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稼雨
在中國文化史、文學史上,所謂“盛唐之音”和“文學的自覺”是令人注目的大事。一般來說,人們是把這兩件事情分開來說,分開來看的。但如果從宏觀的歷史文化發(fā)展軌跡上看,這兩者之間實際上是一個因果關系。換言之,如果沒有魏晉南北朝時期以世族文人的社會地位獨立為基礎的文學自覺,盛唐時期以文人為核心的文化繁榮是根本無從談起的。文學自覺的前提是文人的人格獨立,其主要內(nèi)涵就是魏晉時期門閥世族在經(jīng)濟政治力量發(fā)達的基礎上文人的人格地位的充分提高。世族文人經(jīng)濟實力的膨脹,導致了以所謂“門閥政治”為特征的政治地位的確立。正是由于經(jīng)濟政治方面的實力強大,才造成了魏晉時期世族文人的群體人格的獨立;正是這種人格的獨立意識,才是文學走向獨立的基礎和前提;正是文人的人格獨立和文學自身的獨立,才是“盛唐之音”的源頭之水。
所謂“魏晉風度”,首先就表現(xiàn)在門閥世家大族的目空一切,唯我獨尊的貴族派頭兒。這也就是魏晉名士風流的第一道風景……
有一天,東吳的末代皇帝孫皓問自己身邊的丞相陸凱:“卿一門在朝者有幾人?”陸凱答道:“二相、五侯、將軍十余人。”孫皓感嘆道:“盛哉!”(《世說新語·規(guī)箴》)這位陸凱字敬風,是東吳前代宰相陸遜的族子。史載陸凱“忠鯁有大節(jié),篤志好學。初為建中校尉,雖有軍事,手不釋卷。累遷左丞相。時后主暴虐,凱正直強諫,以其宗族強盛,故不敢加誅也”(《世說新語·規(guī)箴》劉孝標注引《吳錄》)。從陸凱沾沾自喜的話中可以看出,陸氏一門之中,一時之間,在朝中竟有二相、五侯、將軍十余人,其宗族不可謂不“盛”。另一方面,當陸凱得罪朝廷時而朝廷對其無奈,不是懼怕其人,而是懼怕其宗族,又不可謂不“強”。
陸氏家族在三國吳郡是著名的四大姓氏之一。這四大姓氏分別為“顧”“陸”“朱”“張”。當時吳郡有“張文,朱武,陸忠,顧厚”之說,四姓盛極于吳郡(見《世說新語·賞譽》及劉孝標注引《吳錄士林》)。西晉大詩人陸機樂府《吳趨行》曾這樣炫耀自己的家族及四姓:
大皇自富春,矯手頓世羅。邦彥應運興,粲若春林葩。屬城咸有士,吳邑最為多。八族未足侈,四姓實名家。文德熈淳懿,武功侔山河。禮讓何濟濟,流化自滂沱,淑美難窮紀,商榷為此歌。(《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陸平原集》)
陸機的話并非完全自吹自擂。據(jù)《三國志·吳志·朱治傳》,當時的吳郡四姓已經(jīng)與“公族子弟”并舉,其所出仕郡者,郡吏常以千數(shù)。朱治率數(shù)年一詣王府,所遣數(shù)百人,其盛狀可知。
更有甚者,吳郡四姓大族即便觸犯了法律,也可以憑借自己家族的地位而得到豁免。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賀邵上任吳郡太守時,因為不了解情況,先是足不出戶,竟然受到吳中大族的蔑視。他們在府衙門上題字曰:“會稽雞,不能啼。”賀邵見到后很生氣,就打算借助自己的權力進行反擊。他先在府衙門上題字后添上“不可啼,殺吳兒”六個字,然后就帶領人馬,來到顧、陸二姓的屯邸,搜捕二姓私自設置的家族衛(wèi)隊,以及收養(yǎng)的沒有戶籍的流民,并向朝廷列舉了二姓的種種罪狀。二姓就要大難臨頭了。可是當江陵都督,四姓之一的陸抗來到建業(yè),向?qū)O皓進行一番游說斡旋之后,二姓被抓的人全部釋放。賀邵及其后臺——皇帝本人都向大族低頭讓步了。四姓勢力之強,于此可見。
有的歷史學家認為,當年東吳政權之所以遷都秣陵,就是因為受不了吳郡大族的壓力。而其中又是以吳中四姓為主的。一直到西晉,人們還念念不忘這些吳中舊姓的盛狀。當有人問蔡洪對吳舊姓的印象時,蔡洪如數(shù)家珍一樣,說出吳郡大姓的精妙之處:
吳府君,圣王之老成,明時之雋乂;朱永長,理物之至德,清選之高望;嚴仲弼,九皋之鳴鶴,空谷之白駒;顧彥先,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龍章;張威伯,歲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陸士衡、士龍,鴻鵠之裴徊,懸鼓之待槌。凡此諸君,以洪筆為鋤耒,以紙札為良田,以玄默為稼穡,以義理為豐年,以談論為英華,以忠恕為珍寶,著文章為錦繡,蘊五經(jīng)為繒帛,坐謙虛為席薦,張義讓為帷幕,行仁義為室宇,修道德為廣宅。(《世說新語·賞譽》)
可見西晉人對往日的吳中大姓尊貴地位和家族繁盛的無比垂羨之情。
除了南方的吳郡大姓,北方諸大族門第受到人們敬仰垂青的情況也每每可見。如南陽宗承家族,從父親宗資時起就享有盛譽。宗承自小就以修德而聞于世,卓然不群,并辭去朝廷的征聘,于是慕名而來拜訪的人絡繹不絕。在眾多崇拜者當中,包括一位后來的一代權臣曹操。曹操小時候也很崇拜宗承,曾幾次前去拜見,都因門庭若市而未能如愿。有一次好容易等到宗承起身送客,曹操趕忙迎上去,握住宗承的手,表示希望交往。可是曹操從小聲名狼藉,宗承鄙薄曹操的為人,拒絕了他的請求。后來,曹操在漢朝大權獨攬,威震天下,他滿以為這下子可以接近宗承了,于是又找到宗承說:“可以交未?”沒想到宗承還是冷若冰霜地說:“松柏之志猶存!”弄得曹操很是下不來臺,可他因為在意宗承及其家族的巨大聲望,便只好仍以禮相待,并敕告曹丕兄弟,讓他們對宗承執(zhí)弟子之禮。于是曹丕兄弟每次去看宗承,都要在宗承座前跪下。從曹操到魏文帝、明帝,都想請宗承出來做官,但均遭拒絕(見《世說新語·方正》及劉孝標注引《楚國先賢傳》)。像曹操這樣殺人如麻,“寧我負人,勿人負我”的亂世奸雄,竟然對宗承恨之入骨卻又束手無策,其中重要的關節(jié)也就在于其家族及其名聲的作用。
門閥世族的地位崛起,首先表現(xiàn)為經(jīng)濟實力的增強和物質(zhì)生活的極大富有。西晉時期,金城麴氏和游氏同為豪門貴族,當時西州人有這樣的說法:“麴與游,牛羊不數(shù)頭。南開朱門,北望青樓。”(見《晉書·麴允傳》)那位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也是富比天下的大族。他廣收八方田園,其宅院、工仆、田地、水渠的數(shù)量,首都洛陽無可比擬。其積財聚錢,無計其數(shù)(見《晉書·王戎傳》《世說新語·儉嗇》)。這些門閥貴族一旦經(jīng)濟上有了實力,就如同暴發(fā)戶一般,在行動上大肆賣弄,炫耀財富,彰顯資產(chǎn),是這些人的普遍特征。歷史上人們熟知的王愷和石崇爭富的故事就很有代表性。
一個故事說的是,王愷用飴糖和著干飯來擦鍋子,石崇則用蠟燭當柴火燒飯。王愷用紫色絲布做步障,還配上綠綾里子,長四十里;石崇則用錦緞做成五十里長的步障來和王愷匹敵。后來石崇用花椒來和泥抹墻,以求滿室芳香;王愷則用赤石脂來涂墻,以顯富貴(《世說新語·汰侈》)。
還有一個故事說,石崇和王愷為了爭強斗富,都用盡華美艷麗的材料來裝點車馬服飾。晉武帝司馬炎是王愷的外甥,常常幫助王愷,曾經(jīng)把一枝二尺來高的珊瑚樹賜給王愷。這個珊瑚樹枝條繁茂,世間罕見。有一天王愷拿出來向石崇炫耀,沒想到石崇看過后順手就用鐵如意把珊瑚樹打碎了。王愷又急又氣,以為石崇是妒忌自己的寶物,聲色俱厲地責問石崇。石崇說:“沒什么好留戀的,我還給你就是了。”于是就叫人把自己收藏的珊瑚樹全都拿來,其中三四尺高,枝條繁茂絕倫而又光彩溢目的就有六七枝,像王愷那樣的就更多了。王愷看后,惘然若失(《世說新語·汰侈》)。
王愷在當朝皇帝的資助下,仍然是石崇的手下敗將,說明石崇之富,已逾皇家。可是如此奢華的王、石二人,卻又要在另一位王姓大族王濟面前甘拜下風。晉武帝為了依靠大族,就把自己的女兒常山公主嫁給了王濟。有一次,司馬炎到女婿家里做客,只見王濟席上所用器皿都是當時極為珍貴的玻璃制成。婢女仆人總共有一百多人,身上全都穿著綾羅綢緞。席上不用桌子,每個盤子酒杯下面都有一位婢女用手擎舉著。更為特別的是,席上所食用的蒸豬肉味道特別肥美,與一般的豬肉迥然不同。吃過龍肝鳳髓的晉武帝也如同鄉(xiāng)巴佬進城一樣莫名其妙,問過王濟,方知這些豬肉的不同凡響之處——原來它們都是用人奶喂大的。司馬炎極為不平,拂袖而去。這種吃法不僅晉武帝聞所未聞,連當時富比天下的王愷和石崇也沒聽說過(見《世說新語·汰侈》)。
說到晉武帝司馬炎,很多人都會知道這也不是什么廉潔節(jié)儉的帝王,而是青史留名的淫佚奢華天子。他在滅吳之后,后宮姬妾近萬人,得寵者甚多,以至于他不知幸誰為好。為了減少矛盾,以示公允,他經(jīng)常乘上羊車,任其所行。羊車停在哪個宮人寢室,武帝就在哪里過夜。宮人們?yōu)榱说玫綄櫺遥阍谖涞劢?jīng)過的路上插上竹葉,并灑上鹽水,以吸引羊車(見《晉書·胡貴嬪傳》)。這樣奢華的帝王都無法接受王濟以人乳喂豬的侈靡,可見其過分至極。即便在他遭到貶斥,移第北邙后,仍以富炫人。史載當時人多地貴,王濟喜歡騎馬射獵,“買地作埒,編錢匝地竟埒。時人號之‘金溝”(見《世說新語·汰侈》)。
另一位世家大族羊琇的釀酒之法,也足能顯現(xiàn)出這類貴族的處心積慮,驕豪淫奢之處。據(jù)《語林》記載,羊琇大反一般人高溫季節(jié)釀酒的習俗,而是冬天釀酒。為了保持釀酒所需溫度,他就讓人抱著酒壇子,用體溫暖酒,一會兒就換一個人。這樣釀出來的酒不但速度快,而且味道佳美。同書中又記載當時洛陽林木缺乏,木炭只如小米狀。羊琇為了顯示驕豪,把小木炭搗成細屑,和以黏物,塑成野獸之狀。當諸位大族聚會時候便用它來溫酒。一時間,烈焰騰騰的野獸張口向人,十分恐怖。眾大族都覺得這種玩法十分刺激夠味兒,便爭相仿效。當時人們認為如此奢侈所造成的財富浪費,“甚于天災”(見《晉書·傅玄傅子咸附傳》)。
作為世家大族奢侈腐化生活的一個投影,很多貴族家庭的奴仆婢女的生活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如王戎有數(shù)百家僮,石崇的仆人達八百余人。這些奴婢的地位命運慘痛,往往是大族淫佚生活的犧牲品和裝飾物。如石崇每次宴請賓客,常令美人行酒。如果客人飲酒不盡,便斬美人。王導和王敦曾共赴宴,王導雖然酒量有限,但為了美人的性命,也就只好勉為其難,喝得大醉。而王敦雖有海量,卻常常故意不飲,以觀其變。轉(zhuǎn)眼之間,三位美人被殺,王敦仍不肯飲。王導責備他冷酷無情,他卻說:“人家自己殺自己的家人,關你何事?”(見《世說新語·汰侈》)還有一種說法是,王愷聽說王導喜歡音樂,便請他和王敦前來做客,聽其樂伎演奏。中間吹笛人偶有小忘,便立即被王愷當場派人打死(見《世說新語·汰侈》劉孝標注引《王丞相德音記》)。雖然兩說不同,但卻說明當時此類事情比比皆是。
貴族們的奢華幾乎是無所不在,就連廁所也成了他們展示富貴,窮奢極欲的場所。其中石崇的廁所最為鋪張。他的廁所里常有十幾個婢女,站立在旁準備伺候客人。那廁所里裝飾華麗,而且還準備了各種香水香料和嶄新內(nèi)衣。這樣的廁所弄得大多數(shù)客人都不好意思去,可也有人不在乎這些。有一次,王敦來石崇這里做客,只見這位老兄當著眾多婢女的面,脫去舊內(nèi)衣,穿上新內(nèi)衣,神色傲然。他走之后,婢女們面面相覷地說:“這位客人將來必定要做賊!”(見《世說新語·汰侈》)
不過,王敦在如此華麗的廁所也不是總這么得意,有時也要被華麗的廁所迷惑,弄出笑話。一次王敦去晉武帝家里見舞陽公主(或作襄城公主),當他去廁所時,見到一個漆光閃亮的箱子里盛滿了干棗。這是主人怕廁所的臭味熏人而用來堵塞鼻孔用的,可王敦還以為是廁所里預備的干果,又拿出那種豪邁勁頭,將盤中干果一掃而空。剛解手出來,王敦又見到婢女擎著金澡盤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古代用豌豆等物合成的用來洗手洗臉之物),準備給他洗澡。可是王敦見到澡豆就大開胃口,就把澡豆倒入水中,一飲而盡(見《世說新語·紕漏》)。還有一個名叫劉寔的貴族,來到石崇家的廁所,見到又是絳紗帳大床,又是華麗的被褥,還有兩位婢女侍立在旁,慌忙扭頭就跑。來到石崇那里說:“非常抱歉,剛才不小心跑到您的臥室去了!”石崇笑著說:“哪里是臥室,那是廁所啊!”(見《世說新語·汰侈》劉孝標注引《語林》)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