后,夫子自道其求:
這是對我自己的學術能力和學術發展之理性評估之后的決定。從1982年正式進入學界以來,我從事學術研究已有三十年,一直致力于西學研究,主要從事了十余年的心理小說研究、幾年的神話學研究和十余年的生態思想和生態文學研究。在滿三十年的時候,我對自己的學術研究能力和發展前景進行了一次歷時兩個月的、理性冷靜的、實事求是的自我評估,評估的結果是:我已經抵達我的學術儲備和學術能力所能達到的最頂點(不是外在評價而是自我評價的最頂點),未來如果要有真正意義上的突破,只有三條路可走——要么走向一個思想體系,其前提是首先完成系統的哲學研究和相關思想的基礎性研究,然后在此基礎上創造出自己獨特的學術思想體系;要么與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相結合,揭示西學思想與中國傳統思想的關聯性,發掘中國傳統思想對當代世界的普適價值,其前提則是要首先完成系統的國學研究;要么在真正意義上走向世界,與世界同行對話并對世界學術發生作用,其前提則是首先要經過英美名校人文和社會科學博士生所接受的那種繁重而嚴格的學術訓練。我清醒地認識到:如果不能在以上任一方向努力下去,我未來的學術研究不可能有真正的突破,而只能在同等水準上重復以往,最多不過是對更多的具體問題做與以往同等水平的研究;也不可能真正融入國際學術界,被國際學界真正認可和接受。
拜讀王教授這段話,猛然蹦出我喉吻間的是兩個字:自知。教授與學者,專家與士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內知我朝,外知他國,工農兵學商,文史哲理化,金木水土火,醫衛體教科,人間悠悠萬事,宇宙茫茫萬物,大V大儒,大士大嘴,有哪話題他不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好為人師,見縫插嘴,教授們什么都知道,天地人,他都知道,唯一不知道的是他自己。不知自己斤兩,不知自個短長,不知自身臉皮,不知自體腹腸。王教授自審自視,自觀自察,自省自反,自稱自量,看到了自己學術天花板,再蹦再跳,也是這高度了,還跳什么勁呢?
這里頭突顯出的王教授精神,便是知恥。若說王教授其學術已經跳到南天門,那么有些學界明星,多是跳到了蛙鳴井,高度自然不是井底低,也不過是井沿高,卻不妨礙其跳來跳去,左跳右跳,上竄下跳,連蹦帶跳,雞飛狗跳,跳籬騙馬,眼跳耳熱,大媽一樣跳街舞——大媽去街道辦參賽,領個街道文藝一二三等獎,不羞;大V 去核心刊買版面,發些垃圾學術一二三頁次,不愧?跳不出名堂來,亂跳一氣,混混們或以為榮,諤諤者當以為恥。常所見者,蠻多飛來疑是鶴者,今日之東講壇,明日之西會堂,百二講座,拿幾年前講稿,一課課復制唾沫,一匝匝重領紅包,他把這個當水平,當能耐,當名頭,當光榮。是人也,不低頭而昂首,不鉆地縫而走T 型臺,猶能以面目見士大夫,出入朝中稱大儒,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爾。
“我對本世紀以來的學術體制和學術界已經完全絕望。我極其反感這種學術體制、這種學術評價體系和激勵機制,也極其反感那些學術明星和正在‘成功’路上奮進和攫取的學術投機者。我不愿意再與他們為伍。我改變不了學界,也改變不了他人,但我可以改變自己——退出。”
這就是王教授知世了。這個世界屬于你,也屬于我,大狗可以叫,小狗也可以叫,你和我都可以在這個世界上呼吸其氣息,吐納其肺腑。知人者智,知世者通,知世了,世事洞明,人便通達。世界若清明,我報喉以歌;世界若臟污,我投足以逃。我若能以尊嚴行走這個世界,我一定在這個世界活蹦亂跳,與世界共舞;我若只能以屈辱匍匐于這個世界,那我“逝將去汝,適彼樂土”。知世,你道是一種眼光,我說是一種人品,眼光是能看清楚這個世界,人品是能舍得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不屬于你,好像是美女不屬于你,你還死纏爛打,你不是在戀戀時光,你是在耍流氓。
知自,知世,知恥,最后便是知止了。“止者,所當止之地”。你行何方,繼續前進?你居何境,停下腳步?柳宗元詩云:“味道憐知止,遺名得自求。”活著得不得味,有沒有道,在知止也。你自知,可以登得半山腰,唱著半半歌,自是快活;你自知,你只是能登半山腰,卻非要登上八千多米的喜馬拉雅,那不叫奮斗,那叫找死。味在味中求吾味,求吾味不求他味,是謂知止;才不才間過此生,用吾本才,不硬求天才,是謂知止。你應得該得是魯鈍獎,你非得去獲魯迅獎,你看你活得多痛苦!你最大能耐也就是當過鎮長,你霸蠻去爭七品縣令,你看看你人生之結果。王諾教授是聰明人,曉得以他智力、實力與學力,他只能在“同等水準上重復以往”,故而他“戰勝了所有的名利誘惑,看淡了所有的名利損失”,果然是“卓彼先覺,知止有定”。將腳步定在此處,將人生定格此處,“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知自者,長處人知,短處自知——自己是條什么卵,自己曉得就可以,無須讓別人也曉得;知世者,道同與謀,道異乘桴,清心寡欲,將世界看個一清二楚,你的身子因此神清骨秀,你的人品因此冰清玉潔,你的世界因此風清月明;知恥者,己不自辱,人不辱之,“無羞惡之心,非人也”,談何做人的尊嚴與光榮?知止者,當進則進,當停則停,當轉則轉。當進,能得自己該得能得的;當停,能守自己可守已守的;當轉(此處知止步,彼處可出發——王諾教授便轉道山水間了),能獲自己新獲未獲的。得者有得,失者不失,你不是因此輸了,你是因此勝了。
知自者明,知世者清,知恥者榮,知止者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