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牛打傘

文/趙卡

本期客座主編：

趙卡，本名趙先峰，1971年出生于內蒙古包頭市土默特右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從事詩歌、小說、隨筆和理論批評寫作，作品見于國內外各種刊物和選本。曾于2014年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2018年獲第五屆《紅巖》文學獎。

夏天到了最熱的時節，涼水放上兩個鐘頭都會發餿，何況白花花的鮮牛奶。母親每天早上五點鐘就從炕上爬起來，衣服穿得簡單，套了大背心，穿了單褲子，踏了雨靴，連飯也顧不上吃，簡單洗把臉，就牽著一大一小兩頭奶牛到奶站了。到了奶站，母親會看到，比她還早的人牽著牛排隊，等著擠奶。奶站是蒙牛公司和周遭村里的養牛大戶共同成立的，是一個大棚，有的是用聚苯板搭建的，有的用了彩鋼，四個頭的擠奶機抓在奶牛乳頭上，嗞嗞嗞地把白花花的牛奶吸進了奶罐里。這種集中擠奶的方法是蒙牛公司統一推廣的，比手擠快，而且衛生，牛也不遭罪。母親以前也是用手擠，自從有了奶站，集中擠奶，就省了工夫。但排隊是個問題，等輪到母親的時候，已經兩個鐘頭過去了，不管怎么說，在太陽發射熾烈的光線之前，母親的兩頭奶牛被吸干了奶，一稱，約有三十公斤，這樣一來，養奶牛就算是賠錢生意了。

這種日子持續了兩年吧，我每次看到母親這么早起來牽牛擠奶，回來后還要給牛割草，下午再去奶站，重復一大早的工作，晚上還要喂一次料，就覺得很不值得。我勸母親，不要養奶牛了，太辛苦。可母親不怕辛苦，她一生沒什么愛好，就喜歡侍弄牲口。你瞧院里就會一目了然，牛、豬、羊、雞、狗，家里的炕上還有貓，屋頂上是父親的咕咕叫的鴿子。記得早年我們家還養過騾子，后來變成了驢，再后來父親又買回了駱駝。雖說母親樂意侍弄牲口，但養奶牛被壓榨得太厲害，一條牛有四條腿，蒙牛公司拿走一條，飼料公司拿走一條，獸醫拿走一條，剩下那條才是自己的。

有兩年奶牛的行情非常好。母親一直想買頭理想的奶牛，終于在一個同村的親戚撮合下，買下了鄰村一戶人家的奶牛。黑白花，體型大，奶包快耷拉在地上了，母親歡喜得不得了，唯一遺憾的是這頭奶牛的年齡有點大了。但母親不怕，她永遠相信一個真理，只要我對牛好，牛也會對我好，人和牲口都會通感情的。那牛也的確爭氣，在母親的精心飼養下，產奶量奇高，最高峰一天產過四十公斤牛奶，讓人嘖嘖贊嘆不已。更讓母親開心的是，它第二年還下了一頭小牛，母親撩開尾巴一看，是個母的，當時就讓父親到附近的商店買了半麻袋鞭炮，劈里啪啦放了一上午。小牛在母親的心里就是小妞，所以她把小妞當成了自己的閨女，有時親得小牛都會讓老牛嫉妒。母親的賬算得讓我吃驚，她說老牛又配住了，明年再生一胎，不管生男生女，她都高興，仿佛雞生蛋蛋孵雞那樣無窮盡也，幸福的日子就在眼前。老牛生了小牛之后，產奶量再上新臺階，最高一次達到了四十五公斤，把奶站里的人驚得一驚一乍的，誰見了都要夸這老牛一次。母親牽著牛，聽著人們的不吝贊美，心里樂開了花。

弟弟在另一個蒙牛公司上班，那是一家制酒公司，后來被老板是牛根生的這家蒙牛公司告上了法庭，說侵權了，打了一年多的官司，制酒的蒙牛公司敗訴了，沒多久就銷聲匿跡了。但弟弟在他們沒銷聲匿跡之前，給他們做通勤車司機的，一個好幾年的舊小面包，長安牌的，每天早上拉了上班的七八個后勤人員到廠區，晚上拉回市里，夜里面包車就停在他租住的小區里。一天早上，弟弟起來，照例到院里發車，發現車不見了，以為記錯了停車位置，找了一大圈，沒找見，給我打電話，說估計被盜了。那天，弟弟所在的這個制酒的蒙牛公司所有上班的后勤人員，都打了車上班，自然，出租車錢是由弟弟出了的。丟了車，你就得給人家賠，那家公司的領導說，我買的時候是三萬多，你就賠三萬吧。我和弟弟分頭借錢，借到了兩萬多，還差一萬，沒有辦法，找母親借錢，母親手里沒錢，含淚把叫小妞的小牛犢賣了，那時候小牛犢都長半大了，湊夠了三萬塊，給蒙牛公司買了一臺二手金杯面包。那段時間，弟弟上完班后，就到各個汽車修理廠詢問、偵察、暗訪，看有沒有被盜的那個小面包車，結果一無所獲。但弟弟鍥而不舍，一個月后，他打聽到了一個算卦很靈的半仙兒，給了九塊錢，算了一卦，半仙兒說，你不用找了，十八天后車會找你，弟弟半信半疑回家了。果然，第十九天頭上，和林格爾縣公安局打來了電話，說破了一個特大盜竊汽車案，其中有一臺車和我們當初報案的那個很像，讓來辨認一下。弟弟去了，一看，果然是他丟的那臺車，不過已經面目全非了。這個情況我給母親說了，母親抹著眼淚說，只是可憐小妞了。

轉眼又一個夏天來臨了，和往年一樣，太陽火辣辣刺眼，莊稼都蔫了吧唧，人和牲口一樣，都懶洋洋的，躲在陰涼地方歇晌。母親的老牛又要生了，那幾天，母親忙得像陀螺轉，仿佛是她的親閨女要生了，她又要當姥姥了。老牛體型碩大，肚子圓滾滾的，看來胎兒不錯，母親說，牛和女人一樣，女人肚子大了生閨女，牛肚子大了生小母牛。母親每天掐著手指頭算計，預產期到了，母親不管白天黑夜，守著老牛。除了早晚去奶站各擠奶一次外，母親就讓老牛臥在院里。那幾天，老牛的乳房像一個巨大的麻袋，四只乳頭挨著地面，母親怕磨壞了老牛的乳頭，專門做了四只小布袋子，給包了起來，這樣，就不怕乳頭貼著地面行走了。終于等到老牛要生產了，母親怕接生的人不夠，還叫了左鄰右舍，大家就在烈日下等。老牛身子太重，站不起來了，索性臥在院子里，人們圍著這頭傳奇般的老牛，看她還能生出公的還是母的來。母親早就買了半麻袋鞭炮，就等小牛一落地，她就放個不亦樂乎，父親還買了酒菜，說要是下了小牛是母的，請鄰居們喝酒。院子里的人們興奮地圍成了一圈，男人們抽著煙，女人們七嘴八舌東家長西家短，都等著老牛臨盆呢。直到老牛發了第一聲力，母親才發現事情不妙了，老牛根本沒有力氣再使勁了，母親開始哄老牛站起身，但老牛試著站了一下，又臥倒了，臥著生產是不正常的。趕緊叫獸醫，母親催促父親，父親呵斥母親滾開，他親自上手，說牲口生不出來，得人工助產。父親挽起了袖子，把手伸進牛的產道，直至整條胳膊進去，一會兒，父親頭上的汗就下來了，說估計是難產，胎位不正，看來得叫獸醫。父親騎了自行車往鄉獸醫站去了，剩下的人們都慌了神，不知該咋辦。從上午已經折騰到了中午，太陽射出一陣陣火燒火燎的光，所有的人都渾身是水，身體不支的躲回家去了，還有的回家吃飯了，說吃完飯再過來幫忙。父親去了好長時間也沒見回來，母親焦灼不安，老牛痛苦地臥在地上，想努力站起身，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牛皮上滲出了水，牛毛黏成一片，像洗過一樣濕淋淋的。母親想起了什么，從屋里找出了塑料餐桌布，一頭釘在了老牛身邊的樁子上，一頭她拉著，給牛打傘。有了陰涼，老牛似乎感覺好了些，情緒稍稍平靜了一點。

獸醫是個小伙子，騎著摩托車先到的，父親隨后趕回來。母親就像抓著了救命稻草，哭著求獸醫救救她的老牛。獸醫瞧了瞧臥在地上的老牛，說臥在地上哪能生產啊，趕快叫幾個人來。父親馬上又把左鄰右舍喊過來，獸醫吩咐取了兩根長杠子，用繩子將老牛捆縛在杠子上，然后叫人們一起發力，把牛架起來，這就等于讓牛站起來生產。人們費了老大的勁兒，臉都憋得通紅，才把牛抬起來。但看上去效果不大，老牛似乎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獸醫說，這牛太老了，和人一樣，高齡產婦危險啊，不行給打催生針吧。獸醫取出一支粗壯的注射器，兌了藥液，給老牛推進了肉里，過了一會兒，老牛好像有了反應，但僅僅動了一下，就再也沒有動靜了，看來，老牛真的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大大的眼睛瞪著人們。獸醫說，把杠子放下來吧，松了繩子。母親淚眼婆娑，抓著獸醫的袖子哭哭啼啼，快救救我家的老牛吧，明年我再也不敢讓它懷了。獸醫說，嬸子，這牛太老了，站不起來是嚴重缺鈣，要是早補鈣還有得救，這會兒晚了，準備后事吧，估計小牛也悶死了。說完，要了五十塊錢的出診費，騎著摩托車冒著煙飛了。

母親傻眼了，只好再次舉起了塑料布，給牛打傘。趁著這點陰涼，父親又把手伸進了老牛的產道，費了很大的勁兒，在別人的幫助下，掏出了小牛犢，果然死了。但老牛還在喘氣，氣息很微弱，父親說，趁老牛活著，賣給牛販子吧，興許還能賣點價錢。母親哭成了淚人，死活不讓父親賣牛，說老牛剛死了小牛犢，可憐見的，賣了老牛是壞了良心。但父親態度堅決，大聲把母親呵斥了一頓。牛販子來了兩個，看了一眼地上還在喘氣的老牛，說最多給兩千塊，賣不賣？母親不賣，父親說你再加一百塊，連這個剛死的小牛犢也買走，眼不見心不煩。牛販子簡單商量了一下，就給父親付了錢，然后從村里雇了小四輪拖拉機，又找了七八個人，七手八腳把老牛抬上了車，牛販子吩咐，趁活著，火速送到殺房，別忘了給牛注水啊。

賣了老牛，院子里一下子就空了，母親的心仿佛也被掏空了。父親垂頭喪氣地說，他媽，買大牛花了一萬二，賣了一個老牛和兩個小牛，加起來才一萬二，白搭兩年半辛苦，以后再也不養牛了。母親說，我還要買一頭奶牛，年輕點的。父親說，行了，歇歇吧，牛死了好歹還能賣兩個錢，把你累倒了氣病了，我和誰算賬去？哼！

從此，我們家再也沒有買牛，也不能在母親面前提牛這個字眼。