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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人機方

2019-08-06 17:14:32劉明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9年4期

劉明

小時了了,不意高考落榜;插隊下鄉,邂逅農家嬌娘。

締結婚姻,成為干部,以為宏圖即展;

父母雙亡,妻子出軌,豈料抑郁發狂。

拜師成藝人,傾囊助學子;雪夜尋草藥,殞命救病友!

上世紀五十年代,鄂南邊陲有個叫九甲坳的村子,出了個日后家喻戶曉的人物。此人叫馮機方,他娘姓李名佩儀,是本地大地主李芳之女,是位識文斷字、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解放后因地主成分無人敢娶,便下嫁給根正苗紅的貧農馮大喜為妻。夫妻倆育有兩女一子,兩個女兒已嫁人,只有幺子機方在身邊。

機方生于1959年,正是鬧饑荒的時候,其父嘆其生不逢時,便隨口為他取名饑荒。等饑荒長大上學有文化后,覺得饑荒這名字不雅,便改為“機方”,按照通城地方口音,字改音未改,意義卻大不相同——用機方的話來說:“機方者,腹藏機關,胸有方略也!”雖然改了名字,但方言里讀音相同,既尊重父母取名之意愿,又創造性地賦予了新的含義。

機方讀小學時,正逢“文化大革命”,學校原是鋼鐵廠,改造后,小學、初中、高中都在一起,是當時楊部鄉唯一的學校。機方七歲開始在這里上學,一直讀到高中畢業。他和同村的左亞坤、楊亞圣最要好。機方的學習成績雖然沒有兩位伙伴好,但也在前十之列,尤其作文寫得很好,深得語文老師的喜愛。

1975年,十六歲的機方高中畢業了,回到生產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他長得細皮嫩肉的,剛開始做農活有些難以適應。

鄰居吳前進是東風大隊的支書,高大威猛,讓人望而生畏。吳前進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王震將軍1944年南下作戰時,他是王震將軍的警衛員,解放后,吳前進被安排在本大隊任黨支部書記。

吳前進是看著機方長大的,這個機靈乖巧、文靜本分的青年,很受吳前進的看重和喜歡。吳前進覺得機方是個人才,不能在泥土里埋沒了,由他提議機方擔任大隊共青團委副書記,兼任本小隊會計。這個提議在大隊支部大會上得到了通過。機方大大減少了下地干活的時間,可以時常參加大隊和公社的會議,偶爾也可以參加公社組織的到外地培訓學習,不時還可以在家匯總工分,整理賬目。

吳前進的四女兒梨花與機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梨花上面三個姐姐已出嫁了,下面還有三個妹妹,鄉人都道吳前進家是七仙女下凡。梨花年方17,出落得如花似玉,她熱情大方,勤快誠實,很是招人喜愛,被吳前進安排在公社農科所當養蠶工。

一日,梨花端著一個木盆子去敲機方家的門,李佩儀聞聲出門去迎,見是梨花,臉上堆滿笑容,說:“喲,是梨花呀,你這是端的一盆什么呀?”

梨花笑盈盈地說:“嬸嬸在家啊!咱們農科所分了一些鯽魚,我送幾條過來給機方哥補補腦?!?/p>

李佩儀忙接過梨花手里的木盆子,說:“你總是這么客氣,我正在愁今天中午沒菜下飯,好啊,中午咱就燜鯽魚湯喝,你也一起吃吧!方伢在屋里做賬,你去和他聊吧!”

梨花進了機方的房間,笑著說:“機方哥,你忙完了嗎?”

機方見梨花進來,回頭沖她微笑了一下,說:“剛剛弄完,你來了?!?/p>

梨花在墻角拿了個凳子,在機方身邊坐下,說:“機方哥,你真行,幾天工夫就把隊里的賬理清了。”

機方表情有些不屑地說:“這點兒賬算什么?一點兒也難不倒我的。”

梨花笑笑說:“是是是,這點兒小賬目怎能難住你這個大秀才呢?哎,我家今年有余糧錢進么?”

機方打開賬本,食指在賬簿紙上慢慢滑動,突然指頭停下,說:“你家今年超支三十五元六角八分?!?/p>

梨花皺著眉頭問:“怎么會超支那么多呀?”

機方回道:“你看,你爺爺、奶奶、媽媽、三個妹妹都不能掙工分,就你和你老爸掙工分,要不是你老爸在大隊掙的工分多,還不只超支這么多呢!”

梨花又笑著問:“那你家進了多少余糧錢呢?”

機方得意地說:“一百多元呢!”

梨花一聽,驚喜得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好像是她家進了錢一樣,說:“哎呀,這么多錢啊,真好!”

這時,李佩儀做的午飯好了,馮大喜也從地里鋤草回家了。李佩儀喊機方和梨花一起過來吃飯,梨花見狀連忙要回家去。李佩儀雙手拉住梨花的一只手,說:“梨花,莫見外,嬸嬸是打心眼里喜歡你,一起吃個飯要什么緊呢?”

這時,梨花的媽媽也在隔壁喊吃飯,梨花推開李佩儀的手說:“嬸嬸,真的多謝您了,我還是到家里去吃飯吧!”李佩儀才松開手,梨花一陣風似的走了。

飯后,李佩儀為兒子泡了一碗花椒茶,笑盈盈地放在桌子上?;ń凡枋嵌跄贤ǔ堑貐^人們的飲茶喜好,在泡茶時加入幾粒花椒,使茶湯變得更加濃香而綿長。

機方歡喜地拿起茶碗,連喝了幾口,說:“這花椒茶好香好香哦!”

李佩儀挨著機方坐下,說:“好喝你就多喝一碗吧,呆會兒我再去給你泡一碗來。”

機方放下茶碗,用手抹了一下嘴巴,拿了本書準備看。李佩儀有些嗔怪地說:“方伢,你不要看書了,陪媽說會兒話?!?/p>

機方便收起書,說:“不看了,您說吧,我聽著呢!”

李佩儀便說:“方伢,你今年18歲了,也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該考慮一下婚姻大事了!”

機方起身把書塞進書柜里,坐下來說:“我的娘嘞,您不要瞎操心了,還早得很哩!現在國家提倡晚婚晚育,不像你們那個年代那么早結婚了?!?/p>

李佩儀在機方的大腿上拍了兩下,有些慍怒地說:“我不是讓你馬上就結婚,我的意思是你先找個對象,過一兩年結婚,不也就不早了嗎?”

機方接話說:“您看我整天忙東忙西的,到哪里去為您找兒媳婦呢?”

李佩儀見兒子這般說,便笑著說:“你不用到處找,只要你用心,要找的人就在你身邊?!?/p>

機方有點兒糊涂地說:“我身邊哪有什么人???”

李佩儀見兒子還沒開竅,便直接說:“你看隔壁梨花,人長得好,勤快能干,性格又好,我在旁觀察,她對你也是真心的好,所以,媽覺得你們倆蠻般配的?!?/p>

機方不覺失笑說:“哎呀,您說什么呢?我和梨花從小一起長大,是相處得好,但只是兄妹關系,您今后不要扯了,不要害得我倆以后不知該如何相處了?!?/p>

李佩儀見兒子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便不再言語,悻悻地起身去自己屋里了。

初曉的山村,喜鵲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偶爾一聲雞鳴,幾聲狗吠,反而襯托出山村的寧靜和幽美。

機方回到農村兩年多,參與過百丈潭水電站工程建設,參加了東風平原大寨田改造,而且表現都很優秀,公社書記吳丙林看中機方的才華,便親自提議,在公社革委會討論會上通過,安排機方到公社企業管理委員會辦公室上班。機方的身份有了很大的提升,成了一個“半工半農”的公社干部。

這天,機方一大早就起床了,在屋里打點行裝,準備去公社報到。李佩儀和馮大喜一大早就起床把早飯做好了。李佩儀見機方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喊道:“方伢,收拾好了嗎,吃早飯了!”

機方剛好整理收拾妥當,便應聲出來,坐在堂屋桌子旁邊。李佩儀端來了一大碗臘肉煮粉皮,上面還蓋著兩個荷包蛋,機方見狀便說:“爸、媽,你們一起來吃嘛,我一個人也吃不了這么多呀!”

李佩儀忙說:“今天是你去上班的好日子,你先吃吧,我和你爸呆會兒再吃。”

機方便沒再說什么了,低頭有滋有味地吃著,馮大喜和李佩儀坐在旁邊高興地看著兒子吃早餐。頓了一會兒,李佩儀說:“方伢,當媽的想囑咐你幾句,你這次能去公社上班,是托祖上的洪福,你要珍惜這份工作。在外面為人做事,首先要嘴穩,不要說無憑無證的話,不要在背后說別人的短處;第二是要手穩,不要拿公家和私人的東西,不要接受不義之財;第三就是身穩,要潔身自好,萬萬不能亂搞男女關系。你要記住媽說的這‘三穩,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干部?!?/p>

李佩儀絮絮叨叨說完了,機方也吃完了,他用手抹了幾下嘴巴,說:“好,媽說的‘三穩我記住了,放心吧!”

機方說完便背著被子,提著帆布包,趕去公社報到了。

這天,機方帶領水電站測量隊一行五人,一大早便來到了團結大隊田莊生產隊,駐扎在隊長楊啟榮家。

楊隊長家是一棟明五暗十形制的磚瓦房,屋門前還有一個籃球場大的場地,植有桃樹、李樹、梨樹和杏樹。房屋里外打掃得干凈整潔,讓人感覺非常舒適。楊隊長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五短身材,濃眉大眼,精明能干。他妻子叫李艷梅,個兒比楊隊長高出一截,雖年過四十,依然明眸粉面,豐乳肥臀,風韻猶在。夫妻倆膝下只有一女,名喚楊金鳳,年方十八,待字閨中,鮮嫩水靈,招人喜愛。

楊隊長三天前就接到了大隊的通知,早早為測量隊的同志騰出了三間房子。早上,他見測量隊的同志來了,便迎在山路前和五位同志一一握手,說:“我代表全隊社員向你們表示熱烈的歡迎!”

隨后,他帶著測量隊五名后生進了自己的家門,楊金鳳看到家里一下來了五個帥氣的年輕人,顯得特別興奮,主動幫他們整理床鋪、安放行李。整理妥當后,楊隊長便對測量隊的后生們說:“從今天起,你們就把這里當作自己的家,有什么需要的盡管來找我,或者艷嬸。搞技術測量我不懂,幫不了你們的忙,但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難,你們只要說出來,我們就會盡最大的努力去滿足你們。”

楊隊長溫暖的話,讓測量隊的后生們都非常感動,機方拉著楊隊長的手,笑著說:“楊隊長,您太客氣了,我們會在你們家呆很長一段時間的,到時不要嫌棄我們??!”

楊隊長馬上接話說:“看你這后生說的什么話,你們就是長期住在我這里,我都高興?!彪p方互相說了一些客套話之后,機方便帶領隊伍進山開始測量了。

水電站測量隊沿小沖溝溪水逆流而上,穿過豁口便是別有洞天的大沖溝,放眼望去,溝谷縱橫。機方帶領隊員們選擇測量點,并做上標記,然后又沿溪而下,一段段地測量流水的落差。機方心中有丘壑,先對水電站的范圍大致測量一番,繪出草圖報審后,再進行詳細的勘測。

機方他們就這樣清晨出發,晚上太陽下山再回來,整天在野外辛勞地工作,午飯都是楊金鳳每天送到外面吃。

一天中午,天下起了蒙蒙細雨,楊金鳳穿了一件粉紅色的花褂子,提著飯籃,打把雨傘,興沖沖地走在山道上,山風吹過,卷起她的一頭秀發,散發出迷人的芳香。不一會兒,她來到了大沖溝機方他們在山坡邊上搭建的臨時工棚邊,兩只手掌合成喇叭狀架在嘴前,喊道:“機方哥,機方哥,你們回來吃飯啰!”

測量隊的小伙子們聽到楊金鳳的喊聲,一下子就像餓狼一樣撲了過來,蹲在工棚里狼吞虎咽地吃著。機方也盛了一碗飯,夾了些菜,站在一旁開始吃。

楊金鳳笑瞇瞇地走到機方跟前,說:“機方哥,餓急了吧,飯菜的味道還行嗎?”

機方含著一大口飯,不停地點頭,含糊地說:“真香!真好吃!你吃過了吧?”

楊金鳳笑著回道:“我早吃過了,你慢點兒,別噎著了!”

機方也笑了笑,沒有回她,繼續有滋有味地吃著。楊金鳳又說:“機方哥,我昨天去了我表哥左亞坤家,他讓我給你捎個信,說今年全國恢復高考了,讓你有空多復習一下,準備下半年參加考試。”

機方聽完像注射了一劑興奮劑,猛然跳了起來,手中的飯碗掉落在地上,兩眼放出歡喜的光芒。他舉起雙手,沖出工棚,在山道上奔跑,邊跑邊高喊:“恢復高考啰!恢復高考啰!”

站在工棚里的其他幾個小伙子,目瞪口呆地望著雨中奔跑的機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興奮。

山村的深秋之夜,月明如鏡,鳴蟲唧唧。機方像往常一樣復習功課到半夜,這時,從斜對面房間里傳來一陣呻吟聲:“哎喲,我的娘嘞!我的娘?。 ?/p>

機方聽到是艷嬸的聲音,以為她病了,忙出門想去一探究竟。他輕聲走到艷嬸房門前,從門縫里望去,只見楊隊長赤裸地跪在床中間,艷嬸斜躺著,兩只腳搭在楊隊長的兩邊肩膀上……機方見狀慌忙扭頭就走,他人生第一次見到這樣男歡女愛的情景,回到自己的房間后,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艷嬸的呻吟聲把機方弄得心猿意馬,他放下書本,鉆進被窩蒙頭而睡。

通城縣的高考考場設在縣一中校園里,考場內外都由武警站崗,全縣800多名考生分20個教室同時進行考試。機方和他的同學左亞坤、楊亞圣等人一起考試。

機方考完回到家里,覺得自己這次沒有考好,主要是因為已有三四年沒有摸課本了,僅僅憑兩個月臨時抱佛腳的復習,還是遠遠不夠的。

工作不能落下,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他便提著包匆匆往田莊山村趕去。

在村口的岔路上,他看見梨花呆呆地站在那兒,便上前打招呼道:“梨花,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干啥?”

梨花沒說話,只是把一條灰色圍巾塞在機方手里,便轉身要走。機方拉住梨花的手說:“你無緣無故送我東西,叫我如何受得起呀?”

梨花回頭對機方說:“我爸爸作主,把我嫁給鄰村的魯木匠了。這是我親手為你織的圍巾,給你留個念想吧!”梨花說完,撇開機方的手,哭著跑了。

機方望著梨花消失的背影,心里有幾許傷感。他把梨花送他的圍巾疊好放進提包里,又匆匆上路了。

機方趕到田莊山村時,已是上午十點多鐘。他走到楊隊長家門前,只見大門已關,從房屋里面傳來他那個晚上聽到的一樣的呻吟聲。機方站在外面進退維谷,進去吧,肯定是不方便;退回去吧,又怕自己的身影驚動他們,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屋里的呻吟喊叫聲一浪一浪地打過來,比他那天晚上聽到的更加浪蕩。

機方站了很久,見屋里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在不斷地變換腔調叫喊,他便躡手躡腳地退回到屋前的山路上,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坐了好大一會兒,遠遠看見楊金鳳提著一包東西姍姍而來。楊金鳳遠遠就看見了機方,興奮地喊:“機方哥,快來幫我提袋子,我提不動了!”

機方趕忙走向前,接過楊金鳳手里的袋子,看她累得氣喘吁吁,憐愛地問:“你這是從哪里來?”

楊金鳳撒嬌地說:“你管人家從哪里來呢,你又不去接人家?!?/p>

機方便討好地說:“你只要說了,不管你從哪里來,我保管去接你!”

楊金鳳甜甜地笑著說:“好的,下次我一定讓你來接我。這次是我爸爸病了,我在縣醫院服侍他,這幾天他好多了,用不著我服侍,所以今天我就打了一點兒年貨回家一趟。”

機方聽說楊金鳳她爸爸在縣醫院住院,心里頓生疑團,對那屋里的呻吟聲更是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他聽錯了?

楊金鳳見機方沉默不語,便嬌嗔地說:“機方哥,你在想什么呢?幾天不見,是不是在想我呀?”

機方回過神來時,他和楊金鳳已到了房屋門前的場地上,這時,大門已經打開了,他倆走進堂屋,見公社書記吳丙林坐在堂屋中間。

機方見吳書記來了,沒時間想別的,連忙上前招呼道:“吳書記,您老人家是什么時候來的?”

吳書記微微一笑,說:“機方呀,聽說你們在這里表現得不錯,所以,我今天特地抽空上來瞧一瞧你們?!?/p>

機方連忙說:“我們做得還很不夠,感謝公社領導百忙之中來看望我們!”

吳書記對機方說:“看到你們表現良好,我也就放心了,你們好好工作,我得空再來看你們!”

機方連連說好,艷嬸出來送吳書記出門了。

春節過后,全國恢復高考第一年的考試成績揭榜了,楊部公社左亞坤考取了中南政法大學哲學系、吳亞洲考取了中南財經大學經濟系、楊亞圣考取了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這三名學子以優異的成績在眾多學子中脫穎而出,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人。

正如機方預測的那樣,他沒有考好,與錄取分數線相隔五十多分。這三位同學被錄取,對于他來說是一個極大的鼓舞。他暗暗下了決心,繼續復習功課,準備今年七月份再重上考場。

生產隊楊隊長自去年生病住院后,身體一直沒有完全恢復,他拄著一根拐杖,步履遲緩,每天晚上要起床小解數次。為了方便,他把自己的寢室挪至靠近廁所那邊的房間,每晚出門轉身就可以小解。

晚上住在楊隊長家的人仍舊是原測量隊的成員,指揮部的領導都回公社了。機方白天在火熱的工地上轉悠,晚上先是整理一下白天記錄的施工情況,然后開始復習功課。這晚他又學習至深夜十二點,覺得有些累了,準備上個廁所后就睡覺。為了不影響其他人休息,他輕手輕腳地來到廁所,剛從褲子里掏出那物,便聽到隔壁楊隊長房里傳來輕微的呻吟聲,偶爾還有楊隊長的咳嗽聲。

“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不要惹老娘的火!”好像是艷嬸在抱怨。

“好久沒弄,我不是有點兒想嗎?”楊隊長氣喘吁吁地說著。

“想有什么用,沒有一點兒力氣?!?/p>

“再來一下,讓我再試試!”

“試什么試?死過去吧,惹得老娘睡不著覺!”

楊隊長又是一陣長時間的咳嗽,停后便說:“好吧,不弄就不弄吧,我又要上廁所了。”

機方聽聞后便趕緊收起家伙,落荒而逃。

楊金鳳也跟機方一起上了工地,她被安排在堤壩上發籌碼,民工每挑一擔,就發給一張籌碼,民工憑籌碼與生產隊進行結算。機方得閑時,也偶爾幫楊金鳳發一下籌碼,讓楊金鳳坐在堤壩上歇息一下。

中午,指揮部十多個人圍坐在一張大方桌上吃飯,吳書記坐在正上位,機方和楊金鳳坐吳書記對面,兩人親密地擠在一起。吳書記看了他倆幾眼,饒有興致地說:“小馮、小楊,我看你們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要不要我做媒呀?”

眾人聽后也附和稱好,弄得機方面紅耳赤。楊金鳳倒是大方地說:“吳書記做媒好是好,只怕人家將來考上了大學,看不上我這山里姑娘?!?/p>

吳書記便接話道:“這不可能的,即便小馮考上了大學,你這么漂亮的女娃也配得上他?!?/p>

這時,艷嬸端了一盤紅燒豬肝笑盈盈地走來,手肘在吳書記的肩上碰了一下,說:“吳書記做媒,肯定是給咱們這樣的小戶人家長臉了,我也覺得這兩個孩子般配,我是贊同的。”

吳書記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說:“我看你們兩個都情投意合的,家長也同意,這個媒人我當定了!”

滿桌人都鼓掌表示贊同,紛紛要機方以茶代酒,敬吳書記這個大媒人。艷嬸連忙說:“我家里有自釀的米酒,我去舀來大伙兒都喝點兒,好不好?”

吳書記連忙制止道:“不能喝酒,這樣會造成不良影響,這個喜酒我們留著以后喝?!?/p>

眾人都表示贊同,便推搡著機方和楊金鳳去用茶敬吳書記。楊金鳳起身去廚房拿來三只白大碗,從大茶缸里舀了一碗先給吳書記,然后給機方和自己各舀了一碗,牽著機方走到吳書記跟前,金男玉女雙舉茶碗,都往吳書記的茶碗上碰了兩下。機方有些不好意思,沒有開口,楊金鳳便開口說:“多謝吳書記成全我們,我倆以茶代酒敬您,望您日后多多關照我們!”說完又嫵媚地瞟了機方一眼,用肩膀碰了一下機方,二人同時舉碗,一飲而盡。吳書記見狀哈哈大笑,也將一碗茶一飲而盡,眾人又是一陣掌聲。

楊金鳳早已看上了機方,只是羞于表白,母親艷嬸看在眼里,私下跟吳書記說了,讓他撮合。這次,在眾人的見證下,吳書記的一番隨口之言,讓這門親事變成難以推卻的事。于是,機方和楊金鳳成了一對戀人。

轉眼到了陽歷七月,機方第二次走進高考考場。這次的考題比去年的考題明顯更難了,機方覺得自己考得很不理想。這次考完他沒有回家,因為不愿聽他媽嘮叨,他直接上了田莊山。此時的田莊水電站工程已接近尾聲,各大隊只派兩三個人員留在工地上,工地上所有人員不過三十人,都是在做收尾的活兒。

機方無精打采地回來后,楊金鳳見他的樣子,知道他又沒考好,便上前牽住他的手,說:“機方哥,別不高興了,考得怎么樣不重要,平安健康就好!”說完便去廚房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花椒茶,“別去想那些沒用的事了,只要我們今后齊心協力,日子肯定錯不了?!?/p>

機方被楊金鳳溫柔的話語觸動,心情一下變得開朗多了,說:“此次若是未能中,明年馮郞又重來。”

楊金鳳似懂非懂的,笑著說:“你文縐縐的在說什么呀?是不是想明年又去考呀?”

機方搖頭擺腦地回道:“然也!”

楊金鳳柳眉微蹙,說:“看你出去幾天,說話都變調了,什么圓呀扁呀的,以后不許這樣咬文嚼字的,給我好好說話?!?/p>

機方雙手握拳,朝楊金鳳躬身作揖道:“娘子,小生遵命了!”

楊金鳳哈哈地大笑起來。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后,楊金鳳提著個竹籃,邀機方一起去山里采蘑菇,機方高興地說:“好!我正好想去散散心。”

機方拉著楊金鳳的手,沿著盤旋的山道緩緩而上。漸漸林深茂密,放眼四望,滿目蔥翠。機方和楊金鳳置身于這優美的景致之中,身心都感到非常愉悅。

楊金鳳忽然眼前一亮,發現前面杉樹叢中長滿了蘑菇,她興奮地飛奔而去,邊跑邊說:“機方哥,快跟上,那里有好多蘑菇,上次我也是在那兒摘了好多的?!?/p>

機方不為所動,只是慢慢地跟上來,說:“金鳳,聽說野生蘑菇大多有毒呢!”

楊金鳳回道:“蘑菇生長在這樣清潔向陽的草叢中,是沒有毒的,我教你幾招吧,一看顏色,有毒的蘑菇顏色鮮艷,采摘后易變色;二是看形狀,無毒的蘑菇傘面平滑無輪,下部無菌托,有毒的蘑菇傘蓋中間凸起,形狀很怪;三是聞氣味,無毒的蘑菇有一點兒水果的清香味,有毒的蘑菇是一股酸腥味?!?/p>

機方聽楊金鳳頭頭是道地說著,只是微笑,似乎不太相信,楊金鳳便又接著說:“你別不相信,我再最后教你一招,把采來的蘑菇放鍋里,加水放幾片生姜一起煮,要是姜變成黑色,就說明蘑菇有毒,不變色就沒有毒。”楊金鳳一邊說著話,一邊不停地摘菇,不一會兒她已摘了半籃子。她直起腰,站起來說,“好了,中午有蘑菇湯喝了,美吧?”

機方也被楊金鳳美美的神情感染,說:“好哇,現在回家還早,咱倆繼續走走吧!”

楊金鳳提著籃子,跟著機方往山道上前行。

轉過幾道彎,上了一道嶺,便來到了有名的古剎——千佛寺門前。這寺年久失修,已顯得十分破敗,但寺門前兩棵古松綠枝如傘,蒼勁有力,寺廟斷墻殘壁之間,依稀可以窺見當年的鼎盛。

機方和楊金鳳走進廟堂,見正面有如來大佛,兩側還有一些神態各異的羅漢。神臺下面有一張方桌,上置香爐、簽筒、功德箱,桌子旁有一個身著破舊僧衣的老和尚,他正閉目誦經,如入忘我之境。

機方走近老和尚身前,恭敬地叫道:“大師,您好啊!我倆想抽支簽,問問禍福兇吉,可以嗎?”

老和尚慢慢地睜開眼,望了機方和楊金鳳一眼,又閉上了眼睛,說:“施主請自便吧!”

機方說:“我想抽支簽,問問我倆的婚姻?!?/p>

老和尚微微點了點頭,用手指了一下方桌上的簽筒。機方和楊金鳳雙手合十,朝如來佛拜了三下,機方便從簽筒里抽出一支簽,只見上書:“窈窕嬌娥不尋常,八面玲瓏盡放光;惹得眾人爭相寵,致使情郎喜發狂。”

機方讀了兩遍,覺得此簽很有意思。楊金鳳不知意,便問道:“上面說的是啥意思呀?”

機方笑著說:“上面是說你長得漂亮,大家都喜歡你,我高興得發了瘋!”說完又轉頭對老和尚說,“大師,您說我解釋得對不對呀?”

老和尚沒說話,只是別有意味地笑了一下。機方放回簽,說:“大師,我想再抽一支,問問前程,可以嗎?”

老和尚又用手指了一下方桌上的簽筒,機方又是雙手合十,更加虔誠地朝如來佛拜了三下,從簽筒里抽出一支簽,佛簽書云:“鯨魚未變守江河,日上吟詩月下歌。走村串鄉人皆識,風雪夢歸逍遙坡?!?/p>

機方反復誦讀了幾遍,感覺似懂非懂,楊金鳳便問:“這上面寫的又是啥意思呢?”

機方自己都理解不透,轉問老和尚道:“大師,這簽作何解釋呀?”

老和尚閉目養神,好久才說道:“施主不必多問,天機不可泄漏,日后自會明白?!?/p>

機方求道:“大師,弟子愚鈍,求您指點一二!”

老和尚回道:“天地造化,皆有定數,施主莫再多問,好自為之吧!”

機方聽老和尚這般回答,也不好再三相問,便從荷包里掏出幾角零鈔塞進功德箱里,牽著楊金鳳的手下山去了。

時近中秋,天氣轉涼,秋高氣爽。這天是機方去楊金鳳家行定親禮的日子。機方上身是一件嶄新的的確涼襯衣,下身著一條藍布褲,腳上穿了一雙解放鞋,頭發梳得油抹水光,精精神神的。他挑著一擔籮筐,里面裝了豬肉、鯉魚、雞蛋、月餅等禮品,籮筐口用紅紙蓋住。同去的有機方老爸馮大喜和他的兩個叔叔馮二喜和馮三喜,幾人輪流換著挑擔,很輕松地到了楊金鳳家。

楊隊長和艷嬸早早便在門前路上迎候,喜笑顏開地把人迎進家門。機方一進大門,便見公社吳書記坐在堂中,急忙上前握手遞煙,說:“吳書記,您辛苦了!我們一大早就出發了,您比我們來得還早些?!?/p>

吳書記也笑著打招呼。

來客在堂屋兩邊一字落座,楊金鳳用托盤端來了紅糖姜茶,從吳書記面前開始,款款移送,獻茶禮畢,便帶笑含羞地退去了。眾人捧著茶碗認真地品嘗,吳書記抿了兩口,把茶碗放在板凳頭上,說:“這紅糖茶好甜好香,真有味道!”

眾人也齊聲附和說好喝。吳書記又說:“今天是機方和金鳳定親的好日子,兩家的主要親戚都在場,作為他倆的媒人,我來說兩句。機方和金鳳屬于自由戀愛,所以呀,我就做了個順水媒人。我希望這對伴侶在今后的日子里,互敬互愛,攜手共進,為社會主義建設作出貢獻!”

吳書記話音剛落,堂屋里便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吳書記雙手抬起示意大家停住掌聲后,接著說:“現在農村形勢很好,像機方這樣有文化的青年,在農村這個廣闊的天地里,一定會大有作為的。”

一群人其樂融融地聊著天,又一起吃了定親宴,這才各自回家。

中秋過后,田莊水電站已全面竣工。機方回到了公社企管會上班,他下午抽空上了田莊,想把放在楊隊長家里的被褥、書本等物件拿回家。到了準岳父家,只見大門緊鎖,空無一人,他便沿屋角邊小道尋去。走近菜園,見楊金鳳在地里挖藠頭,他忙喊道:“金鳳,我來了!”

楊金鳳抬頭望見機方,將鋤把撐在腋窩下,沒有挪步,只是望著機方溫柔地笑。機方走到楊金鳳跟前,看到她嫵媚的樣子,心生無限愛意,說:“金鳳,你真美呀!”

楊金鳳用鋤頭把撞了一下機方,含嗔帶嬌地說:“別這么甜言蜜語地哄人,我不喜歡來虛的?!?/p>

機方笑嘻嘻地說:“那怎樣才是實的呢?”

楊金鳳回道:“你心里清楚。”

機方心里根本就不清楚什么,便說:“好了,我今天來,是想把我放在這里的一些東西拿回去,你去幫我開門吧!”

楊金鳳故作認真地說:“你那些破東西,我以為你不要了,都扔掉了?!?/p>

機方知道楊金鳳在開玩笑,便說:“那些東西是不值什么,但是我那些書本資料可有用了?!?/p>

楊金鳳仍一本正經地說:“你那些書本都賣給收破爛的了。”

機方見楊金鳳還在騙他,便上前用手指在楊金鳳的腰上閃閃點點地撓,逗得楊金鳳前仰后合,雙手不停地在機方身上捶打。機方便趁勢將楊金鳳摟入懷中,用下顎撥起楊金鳳的臉,兩張嘴很快粘上了。楊金鳳的雙手剛開始還在揮舞,慢慢地便靜下來不動了,緊緊抱住機方的腰,唧唧哼哼地叫。

兩人親熱了一會兒,終于停下了。楊金鳳把挖好的藠頭放進籃子,提起便走,機方肩扛鋤頭跟在后頭,二人高興地回到家中。機方進門便問道:“你老媽和老爸到哪里去了?”

楊金鳳回說:“我城里的表哥今天結婚,他倆都去吃喜酒了,我正愁晚上一個人睡覺害怕,你來得及時,給我做個伴?!?/p>

機方聽了甜甜地笑,楊金鳳見了說:“你壞笑什么呀?你想得美呀,各睡各的房!”

機方不敢笑了,便正經地說:“好!好!我只在隔壁給你做伴。”

太陽已經落山,暮色漸漸籠罩山村。楊金鳳因為一天勞作弄得滿身汗水,正在房間里洗澡。機方一個人在屋外的小道上漫步,欣賞這幽靜美麗的山村暮色。他不經意間又來到了田莊水電站,望著宏偉的大壩,想到自己為此付出的心血,有一種自豪和欣慰。正在他思緒萬千的時候,聽到楊金鳳喊他,他便立即轉身回去了。

楊金鳳早把菜擺上了桌,一碗五花肉炸藠頭,一碗魔芋豆腐、一碗空心菜,外加一碗雞蛋蘑菇湯。楊金鳳舀了一壺米酒,為機方倒上一杯后,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說:“機方哥,我倆難得這樣在一起吃飯,今晚我陪你好好喝幾杯!”

機方隨即應和道:“好!咱倆開懷痛飲,一醉方休!”

楊金鳳一笑,說:“酒當然不能喝醉,喝好喝盡興便是,不然碗筷都沒有人收拾了?!?/p>

機方見說得在理,便說:“好!聽娘子的?!庇谑?,二人你一杯我一杯地開喝了,一下是情郎敬嬌妹,又一下嬌妹敬情郎。喝著喝著,兩斤的酒壺干了,機方覺得意猶未盡,要楊金鳳再來一壺,楊金鳳怕機方喝醉,便只舀了半壺酒來。

喝至一半,楊金鳳見機方開始有些醉意了,便自己假裝醉了,趴在桌子上裝睡。機方見楊金鳳醉了,便停下不喝了,推搡了她幾下,喊道:“金鳳,金鳳,你睡了嗎?”

不管機方怎么問,楊金鳳都裝作沒聽見,不予回應。

機方看楊金鳳像是醉了,便收拾好桌上的碗筷,扶她到床上歇息。楊金鳳躺下后,睜眼看了一下機方,說:“方才一陣酒勁上來,好厲害喲,躺一會兒后感覺好多了,你去幫我泡碗茶來,多放些茶葉?!?/p>

機方屁顛屁顛地去泡茶了,不一會兒便端來一大碗濃濃的茶放在楊金鳳的床頭。楊金鳳又吩咐說:“你自己也去泡碗茶喝嘛,濃茶解酒,喝下就舒服多了?!?/p>

機方笑嘻嘻地回說:“我沒喝醉,不需要解酒,我喝你剩下的就行了?!?/p>

楊金鳳從床上起來,坐在床沿上,細細地抿了幾小口茶,說:“你這傻瓜,真懶!我喝酒上頭,你過來幫我揉揉太陽穴?!?/p>

機方便心生歡喜,忙走上前去,讓楊金鳳平躺在床上,他彎下腰用手在她兩邊太陽穴輕輕揉搓,揉著搓著,把她揉得氣喘吁吁。

楊金鳳實在難以忍受,用力將機方一拉,機方便撲倒在她懷里。機方借著酒興,抱著楊金鳳狼吻不已。楊金鳳把只手伸進機方的褲里死死捏著那根硬物,更讓機方火上澆油,他慌亂地扯掉楊金鳳身上的衣衫,急不可耐地又撲了上去。這時,楊金鳳便是一個勁地叫喊……

機方翻轉躺下,精疲力竭,他心想,楊金鳳做這事時的叫喊聲與她娘如出一轍,讓他好生納悶。

楊金鳳漸漸平息下來,機方問:“你剛才為何那般叫喊,左右隔壁的人聽見了,多不好意思。”

楊金鳳用手揪了一下機方的大腿,說:“聽見就聽見,誰叫你個色崽要惹我呢!”

見她這么說,機方反倒不好意思了。

第二年春天,楊部公社所有生產隊都實行了責任田到戶,廣大農民沖破了吃大鍋飯的樊籬,人人笑逐顏開,個個甩開膀子干,在自家的責任田里出真力,下真本,收獲滿滿當當的糧食。

也就在這一年春上,機方和楊金鳳結婚了,機方家也分得了三畝二分田。

別看楊金鳳長得如花似玉,干起活來也是把好手,在公婆的幫襯下,能干的楊金鳳把自家的責任田耕種得妥妥當當的,機方在公社企業工作的收入貼補家用,全家人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年底,楊金鳳生下了一個兒子,因為孩子是在責任田到戶這年生的,機方便秉承其父取名之脈,為兒子取名馮分田。

此時的機方是楊部鄉企管會辦公室主任,他已經連續五年參加全國高考了,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高考試題一年比一年增多增難,他的高考分數也是年年遞減。他原來的同學都逐年考取了大學,首年考取的都已分配了工作,左亞坤分配在省委黨校任教,楊亞圣分配在市委宣傳部。

左亞坤剛開始是極力支持機方考大學的,經常寫信鼓勵機方,給他寄學習資料。見機方屢試不中,他便又寫信勸機方道:“兄屢試不中,究其緣由有二:一是兄雜務纏身,未能靜心研習課本;二是讀書人越來越多,考題越來越難,此二者就兄之現狀很難改變?,F提倡成人大學自修,國家承認學歷,兄何不自修大學?如能成功,兄與我等一樣皆為大學文憑,豈不美哉?何況兄尚年輕,如有文憑,兄定會有云開日出、大展宏圖之時。專此叮囑,望兄采納!”

機方接信后,沉思良久,心里還是不甘去上成人大學。

楊亞圣也給機方寫了一封規勸之信:“聞機方兄此番高考再次失利,小弟不勝惋惜與痛心。兄之才華實在我等之上,觀兄這幾年來工作之成就,便是明證。古人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又有云:‘條條大道通羅馬,何必去擠獨木橋?為此,小弟想勸兄放棄高考,專心工作,閑暇時多讀經典,韜光養晦,以待天時。兄如東方朝陽,常抱報國濟民之心,定能實現鵬飛高舉之志,庶幾才不負平生之所學也!小弟愚見,望兄雅正!”

機方讀信后,不由得流下辛酸的淚水。

楊金鳳是個持家好手,幾年來已攢下一些錢,準備再從娘家借點兒,到鄉政府附近的公路旁邊建房。李佩儀見兒媳婦要辦這樣的大事,便把從前積攢下來的私房錢都給了楊金鳳。楊金鳳很感動,說:“媽,這是您的養老錢,我不能要您老人家的!”

李佩儀堅決地說:“拿著吧,養老不是有你們嗎?到時我的兩個女兒也可以負擔一點兒嘛,不要緊,你辦這樣的大事,我的錢該拿出來的。”

楊金鳳見婆婆態度堅決,便收下了,說:“既然媽要真心幫我,我就收下了,我有了錢再還您?!?/p>

李佩儀見兒媳婦收下了錢,臉上布滿了笑容,說:“什么還不還的,一家人莫說兩家話,你能建新房,我這張老臉上也有光?。 闭f完便顫顫巍巍地走開了。

楊金鳳在親戚朋友的幫襯下,建起了一座鋼筋水泥結構的平房,三室一廳,平房后面有配套的廚房、豬圈和廁所。新房離鄉政府只有四五十步遠,機方每晚可以在自家住。

機方和楊金鳳住進了新家,因為不是太寬敞,父母仍留在老屋居住。新的居住環境,給機方帶來別樣的喜悅,他感覺生活原來是如此的美好。再回味左亞坤、楊亞圣兩摯友的來信,他覺得他們說得十分中肯,慢慢的,他感覺到自己對高考的那份執著信念已悄然淡去。

機方在左亞坤的指導下,報了北京人文函授大學,這是一所由中國人民大學、北京社科院、北京文聯、中國青年報社等四家全國著名的教學科研單位聯合創辦的函授大學,著名詩人艾青任名譽校長,原國家副主席王震為學校題寫了校名。機方是首屆學員,那年金秋時節,他去北京中山公園音樂堂參加了首屆學生開學典禮。此后,機方堅持了三年刻苦的學習,拿到了大專畢業證書。

機方函授大學畢業那年,楊金鳳又為他生了個女兒,機方便給自己的女兒取名“馮文函”,來紀念他就讀北京人文函授大學這件大事,后因女兒五行缺水,便又改為“馮文涵”。

也就在這一年,恰逢通城縣招聘鄉鎮干部,報名條件是年齡在20至25周歲,高中畢業后參加過一年以上生產勞動的農村男女青年,條件特別優秀的年齡可放寬至28周歲。招聘分筆試、面試、政審三步走,三項都合格者即聘為鄉鎮干部。

機方到那年十月份剛好滿28周歲,現在是八月份報考,他踩在最大年齡線的邊緣。鄉政府華鄉長認為機方在鄉企業干了七八年,并有一定的成績,可以算是特別優秀的青年,就讓他報名參加了考試。機方的筆試成績全縣排名第九,全鄉排名第一。第二步面試,他已經有很深的社會閱歷,加上他又會說話,因此面試也是順利通過。第三步政審對于他來說就無力操控了,他想別的問題都沒有,只是年齡問題。

十月三日,全縣招聘的五十名鄉鎮干部塵埃落定,機方名落孫山,郁悶極了。他的同學吳金文考取后被任命為墨煙鄉民政助理;胡金水被任命為石南鎮政府宣傳委員;李金久被任命為楊部鄉政府組織委員。這三個同學中,胡金水其實比馮機方大一歲,由于他三叔在縣公安局戶政科工作,早早就幫他將年齡改小了兩歲。

機方眼睜睜看著別人都有模有樣地當上干部了,自己卻還是個半工半農的鄉企業人員,心里十分委屈,便找了華鄉長,想要討個說法。

華鄉長見機方可憐的樣子,一臉無奈地說:“招聘政審權在縣組織部,我一個小小的鄉長,根本無權過問,我有心幫你,也沒有這個能力。你不要氣餒,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機會有的是?!?/p>

華鄉長一番推心置腹的話,讓機方沒有什么好說的了,他只好悻悻地離去。

機方回到辦公室剛落座,便見妻子楊金鳳火急火燎地哭喊道:“機方,不得了啊,出了天大的禍事了啊,爸爸媽媽被電死了!咱們快點兒回老家去吧!”

機方一聽,立刻蒙了,撒腿便往回家的路上瘋跑起來,楊金鳳便也跟在后頭跑。

到了老家,見兩位老人已被鄰里抬進了堂屋,用兩塊門板并排放在一起,堂屋里還有股食物燒焦了的氣味。

機方見到這個慘狀,在父母尸體旁號啕大哭起來。大男人的這種震天動地的慟哭,讓周圍的人無不感到悲痛。不一會兒,機方的兩個姐姐也哭哭啼啼地趕來了,姐弟仨哭作一團。

幫忙的鄰居親房在旁七嘴八舌地講述出事經過——

原來,李佩儀上午提著一籃焯過水的長條豆角,準備在屋后的高壓電線上曬。誰知她剛剛拿著兩根豆角搭上去,就被電著不動了,馮大喜跟在后頭見了,便去扯李佩儀,結果也被電著了,恰巧吳支書扛把鋤頭去屋后園子里鋤草,路過時看見了,連忙跑到村子上頭變壓器房關了總閘。大伙去時,兩個老人倒在一起,身上都燒黑了。

機方應聘落選,接著又是父母不幸雙亡,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讓他痛不欲生。處理完父母的喪事后,機方不吃不喝地昏睡了三天三夜,把楊金鳳嚇得六神無主。她去醫院請來醫生,給機方打了幾瓶點滴后,他才漸漸蘇醒過來。

醒來的機方與原來判若兩人,他顯得有些麻木與遲鈍,好像忘掉了以前的許多事情,嘴巴倒比以前愛說了,而且還有些嘮嘮叨叨,招人厭煩。機方在鄉企業上班也沒有從前那股兒勁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消極懶散心態。

鄉鎮企業由于新的經濟體制的沖擊,原來由公社向大隊抽調的人員都回本村種自家的責任田了,鄉企業下屬的幾個場、站單位基本都成了空殼,難以為繼。鄉政府為減輕自身負擔,裁減了鄉企管會里面大批的人員,機方也是被裁減的人員之一,他回到家,又成了地道的農民。他思前想后,回憶起自己坎坷的經歷,深切體會到了人生的悲涼。

楊金鳳因病剛出院在家養著,見機方愁眉苦臉的樣子,便對他說:“你回來了很好,我暫時不能下地干活,父母都不在了,沒有幫忙的,你把自家的田地種好了,比你在鄉企業上班強得多?!?/p>

機方聽妻子的話里并無責備之意,心里好受了一些,說:“我不是留戀鄉企業的工作,只是覺得前途迷茫,今后不知該往哪里走?!?/p>

楊金鳳笑著說:“我告訴你,你以后直接往自家的田地里走,把莊稼種好,帶大兩個兒女,這就是將來的正路?!?/p>

機方嘆了口氣,搖著頭說:“我堂堂七尺男兒,飽讀詩書,腹有珠璣,胸藏方略,豈能一輩子屈身于田地之中?你別小瞧我,我一定會干出一番大事的。”

楊金鳳聽機方又在說胡話,十分厭煩地說:“別放你的狗屁了,你趕快去把家門前那塊田犁了,播上種,要不然沒有秧苗種田,全家沒飯吃了,這才是大事!”

機方覺得與妻子爭論無趣,便扛起犁耙牽牛去犁田了。

東風大隊改為東風村后,支書變成了高鶴林。

高支書長得七長八大,與機方是從小長大、一起上學讀書的伙伴,只是他初中畢業后便去參軍了,在部隊呆了三年入了黨,退伍回鄉后,鄉政府讓他接替了吳支書,成為了東風村的領頭人。

新官上任三把火,高支書的第一把火便是發展村級經濟,號召全村人民開山造果園,把山上的馬尾松全部砍光,開發出了百畝柑橘園。高支書的壯舉,得到了鄉政府領導的高度認可,被作為發展村級集體經濟的典型在全鄉予以推廣,高支書一上任便成了熱門人物,使得他躊躇滿志,準備大刀闊斧繼續干下去。

高支書經常去鄉政府開會和匯報工作,路過機方家門口時,楊金鳳總是要熱情地招呼高支書進門喝茶。高支書見楊金鳳風流嫵媚的樣子,也就不客氣地進去了。這段時間,機方因“下崗”等一直悶悶不樂,對楊金鳳也是若即若離。而楊金鳳一方面惱怒機方的不作為,另一方面與她母親一樣,生性風流,不甘寂寞,慢慢地,和高支書就開始眉來眼去。

幾年下來,鄉政府周圍村民建起了許多樓房,原來的黃土坡已變成有一定規模的小集鎮了。原公社書記吳丙林因年齡大了,退居二線,退休前將他的獨子吳興旺安排在鄉供銷社工作。吳興旺只有初中文化,是個有縫便往里鉆的小泥鰍,特別圓滑,幾年下來,他已經混到供銷社副主任的位置上了。

吳興旺綽號叫“旺省長”,因小兒麻痹落下了殘疾,走路一拐一瘸的,當地人的說法是一走一閃的,故稱“旺閃長”。后來鄉人覺得“旺閃長”這外號不夠大氣,有歧視吳興旺生理缺陷之嫌,便就改稱“旺省長”了。他對鄉人開始叫他“旺閃長”不太樂意接受,改稱“旺省長”之后,覺得自己有身份,叫的人多了,他便也漸漸地接受了這個名號。

“旺省長”在鄉供銷社上班,離楊金鳳家咫尺之遙,成了鄰居。他和楊金鳳是小學同學,之前他還追求過楊金鳳,只不過沒成功。成為鄰居后,每天看見楊金鳳婀娜的身影,“旺省長”心里就癢癢的。

農村時下特別流行穿棉綢衣服,這種布柔軟舒服,輕薄耐用,供不應求。

這天,楊金鳳去供銷社想買幾尺棉綢來做幾件衣裳,一問營業員,回答說早就沒有賣的了。她無奈回家,半路上碰見了“旺省長”,便故作嬌態地說:“興旺哥,你們供銷社里什么時候有棉綢賣呀?”

“旺省長”見楊金鳳要買棉綢,心中竊喜,故意表情平靜地說:“這貨太緊俏了,進不來,還不知什么時候能有貨?!?/p>

楊金鳳向“旺省長”拋去了一個媚眼,輕聲說:“興旺哥,你是個大能人,就幫我弄幾尺唄!”

“旺省長”欲擒故縱,還是堅持說:“你先回家再等一等吧,我們進貨了會給你信的。”

楊金鳳還是不依不饒地求道:“你堂堂一個大主任,手頭上肯定留有余貨,你就給我幾尺嘛!”她拉著“旺省長”的手推來推去的。

“旺省長”見火候差不多了,便說:“你實在想要,我倉庫里存了兩匹,是給鄉政府華鄉長的老婆留的,你要就先給你幾尺吧!”

楊金鳳聽后轉嗔為笑,說:“我就知道你留有一手的,好吧,那太謝謝你了!”

“旺省長”四下望了望,然后向楊金鳳使了個眼色,說:“來吧,跟我去倉庫拿吧!”

供銷社二樓的倉庫里,各式各樣的貨物碼放得井井有條,楊金鳳還沒見過這么多的貨物,她張大嘴巴瞪大眼睛四處看著?!巴¢L”進門便拉上門閂,走到放布匹的貨架上,拿出一匹棉綢來。

楊金鳳見到“旺省長”手中的棉綢,兩眼發光。她接過棉綢,扯開貼在身上試,笑著問“旺省長”:“我穿這布料好看不?”

“旺省長”看著楊金鳳,眼睛都直了,哪還忍耐得住,上前一把抱住她,摁在旁邊裝有海帶的麻袋上。

楊金鳳內心里嫌棄“旺省長”,便使勁推開他,說:“你不能這樣,不然我要喊人了!”

“旺省長”哪還顧得上這些,伸手要去解楊金鳳的衣裳,邊解邊急促地說道:“來吧,今天這棉綢布就送你了。只要你依了我,你以后要什么我都答應。”

聽到這話,楊金鳳的手松下來了,任憑“旺省長”擺弄。她忍不住要叫喊,又覺得不妥,便把身上的棉綢揉成一團塞在嘴里,用力地咬住不叫。

機方和楊金鳳的兩個兒女逐漸長大了,兒子馮分田已上小學五年級,女兒馮文涵也上小學一年級了。夫婦倆種地養雞,只能勉強度日?,F在兒女長大上學,更要錢花,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楊金鳳眼瞅著日子難過,便心生一計,在家里開起豆腐店來。她心靈手巧,豆腐店有水豆腐、豆腐干、油炸豆腐、干豆皮、還有魔芋豆腐,品種齊全,豆腐好吃,生意越做越紅火。這樣一來,豆腐店的收入比田地里的收入還多。

村支書高鶴林常在楊金鳳的豆腐店歇息喝茶,覺得她做事潑辣,又能說會道,如今又成了致富能手,便提議楊金鳳任村婦聯主任,并報請鄉政府批準了。

楊金鳳當上村婦聯主任后,生意并沒有耽擱,甚至到她店里買豆腐的人更多,生意比以前更加紅火了。楊金鳳便把責任田轉租給老屋鄰居種,自己專注于豆腐店的生意。機方也跟著輕松起來,只是偶爾幫幫楊金鳳,大多數時間他喜歡寫寫畫畫,走村串鄉,四處游逛。

機方有空的時候便去武漢、咸寧拜訪他的同學左亞坤、吳亞洲、楊亞圣這三人,左亞坤現已是省委黨校的副校長、吳亞洲已是省農業銀行的副行長、楊亞圣已是咸寧市委宣傳部的副部長。機方剛開始去一兩次,他們都很熱情地接待了他??蓹C方去的次數多了,他們便開始冷淡起來,左副校長直截了當地說:“機方呀,你看我整天都忙得分不開身來,真的抽不出時間來陪你,我看你今后不要這樣跑來跑去了,你自己要在家里踏踏實實地做點兒事,不要把錢花在這路費上。”

機方是個聰明人,骨子里也還有些傲氣,便沒再去了,心想:“我花錢費力去看你們,圖什么了嗎?只不過是念舊情罷了!”

當機方外出游歷之時,高支書便乘虛而入,他早已和楊金鳳暗通款曲,廝混在一起了。一個是垂涎于美色,另一個是圖報知遇之恩,兩個人一有機會便在一起干那茍且之事。次數多了,加上楊金鳳有叫床之癖,他倆的齷齪之事眾人皆知,成了東風村人公開的秘密,只有機方蒙在鼓里。

機方在四方游歷中,發現鄉村里有許多不孝敬父母的,或有月供10斤大米算作贍養了父母的、或有兄弟各養一人使父母不得相見的、或有非但不贍養父母反而啃老剝老的、甚至還有打爺罵娘虐待父母的……針對種種不孝行為,機方深惡痛絕,他決定成立一個孝敬父母的組織,鞭笞社會上的不孝行為,弘揚中華民族的孝道文化,為社會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

機方連夜撰寫了《告鄉鄰書》,他才思如涌,迅即寫就了幾百字的告文,寫完后,他自己反復誦讀了兩遍,覺得才情并茂,文采飛揚,頗有一些自鳴得意。

清晨,薄霧裊裊,楊部小鎮籠罩著一層清新透明的輕衫。

十字街中心,機方家的大門前,擠著一堆人,爭看墻上紅紙寫的《告鄉鄰書》,人群中有背著菜籃來鎮上賣菜的小販,有去學校在餐館過早的學生,有手里提著菜來看看熱鬧的老伯,有背著小孩不停抖動的老奶奶,還有一些早起晨練、溜達、觀景的閑雜人等。機方見人多,便也來勁了,面對那張親自貼上去的紅紙,開始抑揚頓挫地念起來。他披著一件又臟又舊的軍大衣,誦讀《告鄉鄰書》時,搖頭擺腦,神采飛揚,眼睛放出得意和喜悅的光來。

看告示的人群中,有一個叫“諾腳子”的人說:“你這人類孝敬父母委員會的名號太大了吧,是省級?國家級?還是世界級的?”

又有一個叫“勇胡子”的人接話道:“機方委員長干的是全人類的事業,是聯合國級別的組織吧?”

“勇胡子”的話逗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又有人問機方道:“你這個人類孝敬父母委員會能干什么?加入你這個組織要什么條件?”

機方見這么問就來勁了,說:“這才是問到點子上了,至于說委員會是干什么的,告示中已說得非常清楚,你問入會的條件,很簡單,所有孝敬父母的人都可以加入,每年交納5塊錢會費即可?!?/p>

眾人聽說還要交錢,都表示不可理喻,那個提著肉的先林爹便問道:“加入你們組織有什么好處呢?”

機方笑笑回道:“好處就是我們一道與社會上的不孝行為作斗爭,懲惡揚善,為社會風氣的好轉貢獻力量!”

先林爹搖搖頭說:“你這是個卵組織,我花5塊錢加入你這個卵鴨衰(鄉下俚語,意思是一塌糊涂)的組織,不如花5塊錢買肉給父母吃來得實惠。”

先林爹說完便氣沖沖地走開了,他像只領頭羊,把眾人都引散開來,機方看著紛紛離去的鄉鄰,不禁搖頭,覺得這些人都是不懂理的。

鄉鄰對人類孝敬父母委員會的態度給機方澆了一瓢冷水,但他并沒氣餒。他先向縣民政局申請注冊,想將這個組織合法化。可是,縣民政局以組織名稱不規范為由,退回了他的注冊申請。他又向省民政廳申訴,省民政廳以同樣的理由返回了他的申請。機方仍不死心,繼續向國家民政部申訴,結果又是同樣的理由回復了他的申訴,這才讓他止步了。他自嘲地說:“我這個組織是屬于全人類的,國家民政部都沒有權力注冊,那我就不注冊了,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我去聯合國注冊登記。”

時令已入深冬,機方緊裹著大衣,蜷縮在家里煤爐旁取暖,外面北風呼嘯,門窗被風強力開合,偶然傳來刺耳的撞擊聲。楊金鳳在屋子里忙著打豆腐。全家人靠賣豆腐為生,由于楊金鳳人緣好,豆腐好吃,生意還不錯,鄉人稱楊金鳳為“金豆腐”。

她才三十多歲,不高不矮的身材,雪白的瓜子臉紅潤動人,一雙像梭子一樣的眼睛顧盼有情,勾人魂魄,濃密烏黑的頭發,很是飄逸靈動,頗有一番嫵媚少婦的韻味。楊金鳳卷起袖子,彎腰去提盛滿豆漿的大木桶,太重了沒有挪動,她起身對著坐在屋內的機方大聲說:“挺尸的,你在那里癱一上午了,能不能過來幫下忙??!”

機方見妻子動怒了,便慢吞吞地起身過去,和妻子一道把大木桶抬進廚房。夫妻倆剛放下木桶,就聽到屋外有人在喊:“‘金豆腐!‘金豆腐!在家嗎?我要吃你的豆腐啊!”

楊金鳳走出來一看,原來是“旺省長”在堂屋里喊叫,便嬌嗔地對他說:“瞎叫什么呀?看你嘴饞的樣兒,豆腐才濾漿,想吃還早著呢!”

“旺省長”常以買豆腐之名,隔三岔五來“金豆腐”家聊上幾句。這回“旺省長”確實是要買豆腐,而且要的量還很大。他認真地對楊金鳳說:“明天是我老爸的七十大壽,你要專為我打兩箱豆腐,明天一大早,讓機方哥送我家去,豆腐錢我先給你?!闭f著便從荷包里掏出一張100元的鈔票遞給楊金鳳。

楊金鳳接過錢,嫵媚地笑問:“要找你錢么?”

“旺省長”忙回道:“錢不用找了,你把豆腐打好吃一點兒就行了?!?/p>

楊金鳳意味深長地說:“你放心,包你吃了還想吃?!?/p>

“旺省長”趁機在楊金鳳的胸前摸了一把,小聲淫笑地說:“我只想吃這個?!?/p>

楊金鳳迅速拍開“旺省長”的手,低聲厲責道:“你好大的膽子,機方在屋里呢。”然后又故意大聲說,“好吧,我明早讓你機方哥把豆腐送到你家!”

“旺省長”聽后便一閃一閃地回去了。

冬天的早晨非常冷,地面上結了薄薄的一層冰,機方的脖子上纏著厚厚的灰色圍巾,連耳朵都填埋進去了。他騎著一輛破舊自行車,后面載著兩箱豆腐,在結冰的道路上吱吱嘎嘎地騎行。在路上碰見鄉民政助理林木生也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林木生見了機方,連忙招呼道:“機方,我正要找你!”說著便停車下來,機方也兩腳點地停下,一手扶住車頭,一手攥著后衣架上的豆腐箱,說:“林助理,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林木生接著說:“昨天我在縣里開了個會,領導談到了你的事,我想和你交流一下意見?!?/p>

機方笑道:“好哇,不過我現在沒空,等我去‘旺省長家送完豆腐,馬上來找你,行不?”

林助理說:“也沒別的事,就是你那人類孝敬父母委員會申請注冊的事,我多次跟你說過,你把‘人類改成‘楊部鄉,把‘委員會改成‘協會,不就很快能通過了嗎?”

機方很委屈地說:“那樣改了就一點兒氣勢都沒有了,還有什么意思呢?”

林助理哭笑不得地說:“你要那么大的氣勢,你不如去競選聯合國秘書長,你用‘人類這么大的名號,誰敢給你注冊呀?”

機方不把林助理的嘲笑放在心上,仍舊執拗地說:“反正我們的組織是正面積極的,何去何從,我就只能順其自然?!?/p>

林助理見機方如此固執,有些生氣地說:“我該說的都說了,你好自為之吧!”說完便走了。

機方送完豆腐后,心里有無限的委屈和落寞。想想自己已過而立之年,可在事業上毫無建樹,想起和自己一起長大、一起讀書的伙伴,有的在省城上班,有的在縣機關上班,有的發家致富成了萬元戶,他不禁感慨萬千。回想自己這些年發生的事情,機方心里五味雜陳。鄉民政林助理對他說的那些話,早已被這曠野上的寒風吹走了。機方心里想,民政局不給我注冊登記,我也照樣要辦下去。這樣想來,機方便覺得釋然了。

夜幕降臨,他轉身往家里而去。快到家門口時,在路旁小餐館里看見吳金洲和一個客人正在對飲,便立住腳步,呆了一下,吳金洲抬頭看到了機方,便起身邀機方進來同飲。

吳金洲同機方是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他為人豪爽,很講義氣,現在是鄉綠茶場的業務經理,這幾年財運亨通,賣茶葉賺大錢了,蓋起了兩層樓房,鄉鄰傳說他家里的錢多得沒法數,要用秤去稱。

吳金洲拉住機方按在椅子上坐下,向他介紹了對面的客人:“這是企業局的袁科長,為我們茶廠的事出了不少力?!苯又窒蛟崎L介紹機方,“這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兒,特別有才華,只是時運不濟,目前還沒有大作為。”

袁科長和機方握手相互問好后,三人都落座開喝了,機方聽著這兩人互相恭維,心里不是滋味,一個勁兒地喝酒,直至夜深才回家。

機方心事重重,趔趔趄趄走近家門,聽見屋里傳來楊金鳳低沉的呻吟聲。對楊金鳳的紅杏出墻,機方后來隱約聽到些傳聞,但未放在心上,今晚聽來,傳聞并非空穴來風。

機方因著酒興,怒火噴薄而起,他操起一根木棍沖進臥室。高支書和楊金鳳正在興頭上,機方舉起木棍在床上一頓亂打。高支書行伍出身,他揭被遮擋住棍打,趁勢將機方推倒在地,用被褥蓋上機方并用腳踩住,急忙穿了條褲子,提著未能穿上的衣服落荒而逃。機方從地上爬起,掄棒追趕,高支書早不見了蹤影。機方回轉頭來,掄起木棍朝正在床上穿衣的楊金鳳雨點般落下,楊金鳳尖叫著在床上翻滾。兩個孩子在隔壁被哭聲驚醒,都過來抱住機方,哀求他不要再打了。機方扔下木棍,拉著兩個孩子去睡覺了。

楊金鳳被機方一頓毒打之后,對機方產生了巨大的仇恨,怪機方無情無義。

機方把妻子捉奸在床后,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回想自己的人生如此失敗和落魄,一種強烈的羞辱感撕咬得他痛苦萬狀。他癱倒在床昏睡不醒。

楊金鳳是個要強要面子的女人,她仍像往常一樣,打理豆腐店的生意,照管孩子上學,兼顧村里的工作,讓外人看不出半點兒端倪。只是她連眼角都不瞟一下機方了,由他睡在床上,死活不管。

兩天兩夜之后,機方才蘇醒過來,但他卻狂笑不止,歪歪斜斜地走進豆腐坊,用洗臉盆在豆腐桶里舀了半盆豆腐腦,端出來放在大門口邊的桌子上。豆腐腦很燙,他全然不顧,一雙手伸進盆中,不停地攪拌,不一會兒他的手被燙得通紅,還起了水泡。他好像沒有知覺,一直不停地攪拌,還把頭伸進去了。

周邊的鄰居見機方這反常的舉動,感到十分驚訝,都問機方為何要如此,機方見眾人圍起來問他,他便揚起了頭,嘴上臉上都沾有豆腐腦,興奮地說:“好哇,你們都是來報名參加人類孝敬父母委員會的吧?這是你們明智的選擇呀,來來來,排好隊,一個一個地來報名,你們能加入這個組織,是你們的光榮,我們這個組織是全人類的,我這個會長比聯合國秘書長的級別還要高,中央領導都要對我恭敬三分!”

機方說完便是一陣狂笑。眾人聽見這些,有的發笑,有的疑惑:好好的一個人,怎么突然就瘋了呢?

先林爹對楊金鳳說:“看樣子機方像是瘋了,你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醫院治療,這樣子下去恐怕不行。”

楊金鳳笑著回道:“他是在裝瘋賣傻,您看他能吃半面盆豆腐腦,能說能笑的,有什么病呢?”

先林爹沒再說什么,搖著頭走了。機方的兩個姐姐聽說后趕了過來,強行把機方送去了縣精神病醫院,治療了一個月,機方才基本恢復正常,有時又顯得有點兒瘋癲。

楊金鳳豆腐店的生意很好,每天中飯后便賣完了。這天她收拾了一下行當,發現打豆腐的石膏用完了,便去供銷社買石膏。剛走到供銷社門前,就看到“旺省長”在二樓窗口向她招手。楊金鳳會意,抄后門上二樓了。“旺省長”家在二樓,是原來的倉庫改造而成的。楊金鳳進門發現只有“旺省長”一人在家,便問:“你老婆孩子呢?”

“旺省長”詭秘地笑著說:“老婆帶孩子回娘家了,今天只有你我二人世界。”

楊金鳳浪聲浪氣地說:“誰和你是兩個人?你是在不方便時找方便,我只是個補缺之人。”

“旺省長”一把抱住楊金鳳,淫笑著說:“你老公瘋了,我來補你的缺才是?!?/p>

“旺省長”一下將楊金鳳扒了個精光,她遍身的紫痕讓“旺省長”感到驚詫,問道:“你身上為何這么多的傷痕?”

楊金鳳懶懶地說:“瘋子打的,別問了,你快點兒!”

“旺省長”一把抱住楊金鳳,大戰三個回合后便落下馬來,像死豬一樣呆著不動了。

楊金鳳意滿心悅,軟軟地說:“你心疼我身上的傷嗎?”

“旺省長”嗯了兩聲,楊金鳳又接著說:“我這傷是機方那瘋子打的,想起他那絕情的樣子,我就恨不得一刀捅了那個狗日的?!?/p>

“旺省長”微微動了一下,說:“你這么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他怎么下得了手呀!”

楊金鳳嘆了口氣,說:“我就是命薄,但凡那瘋子有半點兒你這樣憐香惜玉的,我也就心滿意足了?!?/p>

“旺省長”也嘆著氣,說:“我當初追你,你卻喜歡機方,要是我倆當初成了,多好啊!”

楊金鳳無限感慨地說:“這都是命啊,我原以為機方能考上大學的,就賭了一把,誰承想卻嫁了個瘋子。要是有后眼睛看到今天,我是一萬個愿意嫁給你的。”

“旺省長”見楊金鳳吐露心聲,心里非常感動。他坐起來,兩手撐在楊金鳳身子兩邊,在她身上每處傷痕上來回地親吻著。楊金鳳緊緊地摟住他的頭,禁不住流下兩行熱淚。

楊金鳳的豆腐店經營有方,賺了一些錢,她在自家的一層平房上面加蓋了一層,二樓房頂上加上了隔溫層,墻沿上還蓋了琉璃瓦,裝修得漂漂亮亮的。她帶著兒女住在二樓,在樓下留了個小房間給機方住,不管機方房里是爛了臭了,她從沒進去過,吃飯也從沒讓機方上過桌,每餐用只喂貓的瓦缽為機方盛些飯菜放在一邊,機方吃了便吃了,沒吃便倒了喂豬。

一日,楊金鳳豆腐店門前來了個唱蓮花落的藝人,此人名喚李子正,年屆五十,披一肩花白長發,面容清瘦,嘴唇單薄。通城民間的蓮花落是從監利、洪湖一帶傳進來的,早期蓮花落藝人的活動一般多以沿門乞討為主,其次是遇上鄉人婚喪嫁娶時去“趕酒”。

蓮花落的文詞以七字句式為主,偶爾也穿插十字句或五字句,唱腔屬于韻誦與歌唱相結合,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很受當地群眾的喜愛。

李子正左手操起兩塊“竹瓦”,右手操一塊“竹板”,自打自唱道:“蓮花落,來開唱,尊聲列位聽端詳,聽我來說老板娘。‘金豆腐,美名揚,街坊四鄰都來嘗,提起豆腐真叫棒,鄉村美食牌子亮。從楊部,到街上,走遍大街和小巷,就數此處生意旺。一黑早,天剛亮,店里村里兩頭忙,公私分明沒敢忘。勤勞致富帶頭人,巾幗英雄奔小康,一層又加一層樓,琉璃金瓦閃豪光,房屋寬敞亮堂堂,全家歡樂喜洋洋。”

李子正在楊金鳳豆腐店一開唱,就吸引了一大群人圍觀,大伙人都夸李子正唱得好。機方在屋里聽了,也覺得他唱得非常好,便站在圍觀的人群中聽。楊金鳳被李子正唱得樂開了花,連忙從抽屜里拿出兩元錢給李子正。李子正見楊金鳳只給兩元錢,沒有伸手去接,又唱道:“老板只給兩元錢,只夠鋪里買包鹽??谒烧婵蓱z,再出貴手好事圓?!?/p>

楊金鳳只好笑著又從抽屜里拿出兩元錢,說:“給你四塊錢吧,四季發財,你再到別處發財吧!”

李子正這才接了錢,揣進兜里,收起竹板,欲轉身離開??蓢^的人意猶未盡,不肯散去。閑得無聊的先林爹便說:“子正師傅,人家都說你會唱,見什么就能唱什么,今天你能不能專門唱唱這豆腐,如果你唱得好,我們大伙都給你錢,好不好?”眾人都齊聲附和說好。

李子正見眾人要他再唱,也正中下懷,他心生歡喜,說:“既然諸位鄉鄰捧場,那我就繼續獻丑了,只是我唱完以后,諸位萬勿食言,記得打賞一點兒才是。”

眾人都紛紛表示同意,李子正便又操起竹板,打起了開場過門,接著唱道:“蓮花落,說新篇,專說人間豆腐鮮。提起它的老祖先,屈指數來兩千年,淮南王,叫劉安,劉邦之孫漢王室,偶以石膏點豆汁,世人才有豆腐吃。百姓桌上盤中餐,有了豆腐稱美食。多少事,名利場,機遇難得事無常,有心栽花花不放,無心插柳柳成行……”

楊金鳳豆腐店門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大伙都聽得津津有味,如癡如醉,機方更是聽得入迷。李子正的一腔一調,字字句句,無不讓他感到新奇,讓他愉悅陶醉。

等李子正唱完,機方無比激動,他分開人群,跪在李子正面前,雙手抱拳,說:“師父在上,請收機方為徒!今生徒弟就跟定師父了,永不離棄!”

眾人看見這個場面都在發笑,有人竊竊私語地說:“一個瘋子,能唱蓮花落嗎?”

李子正看著跪在地上的機方,默然許久,便上前扶起機方,說:“我早聞你才華橫溢,能說會道,只是造化弄人,你才落此田地,令人唏噓。今觀你學藝態度誠懇,我便收你為徒吧!”

機方見李子正答應了自己的請求,喜不自禁,欲下跪再拜,李子正一把扶起他,說:“你我有緣,不必拘此客套。今為師徒,那我們就一起上路吧!”

李子正捋了捋長長的花白的頭發,正了一下衣冠,帶著機方投他鄉而去。眾人望著師徒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街道盡頭,方才散去。

楊金鳳知道機方跟人走了,也渾不在意,繼續過自己的日子。

機方跟師父李子正學唱蓮花落已三個月,他有底子,上手快,唱蓮花落的水平比師父只是略遜一籌。機方除背誦傳承的蓮花落老詞外,還新編了一些針砭時弊的新詞,押韻上口,生動有趣。機方在唱腔技巧上還不如師父,剛剛入門,趕上師父應該是只待時日。師徒二人每天在鄉村中游走,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很受鄉民的推崇和喜愛,在楊部鄉村流傳這樣的說法:“子正機方兩活寶,紅白喜事不能少,戲言妙語隨口出,逗得老少樂陶陶?!?/p>

不久,地下六合彩風靡通城鄉村,這些六合彩黑莊假借香港六合彩之名,大肆斂財。一時間鄉村老少很多人皆卷入其中,不少人因此傾家蕩產。

楊金鳳也是其中之一,她平時從沒打過牌,賭過博,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地喜歡上買六合彩,剛開始是小打小鬧,押中過幾回,嘗到了一點兒甜頭,便愈賭愈大,后來,連續買了18期藍波沒中,除把家里所有積蓄輸光之外,還把村里從農戶手里收來的8萬多元電網改造款都投進去了。電力公司多次找她催要電網改造款,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賣了老房子,到處借錢,才將電力公司這個窟窿填上。

李子正和機方師徒二人這段時間都在鄉村里唱蓮花落,他們唱的是同一個主題,那就是勸導人們不要買六合彩。師徒二人已經走過了幾十個村子,今天他們沿公路而上,來到了萬家村坳背胡家屋,有一群人已圍上來了。蓮花落竹板響過之后,只聽李子正唱道:“蓮花落,震天響,賭碼之風刮我鄉,老少婦孺買碼忙,開始給點甜頭嘗,再來家破人也亡。楊主任,女富豪,買碼輸光銀票子,四處借錢沒法子,無奈賣掉老房子,丟了錢財丟面子?!?/p>

李子正把后面一段唱了三遍,用他那詼諧快速的語調,逗得圍觀的群眾哈哈大笑。這時,人群中有人問:“這楊主任不是機方的老婆嗎?你是怎么知道她買碼輸了錢?是不是機方告訴你的呀?”

機方聽了并不在意,只是隨和地笑了笑說:“我沒有老婆,我的老婆早死了?!?/p>

人群中隨即有人接話道:“機方,你不要睜眼說瞎話,誰不知道你老婆是那賽西施的‘金豆腐?是不是她給你戴了好多頂綠帽子,你不敢承認了?”

機方聽了這些,好像這人說的是別人一樣,沒有半點兒難為情的樣子,仍是笑嘻嘻地說:“我從來不戴帽子,何來綠帽子?”

機方的話又逗得眾人哄笑起來。李子正見有人拿機方開涮,便打圓場說:“各位鄉鄰,我們師徒二人是出來貶惡揚善,教化大眾的,莫要隨意取笑,機方早就和‘金豆腐分開了,她所干茍且之事與機方毫無瓜葛!大家還是認真聽我們唱蓮花落吧!”

蓮花竹板響起,機方接著唱道:“蓮花落,聽我言,買碼吃虧在眼前,勞神費力又輸錢,勤勞致富才安全。百姓生活靠種田,幸福日子才蜜甜……”

機方正唱得起勁,天上忽降大雨,圍觀的人群作鳥獸散,只留下師徒二人立在雨中,李子正和機方見無人聽了,便收起竹板,緩緩投別的村子而去。

東風村因未能完成上繳財稅任務,村支書高鶴林被一票否決,被撤銷了村支書職務,鄉黨委任命楊金鳳為東風村村支書,派了一名有豐富農村工作經驗的干部到東風村駐點,協助村支書楊金鳳的工作。

駐村干部叫張大新,四十多歲,瘦臉平頭,兩眼炯炯有神,他對農村各項工作十分擅長,但是性格有些內向。楊金鳳性情潑辣,雷厲風行,兩人在一起協調互補,配合默契,把村里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比過去高鶴林當支書時的成績更為突出。楊金鳳還被鄉政府列為全鄉十大優秀村支部書記之一,去北京旅游學習了幾天。

回來后,楊金鳳由衷的高興和自豪,她想起了張大新,是他一直在身后默默地支持和配合自己的工作,讓她心里很踏實,在精神上有了歸屬和依靠的感覺。楊金鳳想到這些的時候,臉上不覺起了紅暈。她拿起手機給張大新發去了一條短信:“今晚來我家,有事相商。等你!”

山村夏日的夜晚,星光閃爍,燥熱的風中夾雜著稻草微腐的味兒。楊金鳳把自己的房間打掃得清爽整潔,穿上了一件粉紅色半透明的連衣裙,身上和房間里都噴上了香水,在房間中央擺了一張小桌和兩把椅子,桌上放著酒菜。等了好久,張大新才從馬路那頭緩緩走來,楊金鳳連忙下樓去開門。

張大新跟著來到楊金鳳房里,他四處打量一番,有些新奇,說:“喲,你穿得這么漂亮,莫非是出去一趟,學會城里人的生活情調了?”

楊金鳳嬌媚一笑,說:“你不要取笑我,今晚全是為你準備的。”

張大新故作鎮定,說:“那我可消受不起。你電召我來,說有事相商,是什么事情?”

楊金鳳含情脈脈地望著張大新,柔聲和氣地說:“我們邊喝邊說,好嗎?”

二人對坐,楊金鳳端起酒杯,眼睛直直地盯著張大新,說:“第一杯酒是為我接風洗塵,來!咱倆干了!”張大新無奈地笑笑,不好說什么,二人同時一飲而盡。

楊金鳳又將兩只杯子倒滿,說:“咱倆今晚什么都不談,只喝酒。咱倆來猜拳,誰贏了誰喝一杯!”

張大新看著春情蕩漾的楊金鳳,也心生憐愛,附和道:“這辦法好,贏了的喝酒,玩法新奇?!?/p>

二人一拍即合,便開始劃拳。楊金鳳早有設計,張大新身后是個梳妝臺,他要出什么拳,楊金鳳通過梳妝臺上的鏡子盡收眼底。

第一局楊金鳳看見張大新要出石頭,故意出了布贏了張大新,然后履行條約將酒一口喝干,并依此法故意制造三回贏局,連喝了三杯。然后她開始輸,讓張大新把四瓶啤酒喝完了,直到張大新有七八分醉意了,楊金鳳見火候已差不多,才止住行拳喝酒。她假裝酒醉,步履蹣跚地走近張大新,雙手勾住張大新的脖子,撒嬌作態,說:“大新哥,我喝醉了!你有什么辦法能幫我醒醒酒嗎?”

楊金鳳的身上散發出酒氣和香氣,腦袋在張大新胸前蹭來蹭去,兩只手蛇一樣在張大新身上游動。張大新有幾年沒碰過女人了,這陣勢讓他哪里承受得住。酒壯色膽,他抱起楊金鳳便一頓狂啃,楊金鳳借勢添柴,伸手解開張大新的衣褲,二人來不及上床,在地板上就顛鸞倒鳳,翻云覆雨起來。

二人大汗淋漓地一場纏綿之后,都在安靜地回味剛才的美妙。楊金鳳腦海里不斷地閃現“旺省長”、高鶴林、張大新三個人的身影,她覺得“旺省長”對自己確有幾分真情,言行溫和,周到體貼,但他畢竟是個瘸子,跟自己實在是有點兒不般配;高鶴林英俊高大,雖然是自己心目中喜歡的那一款,但她從高鶴林的身上感受不到多少真情。身邊躺著的張大新,有文化有氣質,平時雖然內向寡言,但行事作派有條不紊,而且從他眼里也能感受到幾分愛意。想來想去,她覺得張大新才是自己的理想伴侶。

楊金鳳道:“哎,大新哥,累了嗎?說會兒話吧!你是怎么看我這個人的,說實話!”

張大新道:“你很能干,是個有作為的女人?!?/p>

楊金鳳又問:“大新哥,那你喜歡我嗎?”

張大新笑道:“我肯定是喜歡你的呀,而且還崇拜你呢!”

楊金鳳感慨道:“大新哥,命運捉弄我,我的經歷你不知道,我心里好多話沒法對別人說。別看我人前風風光光的,其實我心里苦著啊,沒人理解我。當家的男人瘋了,一家人要生活,好多事我都是身不由己,你能理解我的難處嗎?”

張大新道:“我理解你,你做事也許方法不對,但都是為了兒女,為了能過好日子。一個家全是你在支撐,丈夫沒有給你依靠,你很不容易!”

楊金鳳被感動了,她撲在張大新身上,抱著他的頭,失聲痛哭起來。多少辛酸苦楚,多少委屈牢騷,多少炎涼冷暖,都化作淚水,流淌在張大新的身上。

縣農村電網改造工程隊進駐東風村,將原來橫七豎八的老化電線全部拆除,換成了絕緣電纜,所有低矮歪斜的電桿樹換成15米高的圓筒水泥電桿,農村用電環境上了新臺階。

楊金鳳熱情地接待了電網改造工程隊一行,并安排專人到各村民小組協助工程隊施工。

不知什么原因,機方對電網改造這事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人也顯得很正常了。師父病了,這段日子在家休養,閑在家的機方每天和工程隊的施工人員同出同進,幫助他們拆電線,抬電桿,背工具,干活還挺賣力的。施工隊長叫牟易亮,熊腰虎背,滿臉絡腮胡子,樣子活像黑臉張飛。他見機方雖然有些邋遢,但幫忙干活是把好手,便對機方說:“機方同志,你這么積極熱情地幫助我們,是為了啥呀?”

機方微微一笑說:“那我問你,你一個外鄉人,來幫我們搞電網改造,你圖的又是啥呢?”

牟隊長被噎了一下,說:“我來幫你們村搞電網改造,國家會發我工資的,可你卻是沒有報酬的呀!”

機方仍是笑著回道:“我雖然沒拿錢,但能為村民帶來光明,我高興!農村用電設備老舊不安全,不知電死了多少人,我的父母就是受害者。我能為這項造福于民的事業出力,我感到榮幸呢!”

牟隊長聞言很感動,便隨機方在施工現場忙活。

過了幾天,李子正來尋機方,找到東風村電網改造的地方時,發現機方正在幫工程隊拉電纜線,他像拉船的纖夫一樣,身子往前傾斜,臉上流下污黑的汗水。李子正見了機方,忙上前對他說:“徒弟呀,你怎么在這里湊熱鬧。水口鋪的從金爹今天娶兒媳婦,我特地來叫你的,你放下手里的活,跟我一起去吧!”

機方見是師父來了,忙停下了腳步,立起身子,說:“多謝師父美意,我就不去了,我要在這里幫忙。等這里的工程結束了,我再去找您?!?/p>

李子正見機方不愿跟自己一起去,只好作罷,便轉身獨自一人離去。機方話別師父后,繼續做起纖夫,使勁賣力地拉著電纜線,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行進。

夏日的太陽灼烤得大地冒煙,大半上午的時候,施工人員揮汗如雨,衣衫幾盡濕透,楊金鳳派人送來了一大桶茶水,三只大西瓜,放在村頭的大樟樹底下。牟隊長吹響了口哨,大聲說:“大家放下手頭上的活,先到大樹底下休息一下,喝點兒水,吃片瓜,撒泡尿,然后接著再干!”

牟隊長話音一落,施工隊員便陸續聚集在樟樹底下,個個像從油鍋里撈起的龍蝦,油光而通紅。他們隨意找個地方就坐下去啃西瓜,有人還不停地臭罵著熱死人的天。機方也熱得像狗一樣吐出了舌頭,臉上全是汗水。

牟隊長對機方說:“機方同志,聽說你的蓮花落唱得好,你能不能為大家唱上一段呢?如果你把大家逗樂了,我給你十元錢?!?/p>

機方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汗水,在茶桶里舀了碗茶,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碗,抹了下嘴巴,笑著說:“隊長同志,我完全愿意為大家唱上一段,只是我沒有帶竹板來,清唱只怕沒那個味兒了?!?/p>

牟隊長說:“沒有竹板不要緊,清唱也一樣,唱吧!”

施工隊員聽說機方要唱蓮花落,都來了精神。有人獻策說:“沒有竹板,就用長螺絲棒敲這不銹鋼橫杠好了,聲音比竹板還好聽些?!闭f著還用螺絲棒在橫杠上試敲了幾下,大家一聽,音色果然不錯。機方就拿起螺棒,把不銹鋼橫杠兩端用磚頭支撐起來,使其懸空,然后敲打起來,打了一陣過門,機方便開口唱道:“蓮花落,喜洋洋,沒帶竹板一樣唱。螺絲棒,敲橫杠,音色更比竹板強。東風村民有希望,光明前途閃金光。牟隊長,日夜忙,施工人員技術良,先把線路來測量,按圖施工兩不忘。村民茶飯你不嘗,整天汗水濕衣裳,高空作業高歌揚,樹桿接線斗志昂。搞改造,重安全,安全管理最當先。說一千,道一萬,安全責任重泰山。”

機方唱一節,歇一會兒,現唱現編,有板有眼,逗得施工隊員們哈哈大笑,所有疲勞頓時消失殆盡,人人都精神煥發起來,叫嚷著要機方再唱一段。牟隊長是個明事理的人,覺得機方本身也很累了,便說:“機方唱得好,辛苦了!我們以后再找機會請機方為大家唱蓮花落,今天就到這里,呆會兒大家都要上工地干活。”

牟隊長說完從荷包里掏出十元錢,遞給機方,說:“收下吧,不要嫌少。”

機方望都沒望牟隊長一眼,說:“我是為了感謝你們這些施工人員才唱的,如果我是為了賺你的錢,那我還不如去趕酒席,每場少說也能掙上四五十元,碰到運氣好的時候能得一百元。”

牟隊長聽了機方這番話,心里深信機方不瘋,而且還是個有大格局的人,只是不為世俗所理解罷了。牟隊長收起錢,一聲長嘆,然后又吹響了口哨,說:“休息時間到了,大家上工地繼續干活吧!”

號令一下,隊員們有些不情愿地走在烈日之下,到各自的崗位后又開始操作起來。

楊金鳳和張大新自從那次行了云雨之事后,就成了一對難分難舍的戀人,有事沒事都膩在一起,不久便招來一些非議。楊金鳳不在乎這些,她是鐵了心要和機方離婚,再跟張大新結婚。

楊金鳳先到縣民政局申請離婚。民政局的工作人員以男方未到場以及男方精神病證明不全為由,拒絕了楊金鳳的離婚請求。楊金鳳不死心,又向縣人民法院起訴,請求判決離婚,縣法院很快受理了此案,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如何認定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的若干具體意見》第三條第一款之規定,夫妻一方如果患有精神病的,另一方可以提出離婚,法院依照相關法律法規作出了離婚判決,但規定楊金鳳有照管機方的義務。

楊金鳳拿到法院的判決書,欣喜若狂。但她心里也掠過一絲對機方的愧疚,畢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也曾經有過許多美好,只是機方后來不爭氣,讓她失望。特別是那頓毒打,更是讓她產生恨意?,F在事情走到這一步,不能怪她狠心,她不可能一生為瘋人機方陪葬,她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力。

想到這些,楊金鳳沒有了之前的那份欣喜,覺得自己和機方仍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機方的余生還需要她照管。同時,楊金鳳也想到和張大新結婚以后,雙方子女能否接納這個事?這些問題她心里沒底,越想越沉重,一下又有迷茫之感。

金秋十月,丹桂飄香,楊金鳳和張大新最終還是在縣城里舉辦了婚禮。二人合資在縣城購置了一處三室一廳的套間,組建了新家。

東風村電網改造工程結束后,機方就去找他的師父李子正了。李子正抓住機方的雙手,上下打量了三遍,說:“機方呀,你曬黑了,身上的肉掉光了,就剩個骨頭架子了,你這樣蠻干,究竟是為了啥呢?”

機方嘿嘿一笑,說:“師父,不要為我擔心,留得住骨頭就能長上肉,我現在的身體好著呢!”

機方的同學吳金洲因茶葉生意被騙,欠了一屁股債。他辭去了楊部茶場的工作,呆在破舊的老家,十分落魄。原來人來人往到他家里喝酒吃飯的朋友沒有了,門前冷落鞍馬稀,深居破屋無人問。吳金洲心里萬分感慨,無限凄涼?;丶液?,妻子娟花怪聲怪氣,喋喋不休,更是讓他煩惱不已。

吳金洲有一個獨生子,叫吳華義,今年19歲,在縣一中復讀高三,和機方的女兒馮文涵是同班同學,同年參加高考,都沒考上,馮文涵去了廣東打工,吳華義選擇了去復讀。娟花見家里這般困難,不想讓吳華義復讀,但吳金洲堅決支持兒子,夫妻倆一直為此事爭論不休。

貧窮夫妻百事哀,諸多不順一起來。吳金洲平時很少干農活,也不太會做農活,家里責任田地的活兒都是靠娟花,他只能從旁打些下手。吳金洲愛看書,有空便看,晚上有時要看到凌晨一兩點,聽說他在西安時購得一冊《奇門遁甲》,是明代刻印本,他奉為至寶,秘不示人。

吳金洲所有的精神寄托都在書中,有時入迷了,便忘了和妻子一道去勞動,次數多了,娟花十分生氣,在一次大吵之后,她賭氣把吳金洲的書全燒了。

吳金洲的書被焚之后,精神無所寄托,整日失魂落魄的。忽一日,吳金洲好像醍醐灌頂,獨自一個人上白云寺剃度出家了,娟花勸了幾次,他不愿意下山,于是娟花和鄰村的一個鰥夫搭伙一起生活了。

機方早聽說吳金洲上白云寺出家、娟花改嫁鄰村之事,心中惦記吳金洲的兒子吳華義如何生活。他對吳金洲的印象一向很好,覺得他是一位性格直爽、很講義氣的好人,在所有的同學朋友中,吳金洲沒有世俗市儈之氣,是唯一真心對待機方的人。對于吳金洲的出家,機方甚為不解。

一日傍晚,機方在外趕唱回家,順便去了吳金洲家,想看看吳華義,正遇見吳華義坐在大門口望著天空發呆。機方上前招呼說:“賢侄,就你一個人在家嗎?”

吳華義看了機方兩眼,也沒作聲,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機方進門在堂屋里找了個凳子,挨近吳華義坐下,說:“聽文涵講,你這次高考考得不錯,來通知書了嗎?”

吳華義愛理不理地回了兩個字:“來了?!?/p>

機方非常高興地說:“好哇!恭喜賢侄金榜題名!考上了什么大學?能不能把錄取通知書拿給我看看?”

吳華義坐著猶豫了好久,最后極不情愿地回房間拿來了通知書,機方看到吳華義被錄取的是廣東華南師范大學,樂開了花,說:“賢侄不錯呀,你能考上大學,不簡單啊,將來一定前途無量??!”

吳華義聽了機方的鼓勵,臉上似乎舒展了一些,但馬上又愁眉緊鎖起來,說:“有什么好?我沒有錢去學校報到啊!”

機方聽后,沉思了一會兒,說:“賢侄,你在家等著我,我馬上就來?!闭f完就匆匆走了。

此時,夜幕已降臨,遠近村莊萬家燈火燦爛閃爍。吳華義一個人坐大門口仰望天空上的星星,坐了許久,感覺肚子很餓了,便進屋開了電燈,準備煮碗面條來吃。面條煮好正準備吃時,機方背著個蛇皮袋子氣喘吁吁地進來了,并順手關了房門。他把袋子放在吳華義身邊的桌子上,然后找把椅子坐下了。

機方坐了一會兒,慢慢沒有大口喘氣了,這才說:“賢侄,這蛇皮袋子里有五萬元錢,是我多年積攢下來的,夠你四年大學的學費了,至于大學期間的伙食費,就靠你自己想辦法了?!?/p>

吳華義連忙打開袋子,發現果然是一沓沓的錢。他感到十分驚訝,忙收緊袋口,說:“機方伯伯,我不能要您的錢,您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錢,我要是花了,良心會不安的?!?/p>

機方飽含愛意地望著吳華義,微笑著說:“你很像你父親,不愿沾人家的光。但是,你目前的困難需要人來幫助呀,你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了,再來報答伯伯不行嗎?”

吳華義還是堅決地說:“不行!我真的承受不起,更何況您也有兒女,您應該把這錢留給他們用?!?/p>

機方苦笑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不瞞你說,這錢我是想留給兒女急需時用的,但是你分田哥就要大學畢業了,自己可以賺錢了,文涵去廣東打工,已經在賺錢了,都用不著我操心了,而你卻急需要錢,所以說這錢給你最合適。”

吳華義感動地說:“機方伯伯,不管您如何說,我還是受不起您的錢,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您還是把這錢拿回家吧!”

機方見吳華義死活不接受,便有些生氣地說:“看你這孩子,太見外了吧,我和你爸爸是兄弟,你就是我的侄兒,世上哪有侄兒有困難,做伯伯的不伸手相助呢?這錢就算我借給你的,你寫個借條,等以后你有錢了再還我,這樣行嗎?”

吳華義見機方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知道機方是誠心要幫自己,便不好再推辭,寫了個借條給機方。

機方收起借條,最后對吳華義說:“我借錢給你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說起,包括你的父母,別人問你讀書的錢是從哪里來的,你只說是銀行貸的款便是了?!?/p>

吳華義含著眼淚答應了。機方這才轉身離開,又消失在黑夜之中。

深秋季節,鄉村的人們或忙于山地開發栽種果園,或忙于田間地頭移栽油菜。李子正和機方師徒二人一唱一和,四處找活。

一日,二人行至魯家灣河堤上,兩邊田里有好多村民正在種油菜,田里有人喊道:“李、馮二位師傅,你們合唱一曲蓮花落,為大伙解解乏如何?”

這一聲喊,讓好多人抬起頭來,并都附和叫好。師徒二人便在一處樹陰下立住了腳步,拿出家什,打起過門來了,一會兒機方先唱道:“蓮花落,響連天,列位請聽我來言,說的事情在眼前。栽油菜,不得閑,彎腰躬背跪在田。撒菜籽,育秧苗,施肥灑水汗滿頭。一邊扯秧一邊栽,邊扯邊栽怨聲來。年年失敗年年栽。你說這事怪不怪?!?/p>

機方唱罷,田里移栽油菜的村民都歡笑不止,有的還笑倒在田里,沾了滿身的泥。有人提議繼續再唱。

又是一陣蓮花落竹板過門,李子正唱道:“蓮花落,蓮花開,徒弟唱完我再來。機方剛說栽油菜,我來專說開山怪。開荒山,種果園,這事本來可賺錢。村民開山夜不眠,辛辛苦苦汗如泉。舊官開始種勾藤,種下沒有三四年,新官上任又翻篇,說種臍橙鮮又甜。翻天覆地瞎折騰,害得百姓苦連天。”

村民又是一陣叫好,好多人從田里上來坐在河堤上,點上一支煙,一邊抽著,一邊聽著蓮花落。

嫁到此處的梨花來為栽油菜的男人送茶水,到了田里不見人影子,梨花放眼望去,見河堤上坐了好多人在聽蓮花落,兩個唱蓮花落的人中,有一個極像機方。

梨花早聽說機方去唱蓮花落了,只是不曾親眼瞧見。她提著茶壺茶碗往河堤上走去,見自己的男人也在那里聽蓮花落,便把茶壺茶碗放在她男人身邊,徑直走到機方跟前,見機方蓬頭垢面,身上的衣服也是臟兮兮的。

梨花見此情景,感到十分惋惜和心酸,禁不住滴下幾滴淚來。她趕忙拭去淚水,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強裝笑顏地對機方說:“機方哥,你怎么……”

梨花哽咽著,話說不出來了。機方好多年沒見梨花,今天在這樣的場合相見,不由得有些羞愧,臉上掠過幾絲苦澀的笑,說:“梨花,是你啊,多年沒見了,日子過得挺好吧?”機方又轉頭向李子正介紹說,“這是我同屋場的隔壁鄰居?!?/p>

梨花使勁克制自己的情緒,盡量用平和的口氣說:“多謝機方哥的關心,日子還算過得去,你倆唱這么久了,口渴了吧,我去倒些茶水給你們喝?!崩婊ㄕf完,迅速轉身回到她男人呆的地方,清洗了兩只茶碗,然后倒滿送給機方師徒倆,二人接過茶碗,一飲而盡。

河堤上圍著聽蓮花落的人越來越多,都高聲吆喝師徒二人接著再唱,梨花情緒難以自抑,提著茶壺茶碗,轉身黯然離開了。機方好似有意無意地看了好幾回梨花離去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

師徒二人稍事歇息后,在眾人的催促下,蓮花落竹板再次響起,正在人們歡悅之時,走來了兩名鄉政府干部,喝退了圍觀的村民。二人奪過他們手中的蓮花落竹板,扔進了小河里,并大聲喝道:“你們兩個在這里宣揚反動腔調,影響群眾生產,擾亂社會秩序,我要將你們帶到鄉派出所去!”

兩名鄉干部不由分說,一人拉住一個,拖著師徒二人要走。李子正和機方連忙苦求告饒,說下次再也不敢了。兩名干部見李子正和機方身上污穢不堪,臭味難聞,便放手說:“這次就放過你倆,下次再犯,一定將你倆送去拘留。”

李子正和機方二人聽后便落荒而逃?;艁y中,機方從河堤上掉下河床,下半年枯水期小河少流,露出凸凹不平巖石,機方重重摔在堅硬的巖石上,把小腿摔斷了,他痛得嗷嗷直叫。

秋風又起,落葉飄零。艷嬸在一個秋雨淅淅瀝瀝的夜晚去世,給楊金鳳帶來很大的打擊。家里的生意再無人替她照管,瘸了腿的機方也無人照看,好端端的生活一下子全被打亂了。張大新只是把這個家當作旅館,偶爾來和楊金鳳親熱一晚便走了,根本幫不上一點兒忙。最棘手的是機方,前段時間摔斷了小腿,受傷后一直呆在家中,一日三餐總要給他吃的,有時鄉里開會村里奔走,楊金鳳忘記回家做飯,機方只能挨餓。

楊金鳳看見機方可憐的樣子,心里也有一些不忍。為了工作,楊金鳳也確實無奈,便通過關系將機方送往鄉敬老院,有空也偶爾送些湯水去看望機方。

機方進了鄉敬老院,著實比一個人呆在家里要強得多,至少一日三餐能按時吃到口,不再挨餓了,平時他也能和敬老院的老頭老太太說說話兒聊聊天,機方也可以唱唱蓮花落為他們解悶。

敬老院有個啞巴老頭,身體很健壯,雖說不能說話,但耳朵能聽,常言道“十啞九聾”,他是屬于那十啞一不聾的那個人。啞巴老頭特別喜歡聽機方唱蓮花落,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因而他對機方就特別友好。

敬老院還有個老頭叫胡占梅,是黃埔軍校第六期學員,原國民黨第73軍少校團長,參加過二次長沙保衛戰。1948年被我軍俘虜后,進監獄勞改二十年后回了原籍。胡占梅自幼愛好文學,有時也寫寫軍旅生涯方面的小說,偶爾有作品在縣市報刊上發表,被通城縣作家協會納為會員。他無妻無兒女,老大無所依靠,政府便將他安排到了敬老院,因為他識文斷字,讓他協助院長做一些財務往來的記錄。機方來敬老院后,胡占梅覺得機方很有個性,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二人就成了莫逆之交。

又是一年冬季來臨,凜冽的北風呼嘯怪鳴,漫天的雪花迎風飄舞,楊部鄉被冰雪包裹,白茫茫一片。這天,胡占梅不知什么原因,捂著肚子倒在床上疼痛得直打滾,把敬老院的院長嚇得不知所措,連忙打電話給鄉衛生院要求派醫生過來。醫院說醫生都忙不過來,沒時間出診,要把病人抬到醫院來治療。

院長無奈,叫來機方,機方一看胡占梅的病情與當年他師父所患的腸梗阻癥狀一樣,就趕緊讓院長弄碗菜油來。當機方服侍胡占梅把菜油喝下后,胡占梅的疼痛明顯減輕了。

機方說:“老先生患的是腸梗阻的病,不要著急,我讓啞巴老頭送您去醫院,打上幾針,吃些中藥就會慢慢好起來的?!?/p>

院長叫來了啞巴老頭,一起將胡占梅抬上板車,啞巴老頭在前面拉,院長在后面推,路上雪厚,板車吱吱嘎嘎艱難地前行。機方望著板車慢慢遠去,大聲地對胡占梅說:“老先生,我就不陪您上醫院了,我去師父那里幫您弄些草藥來,吃了就會斷根的!”

胡占梅沒有回答,只把右手舉起,在空中揮擺了兩下。

這一年,馮分田、吳華義和馮文涵三個孩子早早約定一起回家過春節,一進門就為楊金鳳拿出帶回的禮物,楊金鳳喜上眉梢。

全家人正沉浸在相見時的喜悅之時,楊金鳳的手機響了,她一接聽,是敬老院的院長打來的,說機方已經三天不在敬老院了,問她是不是把機方接回家里過年了。楊金鳳一聽愣住了,回院長說機方沒有到家里來。院長在電話那頭聽說機方不在家,很著急地說:“那我們要分頭去找一找。”

楊金鳳掛掉電話,撥打了李家村葉支書的電話,因為葉支書住在機方的師父李子正隔壁,肯定知道機方是不是在那里。電話通了,楊金鳳說明來意后,葉支書說機方確實三天前來過李子正家,他師父還留他在家里歇了個晚上,第二天,機方在郎中那里拿了四副中藥后就回去了。

楊金鳳掛了電話,焦急地說:“你們趕緊去找你們爸爸,他來往他師父家的路線是從河田機耕路上九九十八坡,九九十八坡那段路沒有人住,你們重點去那兒找找?!比齻€孩子像戰士接到部隊首長的命令一樣,一起火速出發了。

天上又飄起了棉球大的雪片,扯天扯地下著,嗚嗚的寒風刮在臉上如刀削一般。三個孩子走在九九十八坡的山谷小道上,在雪地里趔趔趄趄地四處搜尋,邊走邊呼喊著:“爸爸,爸爸……”

“機方伯伯,機方伯伯……”

在九九十八坡中,有一狹長地帶,春秋間綠草成茵,樹木蔥郁,小溪流水潺潺,是一風景秀美的好去處,鄉人將此地稱為逍遙坡。三個孩子尋至逍遙坡,馮文涵一眼看見前面百米遠處一棵大松樹下隱約有個黑點,三個孩子像離弦之箭一樣,直奔至大松樹底下。

到了跟前,只見機方背靠大樹坐在那里,雙手將用黃紙包裹的中藥捂在胸前,像安詳地睡去了。積雪已將他臀部以下掩埋,他的肩膀上、頭頂上也有一寸厚的冰雪,凌亂的長發像一叢雜草。

三個孩子同時跪在機方身前,發現他早已沒了氣息。

禿樹枝頭的寒鴉發出凄厲的叫聲,一陣旋風在機方頭頂上回轉,抖落下片片冰雪,他的亂發好似一面旗幟,在風中飄蕩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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