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王子

唐池子

諸小葛長得像從書里走出來的小王子，白凈的臉，斜吹一邊的發線，愛穿褲腿筆挺的毛呢褲子，還未開口，呵呵呵，笑先跳出來，脆脆的，然后臉開始發紅，至于說什么，都被那陣笑聲吸納而去。我們幾乎眼睛發癡地看著他臉上紅霞滿天，那種白凈的男生臉上出現這種狀況，真像站在雪峰上觀看日出般，不過沒有壯麗，只有帶點憂傷的美麗。

諸小葛同學是一個很安靜的男生。我們很少聽到他說話，就是回答老師問題時，老師也不得不走到他跟前，湊近耳朵聽，所以我們叫他沉默王子。他實在太乖，老師講的任何話他豎起耳朵聽，一絲不茍地遵照執行，下課的時候，他從不在走道亂跑亂撞，總是斯斯文文地站起來，去洗手間執行不得不執行的任務，其他時間，他總是沉默無聲地坐在課桌前，預習、寫功課、練字，實在無聊就看書、涂鴉，反正他和別人不一樣，別人盼著下課活躍一下身體細胞，而他身上的細胞好像天生就是文靜的，乖順的，失去了沸點。

一年級他就這樣悄悄地存在著。二年級的時候，我對他有了點印象，是因為撞見考試考砸的他一個人伏在課桌上哭。那天大家都跑去戶外運動了，我跑熱了，就脫了外套放進教室，結果撞到了這一幕。沉默王子一個人待在教室哭紅了雙眼。我過去問他，他抹著眼淚說，考砸了害怕媽媽罵他，媽媽對他的要求很嚴格。那是我第一次正兒八經和他說話，第一次正兒八經聽見他說話。他的嗓音不錯啊，他老不說話，大家還以為他嗓子不好。他的嗓音雖在哭泣中，聽起來卻像他的臉般俊脆。他邊說邊哭，淚落不止，讓我差點忘記了他是男生，同情心和正義感開始泛濫。我一回家就哀求簡太太去找諸小葛的媽媽理論。簡太太拒絕了我的請求，我心里恨恨地想，像諸小葛媽媽這樣的人，用拳頭和咒罵對待乖得像只小羊羔的諸小葛，是應該被關進監獄的。我決定第二天上學在校門口仔細留意那個應該進監獄的人長得什么樣子。結果卻讓我大吃一驚。諸小葛的媽媽長得簡直和他一模一樣，除了他媽媽是一頭燙過的長發，一樣的五官，一樣白凈皮膚，一樣嬌小俊秀。原來沉默王子是他媽媽的迷你版。長成這樣子的媽媽應該進監獄嗎？我開始猶豫不決。后來，偶爾又遇到過沉默王子的淚水，但是我不敢對他媽媽說，你應該進監獄。

誰也沒料到三年級的時候，沉默王子的性格突然發生反轉。剛開始的變化，是不太容易察覺的變化，他笑，還紅著臉站起來，但是笑著笑著他說話了，他說得很慢，但是很清晰。更驚訝的是在這年的英語節上，這位沉默王子居然穿著白色燕尾服，依然褲腿筆挺，拿著麥克風，一步步穩健地走上了舞臺中央，為我們唱了一首英文歌，全場變得鴉雀無聲。天哪，那脆如云雀的聲音讓人懷疑，臺上是否正在播放英文原唱，但實際上現場演唱的人的確是我們的沉默王子。我們大大驚艷，大大自豪。在他唱完以后，我們發狂地叫著：“諸小葛，沉默王子！諸小葛，沉默王子！”別班同學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明明是音樂王子，你們卻叫沉默王子，真錯得離譜了！”我們不解釋，還是大喊大叫。通過這次表演，誰都知道諸小葛同學最大的愛好是音樂，還是美聲唱法，他原來，原來天生是一個“燜燒”的沉默王子！！！

誰料到沉默王子又來了個急轉彎。在這一年的競選中，他居然第一個沖上臺去，競選中隊長。他看上去那么自信，簡直是容光煥發，雖然臉上還是飛滿紅霞，但是志在必得的樣子，他甚至連自己競選成功的感謝詞都寫好了。他用自己那副俊脆的嗓子發表演說，聲音雖然不像唱歌時那么又響又亮，但聽起來比他平時說話至少響亮一倍。現場唱票。結果他得了3票（我投了他一票，其余兩票不知誰投的）。

我們班號稱競選熱班，我們的競選活動可以持續一天，除了我本人至今沒參選過一次，幾乎人人參與。所以，除了我以外，幾乎人人有落選的經歷。落選也就落選了，有些人難過，有些人不在意，但是至今無人因為落選崩潰。誰料到那么安靜溫順的沉默王子這次居然崩潰了。他眼睛發直，直愣愣瞪著那個“3”，好像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個數字。他的臉不僅發紅，早已燃燒成火焰山了，誰都沒弄明白怎么回事，教室里突然傳來一陣嚎啕大哭。大概持續三秒鐘后，老師和同學們才意識到是他在哭，嚎啕大哭。他不僅嚎啕大哭，還對趕過去安慰他的Sunny老師揮著手大叫：“選得不對，這次不對，必須重選，必須重選！”所有人都為之驚魂，天哪，我們的沉默王子不再沉默，徹底爆發，他原來也有沸點，他原來也有不乖順、不安靜的時候，原來他也會脆弱，也會失去理智，像一只受傷的小獸。不過，這會兒誰心里都不好受，看著沉默王子變成了一只生氣獅子，大家都希望他恢復平靜，看到他剛才站在講臺上的那份自信。

老師們耐心地安慰諸小葛，他的媽媽也馬上趕來學校。諸小葛的媽媽看上去很溫柔，她輕言細語地勸慰諸小葛，告訴他結果一點也不重要，她絲毫不在意這個結果。不管怎樣，還有3個人的肯定。我清楚地聽見她說：“兒子，你知道嗎？你的進步很大，你以前從不肯在眾人面前說話，現在你能在很多人面前，不僅說話，唱歌，還敢于參加這次競選，這說明你的進步真的很大，媽媽真心為你驕傲……”我悄悄聽著，臉越來越紅，簡直無地自容。天哪，這樣會鼓勵自己孩子的好媽媽，我以前居然想把她送進監獄，如果我當法官，一定是一個非常糊涂的法官。 我真該在心底為這位媽媽道歉。

通過這次受挫，我們的沉默王子真的長大了不少。他現在依然是內向的，安靜的，乖順的，但是他驕傲地對同學們說，明年，后年，我都會參加中隊長競選，直到我被選上為止，我會堅持不懈地做一名成功的失敗者！

好樣的，我們的沉默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