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 年,我爺爺夏衍還被關在監獄里,他在里面的判斷沒錯,林彪事件以后,外面的政治空氣將會發生變化。果然,隔過年,我們就接到了可以去探監的通知了,全家喜極而泣。
我記得第一次探監時,我還跟著媽媽在唐山,是我奶奶、姑姑、爸爸他們去的,沒有我們第三代。后來,我爸爸說,爺爺跟六年前進去的時候像變了一個人,面無血色,腿斷了,拄著雙拐。爺爺偷偷塞給姑姑一張手紙,上面用燒焦的火柴頭寫著四個字:不白之冤。
當天深夜,我爸爸聽見奶奶一個人在房間里痛哭失聲……他們自1924 年相識相愛相親以來,這樣杳無音信的分離還從未有過。
我奶奶蔡淑馨是浙江德清一戶有錢人家的長女。我太奶奶也是德清人,這個兒媳婦是她親自為兒子定下的,當時我爺爺剛剛經歷了一場單相思的失戀。我太奶奶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她知道要為已在日本留學數年的兒子選媳婦,一定得是一位新女性。
我奶奶是一位出眾的美人,“顏值即真理”,她很快就贏得了我爺爺的心。我爺爺在1925 年2 月28 日的日記里寫道:“最后,我須得將這些感想告訴愛的淑——我的百合花!”
我爺爺把我奶奶比喻成“百合花”,不僅是因為她的外表,還因為她的審美。奶奶是一個很有美感的人,也極會穿衣打扮,她對顏色的品位影響了姑姑和我兩代人。爺爺曾這樣評價她說:“淑妹喜用淡紫色信箋及深青信封,紫為高貴之征,青為純潔之象,與余素好符合可喜,信箋于默誦時,每有幽香尤令神往,此種幽香與郵花后的口脂,皆吾愛人賜我的慰藉也。”爺爺還把他們纏綿的戀愛寫到了兩篇自傳體小說《新月之下》和《圣誕之夜》里。
1925 年9 月7 日,在爺爺的極力促使下,奶奶的娘家終于同意了讓奶奶赴日留學。于是,奶奶進入奈良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念預科。爺爺有著將他的未婚妻打造成時代新女性的愿望,而奶奶也有著不做花瓶的決心。她于1927 年下半年離開了奈良,獨自一人去了東京學習油畫。
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距離總是那么遙遠,夢想照進現實的光芒,不會眷顧到每一個人。“左翼十年”對于我爺爺來說,是“在荊棘中作戰,在泥濘中前行”。而對于我奶奶則是放棄職業女性的理想,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

好在上帝給了她一個能干又負責任的丈夫,盡管他們之間隨著年齡的增長,精神上的差距越來越大了。
1937 年抗戰爆發,我奶奶最寶貝的兒子——我爸爸出生了。與此同時,周恩來來到了上海,給爺爺派了新的任務,赴廣州辦《救亡日報》。從此,我爺爺的人生就駛入了快速道,而我奶奶則留在了原地。
對于離開上海,我爺爺是有猶豫的,但周恩來耐心地說服了他。他對自己的小家庭給予了最為妥善的安排,他把他自己的家安在愛文義路普益里,離在至德里的岳父家很近,這樣,照顧起來會很方便。蔡家很看重我爺爺這個大女婿,我爺爺的岳父和第三任岳母都給他的地下工作提供過很多幫助,爺爺尤其對他那位深明大義的繼岳母感情深厚。她的孩子們對我爺爺的稱謂也不是姐夫,而是“端先哥”。
跟每個中國人一樣,抗戰中一家人分離的日子是艱苦的。爺爺把他的這種離愁別緒都寫進了他的劇本《一年間》《心防》和《愁城記》里,他心中的上海就如同是老舍筆下《四世同堂》中的北平。我爺爺的這一“身在南國,心系江南”的生活狀態,也分別被記錄在了杜宣和田漢的文章里。
1939 年,“到桂林后,我(杜宣)即去找夏公。他住在報社二樓樓梯口朝北的房間,面積大約十二平方米左右。一張三屜書桌對著北窗,一張單人床靠墻放著,此外還有個書架,幾把木椅。在書桌上豎立著沈寧和她弟弟的照片,上面寫著‘沈端先第二世’。此外,在窗旁又貼了一張白紙條,上面寫著‘本室有蠅虎二只,殺敵有功,尚希仁人君子,愛護為幸。’所以一走進室內,就感到主人的瀟灑和風趣。”(杜宣:《二十世紀偉大的兒子》)
還是在桂林,1942 年4 月,田漢問我爺爺:“你的太太呢?她還在上海嗎?”“我忽然想起在上海時,我們過從甚密的他那賢美的夫人。”“她到香港來過一次,但因為生活的艱窘,兒女的累贅,比以前老多了,頭發也白了些了。”
“可是你為什么不接你太太來呢?”“因為兒女都在上海,那時她覺得還是住在那兒便當,所以又回上海去了,但后來不成了。最近來信,米不容易買,她每天只能吃兩頓稠飯……”
“你怎么辦呢?”“有什么辦法?現在也管不了那么許多了。”我爺爺“這樣說著,眉宇間顯然地飛上了深深的憂郁……”
田漢是最懂我爺爺的人,在這篇“序《愁城記》”中,他最后寫道:“但夏衍是可信的。他告訴我們該走向大圈子里去。他自己就是首先從小圈子里跳出來的人!”
同甘共苦容易,比翼雙飛艱難。爺爺這種悵然若失的情緒,也流露在他的劇本《芳草天涯》里。我的祖父母曾經是那樣的郎才女貌,然而在他們登對的外表背后,卻是日益顯露出來的性格差異——我爺爺剛毅,我奶奶柔弱;我爺爺堅定,我奶奶迷茫;我爺爺理性,我奶奶情緒……我爺爺把自己鍛造成了一個革命者,我奶奶依然是一個普通人。但他們之間的距離,并沒有改變他們的家庭軌跡,他們有一對雙方都珍愛的兒女,他們的愛情轉化為了堅固的親情。
當年,在他們同去日本的輪船上,我爺爺幫助女同學們拿東西,他的肩上手中掛滿了她們的小物件。我奶奶的同學錢青笑著說,沈先生真像一頭駱駝,任重道遠。這句玩笑話,直到解放以后,我爺爺還記得,有一次在家里,他對錢青意味深長地說:“你以前是不是叫我駱駝的嗎?我就是要做駱駝,哈哈!”
抗戰后回到上海,我奶奶做過一段時期的小學校長。1949 年以后,政治氣候發生了變化,她不適應,爺爺索性就讓她辭職回家了,她本來也不是社會型的人。我爸爸說過,小學校里的人都講,蔡校長人很老實,不會說空話,也不會整人。我爺爺一直希望我奶奶能回到她的繪畫的世界里去,在這方面,他一如既往地支持她。我姑姑去蘇聯留學后,我爸爸本來也是有機會出去的,但是,我爺爺考慮到他公務繁忙,而我奶奶的感情又很寂寞,于是,就沒有同意我父親去留學。就這樣,我父親在上海念完交通大學以后,又去良鄉工廠工作了一段時間,就回北京教書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